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主子,怎麼了?可是大阿哥為難主子了?」
貪狼忙把胤祺給扶住了,關切地上下打量著他,卻也沒見出有什麼不對勁兒來。胤祺欲哭無淚地搖了搖頭,咬著牙恨聲道:「他用他的腦子——罷了,不說了,說了也來氣!二哥回皇阿瑪那兒去沒有?」
「回了,可也沒在一塊兒,分著桌兒坐著的。」
貪狼方才接了胤祺的眼色護送太子回去,悄兒沒聲地跟了一路,直到太子回了位子上才又折返了回來,故而卻也根本不知道才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索大人倒是陪著太子呢,一見他回去,就把他拉倒邊兒上說話去了……」
「索額圖那個腦子也沒好用到哪兒去——沒了明珠,這宮斗的水準都掉了不止一個檔次。」胤祺仍沒能從方才被大阿哥帶來的怨念裡頭掙脫出來,聞言悻悻地應了一句,又坐回了桌邊兒繼續涮著鍋子:「對了,那事兒到底查清楚了沒有?這都倆月過去了,再查下去那幾個刺客的墳上都該長草了。」
「大抵已有準兒了,只是做得實在太隱蔽,證據還有些不足,要把火點起來還差些時候。」
貪狼低聲應了一句,把盤子裡頭的肉片耐心地往鍋裡擱著,又眼疾手快地架住了胤祺伸過去的筷子:「主子——這肉還沒熟,吃了要鬧肚子的,再等會兒,啊。」
「都變色兒了……」胤祺不情不願地嘟囔了一聲,又忽然一臉認真地打量著這個早已從暗轉明的暗衛道:「貪狼,你覺不覺著你最近越來越老媽子了?」
「那也是因為主子越來越不叫人省心了。」
貪狼氣定神閒地應了一句,看著下去的肉熟透了,這才拿過碗替他夾了幾片,耐心地蘸滿了醬料才放回去。胤祺叼著肉吃得心滿意足,又把鍋子往他那頭推了推,叫他跟自個兒一塊吃,理直氣壯道:「你這話兒說的不對——我什麼時候叫人省心過?所以一定還是你的問題。」
「……」貪狼對自家主子這種頗有自知之明的滾刀肉心態一向沒什麼法子,索性只管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吃飯。胤祺滿意地繼續大快朵頤,正吃得暢懷,耳邊忽然傳來熱熱鬧鬧的炮仗聲,仰頭望去,便已是滿眼的姹紫嫣紅。
「過年了……」
望著那些個炫目繽紛的煙火,胤祺輕輕地笑了笑,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繞到扶欄邊望著下頭歡騰的人群:「貪狼,你看——下頭多喜慶啊,熱熱鬧鬧的,看著都叫人覺得暖和。」
「可主子每回都只是看著,從來也不下去。」
貪狼站在他身側,輕聲應了一句。他有時候卻也看不大懂自家這個小主子——明明也不是不喜歡熱鬧的人,明明在哪兒都能輕易叫身邊人覺著歡喜暢懷,到哪兒都有人願意湊上來搭話兒嘮嗑。這麼一個只要站在那兒就叫人心裡頭覺著溫暖踏實,忍不住想要親近的人,卻偏偏老有那麼一瞬,幾乎叫人覺著他本不該待在這塵世上似的,身上總縈繞著揮都揮不散的疏離跟虛渺。
可也就是那麼一瞬,就足以叫人心裡頭慌得厲害,只想牢牢地拉住他,不叫他就這麼憑空的消散不見。
「我喜歡看熱鬧,卻不喜歡湊熱鬧——看著他們高興,我心裡頭也覺著舒坦,可你要我上去跟著他們一塊兒高興,要不了多會兒我可就不耐煩了。」
胤祺笑了笑,又攏了攏肩上的披風,轉身朝著對過的階梯走去:「走吧,趁著還沒到該給皇阿瑪拜年的時候,咱先給老祖宗拜個早年去。」
唸著壽康宮裡頭實在太清淨,前兒他就跟皇阿瑪奏請過了,特意把老十三扔了過去接他的班兒。誰知這下可好——倒是半點兒用不著擔憂清淨了,那個臭小子恨不得把壽康宮翻個底兒朝天,成天介害得他不得不回去收拾殘局。也不知這兩個月沒出來,宮裡又被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今兒宮裡頭人多,胤祺又是風寒初癒,也就沒把流雲牽出來,只備了頂暖轎在下頭隨時候著。梁九功正靠在柱子邊兒上守著呢,一見胤祺過來,忙快步迎了上去:「阿哥這是要去哪兒?奴才陪您過去……」
「梁公公——我是真不打算跳湖,您就放寬心吧……」
胤祺被他的緊張過度鬧得頗有些無可奈何,笑著安撫了一句,又拎了拎身上的披風:「我這兒穿得厚實著呢,又有貪狼貼身守著——再說了,我就是想去老祖宗那兒拜個年,完事兒了立馬就回,絕不耽擱。您就回去伺候著皇阿瑪去吧,省得魏公公一人兒忙活不過來……」
梁九功憂心忡忡地盯了他半晌,總算是退了半步,猶豫著點了點頭道:「阿哥可千萬保重,奴才用不用去暢春園逮兔子可就看您了……」
「……」胤祺一腳險些踏空,幸而被貪狼一把扶住了,咬牙切齒地轉過身恨恨道:「放心,三隻兔子起底兒——准保讓您走不了空!」
暖轎輕便,走得也快,沒要多大會兒功夫就到了壽康宮。貪狼扶著胤祺下了轎子,一想起臨走時梁九功那失魂落魄的神色,還是忍不住輕笑出聲:「主子要想讓梁公公去逮兔子,只說一聲想吃也就是了,可千萬犯不著跟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
「我現在聽著這倆字兒就頭疼,你可千萬別再跟我提了。」胤祺撇了撇嘴,解了披風順手遞給他,快步朝著壽康宮裡頭走去,「現在排到多少了,過百了沒有?」
「唔……」貪狼略一遲疑,瞄了一眼他的臉色,還是毅然決定先說個謊糊弄過去再說,「沒有,到九十九了。」
「……反正我信了。」胤祺又如何看不出來他的用意,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悻悻地嘆了口氣,「一著不慎——我打一開始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非得抱兩隻兔子回來呢?」
正感慨間,忽然就迎面蹦跶出來兩個白乎乎毛茸茸的四足動物。胤祺現在看著這玩意兒就過敏,險些蹦起來甩兩隻金鏢過去,卻見後頭緊跟著一陣風似的跑出來了個小阿哥:「小兔子——啊,五哥!」
條件反射地把那個炮彈一樣撞在腿上的小包子抱了起來,胤祺瞪著一旁的貪狼,忍了又忍還是悲憤道:「這兒怎麼也有了——兔子是要佔領我大清皇宮了嗎?!」
「這不是前兒主子吩咐——說每個阿哥送兩隻,送不完的從一品大臣往下送……」
貪狼下意識縮了下脖子,鼓起勇氣給胤祺複述著他自個兒曾經下過的命令,末了又良心的補了一句:「主子放心,屬下認真看過公母了,宮裡頭的都是一對兒公的或是一對兒母的,總不能再接著生了……」
「五哥——你都不來找我玩兒了!」
胤祺還沒從自己居然下過這種令的強烈震撼裡回過神來,機械地揉了揉懷裡頭的十三弟,盡力挑起了個笑容道:「這不是來找你了麼——老祖宗在哪兒呢?」
「就在裡頭呢,老祖宗還誇我身子壯實來著!」胤祥得意地仰了頭,又證明似的用力拍了拍胸口。胤祺無奈失笑,輕輕敲了一把這個弟弟的腦袋,抱著他快步往裡頭走去:「壯實好啊,壯實了將來去軍營,學帶兵打仗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將來我要領兵殺敵,當個大將軍!」
一說起打仗的事兒,小傢伙的眼睛就立刻亮了起來,手舞足蹈地說著自個兒的雄偉志向。胤祺含笑聽著他的雄心壯志,心裡頭卻已盤算起來要不要教這個弟弟點兒功夫,再親自帶上個一兩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前世好感度加成的原因,打老十三一生下來,他就尤其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弟弟,對他未來的期待也是最高的。如若不然,他也不會特意把這個弟弟扔到了老祖宗這兒來。
這是個要帶兵能帶兵、要辦事能辦事的實幹派阿哥,雍正朝的那位怡賢親王幾乎以一己之力承擔了朝中大半的吏治、軍政跟民生,若無這麼個弟弟的鼎力支持,僅憑雍正一人根本堵不住康熙末年留下的諸多漏洞。這才是正經的麒麟兒,最純粹該做輔臣的料子,只是生得太晚了些,早年心性又太單純——想來這一世有他看著護著,總歸不能叫這老十三再如前世那般活得憋屈窩囊。無論將來的情形如何,他都已打定了主意,必得要護住了這個弟弟的一世平安。
眼見著就要進屋了,胤祺也收起了這些個如今尚嫌太遠的念頭,放下懷裡的弟弟,整了整衣服快步走進去,利落地拍了袖子俯身朗聲道:「小五兒給老祖宗請安——願老祖宗萬事順遂,福壽綿長!」
孝莊如今已快八十高壽了,氣色卻反倒比前些年還見著精神。見著胤祺進來,忙吩咐他不必多禮,笑吟吟地上下仔細瞅著,稀罕地摟在懷裡輕輕拍了兩下:「又瘦了好些……聽你皇阿瑪說,這回又生了兩場風寒,可好全了沒有?」
「早就好全乎了——您看,這可不是能跑能跳的了?」
胤祺笑著應了一聲,摟著孝莊的胳膊親暱地坐在炕邊:「老祖宗如今可還記著要溜躂呢?老是活動活動對身子好,可不能老是坐著,氣血都該不暢了……」
「阿哥可就放心吧,就小十三這一天上躥下跳的,老祖宗可沒一會兒的閒工夫。」
蘇麻拉姑正從外頭進來,聞言卻也是湊趣兒地接了一句,又好奇道:「外頭陪著十三阿哥的,可是阿哥身邊兒伺候的人麼?看著不像是小太監,穿得倒是侍衛的衣裳……」
「是我的侍衛,叫貪狼。」胤祺點了點頭,笑著應了一句。他這還是頭一次帶著貪狼一塊兒過來,看起來老十三還挺喜歡他的——他的功夫多走輕靈飄逸的路子,怕也未必適合那個牛犢似的小子跟著練,若是有門兒,讓貪狼教老十三的功夫倒也不錯……
正思量間,孝莊卻是將他摟在了懷裡頭,笑著沖外頭招呼道:「既是能貼身跟著咱們小五兒,想來也準是個可靠的。就叫進來請個安,賞上一賞吧。」
「誒。」蘇麻喇姑應了一聲,上外頭領了貪狼跟十三阿哥一塊兒進來。貪狼把懷裡剛逮回來的兔子放在胤祥的身邊兒,快步向前走了幾步,拍落了袖子俯身道:「臣見過太皇太后,祝太皇太后吉祥順意,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了,起來吧。」孝莊含笑溫聲開口,目光落在貪狼的臉上,卻是忽然顯出些訝異來:「這孩子的面相,看著倒是有些個眼熟……你家中可有人在宮裡頭當過差麼?」
貪狼茫然地抬起頭,下意識看向胤祺,卻見自家的小主子卻也是同樣的一臉迷茫,只得硬著頭皮如實稟道:「回太皇太后,臣出身京郊平民家中,世代以務農耕織為業——只知道或跟哪位罪臣有五服外的親戚,全家亦曾被充入辛者庫做事,後幸得主子垂青,得伴主子左右……」
「都已是五服外的,那也就算不得是有罪的了,想來是哀家一時記得差了也說不準……好了,起來吧,既是跟著主子盡心,自然就該賞。」
孝莊笑著點了點頭,又叫蘇麻拉姑取過了個玉扳指給他,含笑溫聲道:「哀家這兒也沒什麼給你們這些孩子能賞下的,你既然是小五兒的侍衛,想來也該是善騎射的,這扳指便賞了你罷。」
貪狼忙叩首謝恩,又接過了那枚扳指仔細收好。胤祺在旁看不真切,卻也一眼瞅出那扳指的精緻難得來。心裡頭不由微動,卻是輕笑著打趣兒道:「老祖宗竟有這麼個好東西——早知道就先來討了……」
「你成天不是練那個叫——對了,練太極,就是弄刀耍劍的,習得都是些個漢人的功夫,哪裡用的上這個?」孝莊含笑點了點他的額頭,又拿過了桌邊的點心,親自挑了一塊喂給他道:「還不快吃?可別說老祖宗不疼你……」
屋裡頭一時儘是笑聲,連小十三都湊著趣往炕上跳,非要老祖宗也喂他一塊兒才肯罷休。胤祺還要回去跟著眾臣一塊兒在乾清宮前賀歲,又陪著孝莊說笑了一陣便起身告辭。十三阿哥年歲還小,便叫宮女抱著他回屋裡去歇了。孝莊望著那主僕二人離去的背影,思索了許久才緩緩道:「蘇麻……你看著可眼熟麼?」
「眼熟,可也拿不準——奴婢見他接那扳指的時候,神色也沒有半點兒的異常,彷彿根本沒見過,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似的……」
蘇麻拉姑思索著應了一聲,又忍不住微蹙了眉道:「再者——奴婢也還記著當時的情形,那人與長子俱被磔死,餘下子孫也盡數處斬,家產亦遭籍沒。這事兒到了現在,還是萬歲爺心裡頭始終橫著的一道疤……」
「他說是五服外頭的……或許也是湊了巧兒,不過是長得像罷了。」孝莊微微搖了搖頭,又淡淡地笑了笑道:「他既陪著小五兒,定然日日都在皇上跟前兒晃悠,若是有什麼蹊蹺,皇上也早該看出來了——若是到現在都不曾有什麼反應,或許也確實是不著急看出來……」
蘇麻喇姑點點頭應了一聲,又輕笑著道:「奴婢倒是見著他對阿哥確實忠心,一步都不肯放鬆,什麼事兒都先一步替阿哥盤算好了。若是確實可靠,阿哥身邊兒有這麼一個貼心的伺候著,卻也是好事情……」
「人都是將心比心的,那孩子拿自個兒的心待人家好,自然也該得著這般的還報。」
孝莊含笑應了一聲,眼中浸開一片欣慰柔和的暖意,又輕嘆了一聲道:「小五兒打小命就不夠硬,好幾次都差一點兒就沒了,卻終歸是叫他這麼跌跌撞撞地熬了過來。如今總算苦盡甘來,看著他一日日好好兒的長大,哀家這心裡頭比誰都覺著寬慰——也不求他多有出息,只要這一世能平安順遂,過得稱心如意,哀家也就知足了……」
「阿哥是個有後福的,准保能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的。」
蘇麻喇姑淺笑著應了一聲,眼中卻又忽然生出了些個擔憂來,猶豫著道:「奴婢只是擔心那扳指……若是就這麼給了那少年侍衛,日後會不會生出什麼變故?」
「不妨事的。正白旗早就連旗主都沒了,那扳指如今有還能有什麼用?」孝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搖了搖頭緩聲道:「再說了——縱是當初,要調動那些個牛錄額真,也不能單靠這扳指,還得有玉狼牙才行。如今那玉狼牙早就跟著那喇一族的覆滅而不知所蹤,那就能有那麼巧,就正好在個半大的娃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