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早就習慣了自個兒這個大病沒有小病不斷的身子,可每次發一回熱,胤祺卻還是跟叫人在鍋子裡頭涮了一回似的犯難受。迷迷糊糊地倒在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才睜了眼,就叫外頭刺目的亮光給晃得生疼。皺著眉趴在窗口,剛朝著外頭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的暗暗咂舌——好傢伙,外頭這雪可真夠大的,白茫茫的一片,眼見著都能把房門兒給堵上了。
「少主,您醒了。」
廉貞不知打哪兒無聲無息地飄了出來,也不消胤祺開口,替他披了件兒衣裳輕聲道:「貪狼去接破軍他們倆了——說是昨日明珠府上賀年,趁著人多手雜,這才把那東西給順了出來。您不消操心,這剛走了沒多久,估計轉眼也就回來了。」
「破軍跟祿存都快常年擱明珠府上當下人了,也是夠辛苦的。」胤祺揉了揉額角輕笑一聲,微闔了眼緩聲道:「等他倆回來,你們就一塊兒收拾收拾,咱也該跟著皇阿瑪下江南去了。」
「主子,您下江南準定得有人隨著。可咱走了京裡頭卻不留人,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正說話間,貪狼已推了門快步進來,聞聲便接上了一句。胤祺微抿了嘴略一尋思,卻也是點了點頭,輕笑著敲了敲腦袋道:「可是燒糊塗了,你看著誰留下保準兒,留兩個在京裡頭也就夠了——先不說這個,快給我弄點兒水喝,嗓子都快烤乾了……」
「誒。」貪狼利索地倒了水給他端過去,又從懷裡頭掏出一方私印跟一張紙條來,一併呈給了自家的小主子過目,「主子,這是那條子的原件兒,還有這一枚私印——屬下已經對過了,分毫不差。他要推說是造假,可也難就造的這麼真兒出來。」
「你說這明珠也是有意思——說他不落款精明吧,還非得用這私章,說他自個兒不露頭算是識時務吧,卻又把揆敘那小子給亮了出來。」
胤祺一口喝乾了茶水,拿著那張條子撣了撣,搖搖頭頗有些感慨地輕笑了一聲:「他那個二兒子也是個精明能幹的,皇阿瑪畢竟也還唸著他們家的功勞。好好兒的若是不攪進來,日後少不得還有啟用的希望,可如今這麼一鬧,卻是任誰都保不住了……」
「也是明珠的運氣太背,遇著了咱們主子盯著他。」
貪狼笑著應了一句,熟練地替胤祺把床鋪收拾齊整了,又給他背後擱了兩個軟枕,扶著他靠在上頭養著力氣:「只是——屬下還是有些個看不明白,這『遮月斷松』個字,叫那禧佛一看,怎麼就知道是要滅那三個刺客的口了?」
「明珠自個兒也當過刑部的尚書,這刑部裡頭有些個暗話兒,就跟你們江湖上的切口一樣,只有他們自個兒的人才能聽明白。」
胤祺放鬆向後靠去,手中把玩著那一方小小的私印,輕笑著緩聲開口道:「所謂遮月斷松,對應的是東坡居士的那一句『明月夜、短松岡』,意思就是斷了這『夜來幽夢忽還鄉』的路,速速動手,免得夜長夢多。還有什麼『花間晚照』,意思就是消息已紅杏兒洩出了牆去,千萬得小心應付。若是在那杏兒上頭點一抹胭脂呢,就是說『花褪殘紅青杏小』,對著後頭那句『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這就是叫趕緊尋個機會把人放了,外頭有人等著呢,利索兒的不准耽擱……」
「這可比江湖上的切口風雅多了。道兒上說的都是什麼扁利子、邊爪子、地崩子的,相比之下實在是俗氣得很。」貪狼聽得新奇,忍不住輕笑了一句。胤祺卻是含笑搖頭,輕嘆一聲道:「江湖的切口是約定俗成,用來亮招牌使的,未見得多風雅,做的卻未必是那見不得人的事兒。可這官場裡頭若是到了有話兒不能好好說,非得暗著打機鋒的地步,可也就多半兒沒什麼好事情了……」
「好,這話說得實在是一針見血。朕今兒也是大開眼界了,原來這古人的名章佳句還有這麼個用法兒,朕的刑部裡頭,竟也還有這麼些個精巧的門道。」
屋門忽然被輕輕推開,卻是康熙含笑走進了屋裡頭來。胤祺倒也沒有半點兒被抓包的心虛,撐起身子笑著喚了聲皇阿瑪,又將手裡的東西輕輕擱在了炕邊兒:「皇阿瑪,兒子幸不辱命,這一樁差事可算是在下去之前給了了。」
「什麼事兒都不急——今兒的身子怎麼樣了,可好受些了沒有?」
康熙脫了外頭的衣裳撂在梁九功手裡,卻是快步走到了炕邊上坐下,又親自試了試他額頂的溫度,這才略放下了些心,笑著揉了揉他的額頂道:「可算是不燒了,昨兒看得朕心裡頭那個難受,一整宿都沒撂下心……」
「兒子還得這麼燒個七八十年的呢,皇阿瑪可千萬別再犯愁了,要不可沒個能愁得完的。」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挪進了自家皇阿瑪的懷裡頭,摟著他的胳膊輕笑著開口。他也知道自個兒今年的情形比往年都凶險些,連那些個不常照面兒的兄弟都隱隱約約的感覺出了他的不妥來,更別提這兩個月親自盯著他的康熙了——只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自個兒根本就沒有半點兒比往年虛弱的感覺,病一好了也照樣能生龍活虎活蹦亂跳,最多就是小病小災的連著不斷罷了,根本用不著多當回事兒,金貴地養著反倒給養得嬌氣了。
「朕樂意愁!」
雖然聽著心裡頭熨帖,可這臭小子沒心沒肺不把自個兒的身子當回事兒的態度,卻依然總是叫人看著就覺來氣。康熙沒好氣兒地瞥了這個老叫人操心卻又半點兒都舍不下的兒子一眼,照著他的腦袋輕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是能好好兒的給朕活上七八十年,朕替你愁一輩子都高興!」
「得——還有高興犯愁的,這可得怎麼個愁法兒……」胤祺縮了下脖子低聲嘟囔了一句,又眼疾手快地抬手護住了腦袋,就著炕沿兒一滾就逃離了危險區域:「皇阿瑪,不鬧了不鬧了,咱說正事兒,正事兒!」
「正事兒就是朕得先幫你活活血脈,省得你再給朕鬧個氣血不暢!」康熙擼了袖子作勢就要揍他,胤祺被堵在炕上沒處可逃,只能抱著腦袋竄進角落裡頭,理直氣壯地昂著頭道:「等下江南見了師父,兒子就跟師父告狀去,說皇阿瑪濫用職權欺負兒子!」
「你——」康熙瞪了他一眼,居然當真悻悻坐了回去,扶著額無奈地嘆了一聲道:「在你師父眼裡頭,什麼錯兒都準定是朕的,永遠都是朕欺負別人,從來就沒有別人欺負朕的時候。你可別給朕再添亂了……」
梁九功蹲在門外避人的地方,正給貪狼和廉貞分著自個兒藏下的烤兔子。聽著裡頭的聲音總算弱了下去,抽空順著門縫往裡頭瞄了一眼,便一臉笑意地欣慰點頭道:「萬歲爺真是越活越年輕了,都有心情自個兒動手揍兒子了……」
「皇上不會真動手吧?主子這才剛好些,若是再給揍壞了可就麻煩了。」
貪狼聽得心裡頭就是一緊,捧著烤兔腿滿眼的操心跟擔憂,廉貞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塞了滿嘴的兔肉含混道:「老話說得好,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下雪天也一樣。」
「放心放心,萬歲爺哪捨得真打阿哥呢?不過是父子倆鬧著玩兒罷了,可就是這樣才真透著親近呢。」
梁九功忙安撫了一句,又往裡頭瞄了一眼,輕笑著使了個眼色道:「看看,這不是就好好兒的說上正事兒了?萬歲爺昨兒還嘆呢,說是後悔叫阿哥這麼早就沾手朝中的事兒,只怕把阿哥這小身板兒給壓垮了……」
屋子裡頭,胤祺卻是正在給康熙念叨著這一整件事兒的始末。說來也是頗有些個意思,康熙從沒示意過叫自個兒這個兒子去查刺客的底兒,胤祺派貪狼他們去查,也從來沒叫自個兒這位皇阿瑪知道過——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父子倆在這事上頭就莫名的生出無需多言的默契來,一個仔仔細細地查,一個安安心心地等,今兒證據總算是齊活兒了,竟是誰的心裡都沒覺著有半點兒的驚訝。
「果然是明珠……好,好——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康熙緊緊捏著那一張字條,冷笑著搖頭低語了一聲,眼裡卻已閃出些鋒銳的寒芒來。
太子派的刺客,五阿哥遭的災,整件事兒順順當當,裡頭彷彿半點兒都不需要再有第三個人的影子。無論是小五兒傷在這三個刺客的手上,還是太子因此被懷疑責罰,哪個的受益者到頭來都是明珠,這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實在響亮至極。
「傳話兒的是揆敘,寫條子的不知是誰,可這印准保是他的。許是為了自保,他沒親自動筆,只是蓋了這一方少有人知道的私印——兒子查過了,如今的刑部尚書禧佛出身正黃旗包衣,世代都是伺候明珠家的,這枚私印縱是旁人不曾見過,他卻也一定認識。」
胤祺靠在邊兒上補了一句,鬆了口氣往後頭一靠,算是徹底結束了這一次的工作匯報。他對自個兒的定位一向都很清楚——坑他負責挖,人自然得由他家皇阿瑪負責往裡踹。明珠的事兒既然已弄清楚了,那他們一家人有什麼後果,如何處置,可就跟他半點兒的關係都沒有了。
「好,這件事兒辦得漂亮——看來這七星衛在你手裡,倒是比跟著朕有用得多。朕的那一套回頭也給你一塊兒用,他們的出身都是一樣的,搭起來大抵也容易磨合,你手裡頭再多幾個人,辦起事來也能更得心應手。」
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輕輕地揉了下胤祺的腦袋。縱然不論他心裡對這一個兒子的偏愛,這孩子的出色卻也是怎麼都藏不住的——機敏果斷、處事冷靜,眼界跟胸襟已隱隱有國士之風,心性更是一等一的難得。身為一國之君,他實在愛惜極了自個兒這個還未長成的兒子已展露出的耀眼風華,可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阿瑪,每次見著這孩子著病時難受憔悴的樣子,他的心裡卻也實在是如刀絞一般跟著難受……
「皇阿瑪,兒子老是有個預感——過不了三天,這場雪準得一直跟到南面兒去。」
胤祺才剛醒過來,身上的精神頭兒也不大足。放著康熙自個兒坐在炕邊靜靜出神,合了目靠在軟枕上歇了一陣,卻還是覺著胸口發悶,喘口氣兒都覺著累得慌,忍不住微蹙了眉輕聲道:「如今南面的情形雖說尚可,但萬一落了雪,誰也拿不準還得生出什麼變故來……」
康熙回過神望向他,微微點了點頭,卻又忽然抬手將他攬在懷裡,輕嘆了一聲道:「朕打算過了初八就下江南,只是還在猶豫著——究竟要不要帶你去……」
胤祺聽著這話音兒只覺不對,忙撐起了身子,仰著頭望向康熙道:「當然去了——不是還說要兒子去看看那以工代賑的事兒麼?」
「你這身子——」
康熙望著這個兒子依然蒼白的面色,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於無奈地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朕也不捨得把你給撇下。若是這一路上老想著你是不是又病了,朕又不能親身守在邊兒上,這心裡頭更得難受,還不如就把你拴在身邊呢……大不了朕多看著你些就是了。」
「皇阿瑪放心,兒子不該病的時候絕不亂病,肯定不給皇阿瑪耽誤事兒。」
胤祺拍著胸脯自信滿滿地保證了一句,卻叫康熙一時只覺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頭頂道:「又說胡話——你要是能管得了,朕還想叫你什麼時候都別病呢!好了好了,咱不說這個,你說這回帶哪些個阿哥們去?老大這次下去辦過事了,不跟去也罷,可光帶你一個,也總不是那麼回事兒……」
不提還好,這一提起大阿哥,胤祺卻是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一樁叫自個兒差點忘到九霄雲外去的事兒:「啊——對了,大哥還有事兒求兒子呢!」
「朕聽說了。」康熙眼裡卻也忽然帶了些調侃的笑意,搖著頭失笑道:「可也奇了,他倒是能克得住你——這莫非就是所謂的『板磚破拳術,亂拳打死老師傅』?」
「正是正是,大哥實在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無招勝有招的境界……」胤祺深以為然地點著頭,只覺著每一次對上大阿哥彷彿都是自個兒的一場噩夢,「那——皇阿瑪,大哥的事兒您也知道了?」
「知道了。不是多大的事兒,你給他接出來也就是了。」難得見一次自個兒這個兒子吃癟的模樣,康熙的心情顯然相當不錯,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道:「告訴你大哥,這可不是什麼能大吵大嚷的事兒。悄悄地抬過府也就罷了——若是叫人聽著了風聲,就叫他給朕滾回尚書房唸書去。」
「誒。」胤祺忙點了點頭,琢磨了半晌又道:「皇阿瑪——說起來,兒子小時候也沒看出大哥他那麼……」
——那麼彪呼呼的氣質啊,明明是個生在紫禁城裡的阿哥,怎麼鬧得一張嘴就跟大盛京出來的似的,叫人想搭話兒都不知道該答對點兒什麼……
「別說你了,連朕也沒看出來——都是被他那張臉給騙了。」
一提起這事兒,康熙卻也是頭疼不已,苦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個兒到底是怎麼能生出那麼一個不著調的兒子來的,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偏偏那個兒子還長了一張俊俏得過分的臉,往那兒一站不開口說話,任誰都看不出他內裡的本質來。
「依朕看來,老大那個脾氣只怕也是難改了。可要說平日裡跟你們這些個兄弟之間胡鬧也就罷了,上次朕同那葡國傳教士徐日昇交談時,好端端的他竟平白要剃人家的鬍子——當時鬧得也是尷尬不已,朕都不知該怎麼接話兒……」
胤祺聽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自個兒這個大哥居然不靠譜到了這麼個地步,卻也是忍俊不禁地搖著頭,由衷的嘆了一聲:「可真是——可惜了生得那麼好看的一張臉了……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是不是叫那張臉給騙了,以為是跟了個多可靠的主兒呢……」
「那朕可也管不著了。他自個兒府裡的事兒,就叫他自個兒去操心罷。」
康熙笑著擺了擺手,顯然是打算徹底的縱容這個沒什麼心計的長子胡亂折騰了。胤祺也覺著就以大阿哥這水平,離了明珠根本就撲騰不起半點兒的水花來,點點頭笑著應了,卻又猶豫了半晌才試探著道:「那——還帶著二哥嗎?」
「帶著罷,既然你那麼想叫朕跟他和好……」
一提起太子,康熙面上的笑意便又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終於輕聲應了一句。末了卻是又無奈地淡淡一笑,輕輕揉了揉這個兒子的腦袋:「也難為你老是替他操心——你的心思朕都明白,父子連心,朕又如何就能當真捨得下他了?朕只是盼著他能早些長大,莫要老是耍這些個小孩子脾氣……」
胤祺如今也已徹底鬧不清這時候到底該勸些什麼了,索性只是垂了眸淺笑著不言語。康熙攬著他的背輕輕拍了兩下,卻也拋開了這個話題不談,望著這個兒子淺笑道:「老三是個不愛動彈的,大冷天下江南,就不折騰他跟著跑了。只帶你跟太子畢竟太扎眼,朕帶著老四陪你一塊兒去,好不好?」
胤祺從來都沒避諱著跟四阿哥的交情,康熙自然也早就看出自個兒這兒子雖然跟兄弟們處得都不錯,卻尤其和老四走得最親近。他對那個性情沉穩得幾乎已有些發悶的兒子其實並無多深的印象,只是記著那孩子打小養在佟佳氏膝下,說話做事都一向謹慎小心,從沒有過越界的時候。雖不知這兩個性情迥異的孩子是怎麼就湊到了一塊兒的,可那一回小五兒被佟佳氏叫到宮裡去,卻是這個老四拼了命跑過來報的信兒——整日裡都光見著這孩子替別的兄弟操心了,若是能有個反過來關心他惦記他的兄弟,卻也不是件壞事兒。
見著懷裡頭的兒子目光發亮欣然應下,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額頂,將目光轉向外頭白茫茫的積雪上,忽然極輕地嘆息了一聲。
自己總有一天是會老的,以這個孩子的本事手段,未必就會挨欺負,也未必就需要旁人護著。可不需人護著,卻不意味著就不需人關懷惦念——尤其是這麼一個多病的身子骨兒,若是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長兄如父,總得有個能真心護著他的兄長才行。
只希望——那個一向沉默寡言,總顯得彷彿有些冷清的老四,莫要叫他失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