「母子連心——那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又打小就沒能養在親娘身邊,怎麼會狠得下心不看他一眼,不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迎上面前的小阿哥眼裡頭帶著的不平跟質問,德妃心裡跟著輕輕地一顫,卻不僅不覺著被冒犯,反而打心底裡泛上了淡淡的暖意跟安心。
——還好,那孩子總歸不只是自個兒一個,還有兄弟想著他,唸著他,會為他抱不平。這樣的兄弟,哪怕只有一個,大概也能安慰到那個孤僻得叫人心裡頭髮酸的孩子罷……
「眼見著就要到那孩子的生辰了,今兒托宜妃妹妹請阿哥過來,也是有一事相求……」
德妃盈盈起身,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精緻的絡子,輕輕擱在了胤祺的面前:「還請五阿哥將這平安絡帶給胤禛——告訴他,這絡子是他跟他弟弟一人一個,都是做額娘的親自打的,用的是一根紅線。那小鹿養得好好的,日日都是額娘親自拿了草料去喂,眼見著它一日比一日壯實,心裡頭也只覺跟著歡喜……」
胤祺這下卻是徹底有些搞不懂了,微蹙了眉迎上德妃那一雙殷殷期盼著的雙眸,坐直了身子低聲道:「胤祺斗膽一問——娘娘為何不將這絡子親手給他,自個兒對著四哥說這些個話兒呢?」
「傻孩子,現在哪裡就能這般的放縱了……」
宜妃卻是無奈地笑了笑,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額頂,又嘆了一聲道:「你們整日裡不跟著後宮這些個嬪妃們在一塊兒,也用不著學那些勾心鬥角、算計糾結的,自然想不到這些個地方去。如今先皇后大行,你們可都在孝期裡頭,至少要守滿了一年才能算數。老四打小就養在先皇后宮裡,這孝期還未滿呢,就馬上轉身回了親娘懷裡頭,又要叫宮裡頭的人怎麼講他?」
這理兒胤祺其實也是明白的,當時還用這說法來安慰過他家四哥——可饒是他自個兒都沒想起來,在古代竟還有孝期這麼個麻煩的存在。這麼個大彎一旦繞了過來,自然也就再沒什麼好糾結的,胤祺也從來都不是扭捏的性子,當即大大方方地起身朝著德妃行了一禮道:「是胤祺想得淺了,誤會了娘娘,還請娘娘責罰。」
「阿哥心裡頭惦唸著胤禛,我這心裡頭感激還來不及,又哪裡捨得責罰呢……」
德妃淺淺地笑了笑,也不對著他稱那些個生疏拗口的官諱,只殷切地執了他的手道:「還請阿哥多勸勸胤禛,莫叫他心裡頭生出嫌隙,生疏了這本該最最親近的情分……咱私下裡頭只說這一句,就熬過去了這一年,這些年來欠他的疼愛,當額娘的一定好好地給他都補回來——所以,所以只求他心裡頭,千萬別恨他額娘……」
德妃哽咽地呢喃著,說到末了動情處,終於又忍不住落下了淚來。胤祺微抿了唇,安靜地任她拉著,心裡頭卻也是百感交集——明明都是真心,明明都住在同一個皇宮裡頭,可偏得拿那些個由身份、規矩甚至心中的驕傲所築下的高牆給分隔開。因為隔得太遠,所以只好揣測,揣測的多了自然會有誤會,誤會積累的多了,也就生出了仇恨。甚至直到最後一切已徹底無可挽回的時候,還根本就搞不清楚,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何而起。
看來——這大清的皇宮裡頭,還真是確實需要一個心理諮詢師啊……
總算弄明白了自家皇阿瑪到底在自個兒身上放了個多深重的期望,望著面前含淚哽嚥著的德妃,胤祺忽然覺著自個兒這條宮廷御用心理醫生的道路實在是任重而道遠。
揣著絡子從翊坤宮裡頭出來,天色倒還尚早,胤祺索性領著貪狼直奔了尚書房過去。他已多日不曾到過這尚書房裡頭來了,冷不丁的回來一趟,居然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觸來。今兒授課的不是張英老先生,而是剛從東宮換下來的李光地,胤祺現在見著東宮的人就頭疼,自然也不願進去自討沒趣兒,索性就在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貪狼閒聊,等著尚書房下了課再進去找胤禛說話。
跟主攻儒家的張英不同,李光地是學《易經》出身的,於經學一道造詣最深,卻也絲毫不缺實幹之才,如今正在朝中兵部供職。胤祺始終覺著這個名字耳熟,卻總歸一時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也就懶得再多思糾結。正同貪狼說笑間,忽然聽著書房裡頭傳來少年阿哥們放鬆的談笑聲,便知定然已是下課了。
「五哥!」
猜都不用猜,自家那個沒出息的弟弟指定是最先跑出來的。胤祺恨鐵不成鋼地在心裡念叨了一聲,卻還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個兒的兩隻手,俯下身就把那個軟綿綿的小包子抱了起來:「今天淘沒淘氣,欺負沒欺負旁的兄弟?」
「五哥,老九他搶我的糖包子!」
身旁又撲上來了個胖惇惇的小肉球,胤祺忍不住搖頭失笑,一隻手抱著自家老九,騰出另一隻手來揉了揉身邊兒老十的腦袋:「好好,五哥賠給你——回頭你記著叫跟著你的小太監上我那兒要。」
「真沒規矩,我可是你九哥!」胤禟美滋滋地摟著自家哥哥的脖子,耀武揚威地衝著下頭的弟弟比劃著鬼臉,「是你跑得太慢了,怎麼就能怪我搶?成天介就知道告狀,不知羞!」
自打認識到了自個兒彷彿太寵孩子家長,胤祺就痛下決心絕不能再奉行這种放養的育兒策略。抬了手打算學著自家皇阿瑪的樣子敲著個弟弟一把,偏偏手都舉了起來,卻終歸還是不捨得揍下去,只能沒好氣兒地用力點了點他的腦門:「臭小子,少在這兒瞎嘚瑟!今兒的書唸得怎麼樣,又叫師傅罰了幾回?」
「可叫五阿哥猜錯了——這些日子講得乃是恪物之學,九阿哥於此一道頗有天分,腦子又靈活,應對時還要比諸阿哥們都巧妙上幾分呢。」
李光地正從屋裡頭走出來,聞言便含笑插了一句。胤祺訝異地挑了眉,思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所謂的「恪物之學」便是前世的數理化,一時卻也是忍不住的有些詫然——合著自個兒這個弟弟不是沒出息,而是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文科廢柴的理科學霸麼?
總算看著了點兒還可以證明自個兒教子有方的苗頭,胤祺自然不肯放過。不無操心地摟著自家老九開了個臨時的家長會,甚至已經開始打算著要不要回去默幾套前世學過的數理化課本,親自來指導自個兒這個彷彿有些個理科天賦的弟弟——再怎麼也是曾經拿過理科狀元的人,當一個小屁孩兒的家教,給他補一補這初中的理化生,胤祺還是很有這一份兒自信的。
總算了了這一檔子事兒,心情大好地送走了李光地,又好容易哄走了扒在自個兒身上耍賴的小九,胤祺幾乎已經忘了自個兒究竟是來幹嘛的。茫然地眨著眼睛在人堆裡逡巡了一圈,忽然一眼瞅見了那個正靜靜靠在廊下的人,目光倏而一亮,忙快步地走了過去:「四哥!可有功夫沒有?」
「你的事,總是有功夫的。」
胤禛衝著他淡淡地笑了笑,溫聲應了一句,抬手替他理了理被九阿哥剛扯亂的領子:「今兒怎麼想起跑到這兒來了——前兒聽說你病了,現在可好些了沒有?」
「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過是這氣候交替,照常有些個不舒服罷了……」
胤祺沒法兒把那些個事跟他說,也只是淺笑著隨口應了一句糊弄過去,又牽著他的手往屋裡走去:「四哥,你跟我來——我找你有事情。」
因著授課的內容不同,在尚書房裡頭有單給胤祺備著的一個小書房,平日裡不會有人打攪,倒正好是說話的地方。貪狼替兩人續了茶水才出了門守著,胤祺從懷裡掏出了那個絡子,握著胤禛的手,將那絡子輕輕擱在了他的手裡:「四哥,這是德妃娘娘給你的,她還有話兒叫我帶給你聽。」
胤禛的呼吸滯了滯,下意識攥緊了那個絡子,卻又像是被燙了一般猛地撒開,抿緊了唇深深地埋下頭去。胤祺又耐心地將絡子放進他手裡,握住了他的手緩聲道:「四哥,咱把事兒想得都太簡單了……咱得替先皇后守一年的孝,你是她的養子,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呢,只要你做錯了一步,他們就一定會挑你的茬兒,更別說佟家人都在朝中任要職……德妃娘娘說了,這是她親手拿一根線打的兩個平安絡,一個給你,一個給了小十四。她叫我一定跟你說——只要熬過了這一年,這些年來欠你的疼愛,她都準定好好地給你補回來,只求你心裡別記恨著她……」
少年的聲音耐心柔和,溫存地落在耳畔,叫人心裡也彷彿跟著安定下來。胤禛怔怔地聽著他的話,忍不住在心裡頭一遍遍假想著這些話從自個兒的額娘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又該是何等的柔情疼惜,何等的親近溫暖——那是他渴望了多少年卻也從未敢奢望過的體會,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冷了心腸,直到這幾日幾乎已徹底放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只想著就這麼活下去也未嘗不可。可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就再一次將那些好不容易壘起來的藩籬盡數擊碎。
說到底——他所求的,或許也不過就是這麼幾句話罷了……
說不上是委屈還是釋然,只是心裡頭一時燙得發顫,一時又儘是一片酸楚難言。將那絡子像是珍寶一般緊緊地攥住了,淚水無聲地撲簌落下,胤禛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忽然就被兩隻手臂輕輕摟住。
「四哥,這是好事兒,別難受……」
胤祺攬著那個連落淚都不肯發出半點兒聲音來的小哥哥,安撫地輕輕拍著他的脊背,忍不住極輕地嘆了一聲——明明天性都是善良純粹的,都不過只是渴望著一份能有處安放的寄託,渴望著一份足夠堅實可靠的感情,可這偌大的紫禁城裡頭,最缺的只怕也恰恰就是這個……於是便只好相互猜忌,相互爭鬥,拚命地收攏權勢跟金錢來叫自個兒覺得安心。終於有一天,掙紮著爬上了那個最高的位子,環顧左右時,才會發覺竟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帝王家,原來就是這麼無情起來的。
「四哥,娘娘說她日日都親手喂那小鹿呢——每日見著那小鹿一點點兒地壯實起來,心裡頭便覺歡喜……這話兒裡的意思,你可能聽得明白麼?」
含笑輕輕拭了胤禛臉上的淚痕,胤祺認真地望著他,目光柔和澄澈,卻彷彿帶著某種極溫存又極柔韌的力量。
他是沒能力改變這個現狀的,任誰都絕無可能扭轉這樣冰冷的一個事實。可至少——在他目之所及、身之所處的地方,面對著這些個叫他牽掛親近的人,他還是想努力叫他們活得再好一點兒,再舒心一點兒。
這些日子胤祺被南面水災的事兒鬧得脫不開身,小哥倆也有日子沒在一塊兒好好的說過話了。見著自個兒這個一向冷峻嚴肅的四哥周身的氣勢彷彿也在漸漸軟化,胤祺心裡頭也覺著高興,拉著他有意說些個有趣兒的事,直哄得他又露了笑模樣,才也心滿意足地跟著笑了起來:「四哥,我可也給你準備了生賀呢——只是現在還沒弄好。等到了你生辰那日再給你,你一準兒喜歡。」
胤禛望著那一雙眸子裡頭清澈的亮光,也忍不住淺淺地笑了起來,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只要是你給的,四哥一定喜歡。」
胤祺笑著應了,又拉著他說笑了一陣,直到天色已擦黑了才各自分開回住捨去。貪狼替胤祺把流雲牽了過來,笑著溫聲道:「主子跟四阿哥的感情真好——屬下也見過四阿哥幾回,卻從沒見四阿哥對旁人這般親近過。」
「四哥過得不容易,我總想著——要是能陪陪他,總能叫他不那麼苦……」
胤祺淡淡地笑了笑,隨手接過了流雲的馬韁,又忍不住好奇道:「也是怪了——流雲從不讓別人碰,連廉貞都不愛搭理,可怎麼就能聽你的話呢?這傢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我卻看著它像是怕你似的……」
「這些個生靈好像都怵著屬下,屬下有時候也覺著奇怪。」貪狼迷茫地搖了搖頭,思索了片刻卻又道:「聽娘親說過,屬下剛生下來的時候沒有奶水養,是喝一頭母狼的奶才給養大的——屬下有時候胡亂猜測,或許是沾了點兒那狼的氣息,所以才會有這種奇異的情形……」
「咱的日子還長著呢,你也莫要老說屬下——就直說『我』就成了,聽著還舒服。」
胤祺被他左一個屬下右一個屬下的繞得頭暈,隨口笑了一句便翻身上馬,朝著昭仁殿的方向趕過去:「我聽過人喝羊奶、牛奶的,喝狗奶的也有——那狼居然也能老老實實的叫人的嬰孩喝奶麼?」
「一般是不成的——可聽村子裡的老人們說,若是那母狼恰好沒能養活得了幼崽,有時候就會把人家裡的嬰孩叼回去哺育,想來屬下——呃,想來,我也是,沾了這個光……」
貪狼別彆扭扭地把稱呼改了過來,卻依然是一臉的糾結,彷彿這一個字就有多燙嘴似的。胤祺忍不住輕笑起來,拎著馬韁叫速度慢下來,等貪狼趕上來並肩前行:「聽說孔子他老人家是喝老虎奶活下來的,你這喝狼奶卻也不比他差——這麼看來,我這名兒起得居然還真有點兒意思……」
「剛聽主子起下這名字的時候,屬下也覺著實在是巧的很。」貪狼卻也笑了起來,又從頸間摘下了一枚拿紅線穿著的狼牙掛墜遞了過去,「聽我娘說,這東西也是那母狼留下的,算是養了我一場的念想兒。我一直都隨身戴著,也不知有沒有用——可這麼多年來居然也當真從沒受過什麼要命的傷,也就當是那母狼冥冥中庇佑了。」
「還有這事兒?那我把流風的羽毛揪下來一根,是不是也能有點兒什麼用?」
胤祺好奇地應了一句,接過那枚狼牙仔細端詳著,心裡頭卻忽然不由微動——這一枚狼牙晶瑩如白玉一般,上頭包著的銀飾部分竟被雕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狼頭,雙目凌厲炯炯有神,顯然絕不是什麼凡品:「貪狼,這狼牙是你們家給你包的銀麼?」
「屬下也不知道——我小時候也曾問過我娘,可娘只說是路過的一個客商見著這狼牙漂亮,就做主給打成了個掛墜,又送給了我們家。至於具體的來歷,她老人家卻也總是含糊著說不清楚……」
貪狼接過了那一枚掛墜重新戴好,又忍著笑意著搖了搖頭道:「流風的羽毛有沒有用不好說——只不過要是主子真想試試,可千萬先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好先跑遠點兒,它那爪子可是真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