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可能真的對曹大人有一些誤解……」
被自家四哥連拖帶拽地離開了那間書房,胤祺只覺著自個兒幾乎被四哥周身的冷氣凍成了冰塊兒,卻也不敢再回頭多看那失魂落魄的曹大人一眼:「四哥——」
「以後離他遠點兒,聽見沒有?」
胤禛卻是全然不理他說了些什麼,把自家弟弟一路拽回了房間才蹙緊了眉低聲開口,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著他有沒有被欺負。見著衣服還算齊整,這才略略鬆了口氣:「五弟,你年紀還小,涉世不深,莫要被有些個看著冠冕堂皇的衣冠禽獸給佔了便宜……」
「……」胤祺機械地點著頭,也不敢還嘴,討好地替自家四哥撫了撫胸口順著氣:「四哥,你別生氣了,我以後肯定注意……對了,四哥——你那時怎麼會忽然進去的?」
「我見著李煦跟貪狼出去了,就知道只你們倆在那屋裡頭,實在放不下心。」胤禛抿了唇無奈地望著這個毫無自覺的弟弟,抬手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輕嘆了一聲道:「人心多險惡都是有的……五弟,你一向看人都只往好裡看,可也要多留個心眼兒,莫要叫自己吃了虧,知道嗎?」
「知道了。」胤祺哪還敢再說別的話,只好乖乖地點著頭,暗自惋惜了一把到底還是沒能問著想問的東西,也只好等往後再找機會了,「四哥,左右現在也沒什麼事兒,我陪你一塊兒出去繞繞吧……」
***
情形顯然比胤祺估計的還要更不樂觀些——在自家四哥的嚴格看管下,曹寅整整三天都沒敢獨自朝過胤祺的面兒,甚至只要胤祺一有叫貪狼出去的意思,就立刻痛哭流涕地抱著他的大腿哀求饒命,也不知道自家四哥到底在他心裡頭留下了多深刻的陰影。再到後來,總算學乖了的五阿哥毅然決然地把曹寅給轟了出去,只留下李煦在書房裡頭,這才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破了這個死局。
「爺——您有什麼吩咐?」
眼睜睜看著面前的小五爺自個兒吭哧吭哧地拖過來一把椅子,李煦只覺著一頭霧水,試探著輕聲問了一句。胤祺也不搭理他,踩著凳子自力更生地爬上去,踮了腳將那架子上一把看似尋常的彎刀給取了下來:「李大人,這東西你認識嗎?」
「認識,這是曹家祖上傳下來的——聽說是當初佐領大人賞賜之物。」李煦茫然地應了一聲,心裡頭只覺莫名的有些忐忑,「五爺……這彎刀可有什麼不對麼?」
「沒什麼,我只是曾在別處見過這個模樣的狼頭,故而覺著眼熟罷了。」
總算找到了正確的打開方式,胤祺在心底裡給自個兒悄悄點了個贊,若有所思地輕撫上那彎刀柄上雕著的逼真狼頭,又微抬了頭緩聲道:「李大人,你可知這個形狀的狼頭——有什麼說法兒跟來歷沒有?」
「這是正白旗的圖騰,倒也沒什麼特殊的來歷……」
李煦怔忡地應了,一時卻也鬧不清這位小五爺究竟是想問些什麼:「咱滿洲各旗都有自個兒的圖騰,正黃旗是海東青,鑲黃旗是母豹子,奴才家跟曹家歷代都是正白旗包衣,這正白旗的圖騰就是血狼……至於那下五旗的圖騰,則是些烏鴉、野豬、魚、蛇、蛙之類的,大致便是如此——爺,怎麼了?」
胤祺搖了搖頭,心裡頭卻是既覺著豁然又有些驚駭——他自然知道那枚狼牙吊墜絕不是什麼尋常之物,卻也不曾想到那上頭的包銀雕飾竟是這般的大有來頭。他自然能肯定貪狼絕不會騙他,可任誰也無法保證貪狼家裡頭那個老娘說的話是不是真的,而他娘口中提到的那個商人說的話又是不是真的。這裡頭只要有一個人在說謊,貪狼的身份就準定還大有文章。
「李大人,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個狼頭,叼著一枚狼牙,是個什麼東西?」
猶豫了片刻,胤祺還是試探著把那枚吊墜的形狀給比劃了出來,卻見李煦的面色驀地大變,忽然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爺,您可是見著了那東西?若是能得了,千萬要想辦法把那東西拿到手,想辦法交給萬歲爺——那是正白旗旗主才能有的玉狼牙,多爾袞王爺歿後,這正白旗歸了皇室所有,再不設立旗主,玉狼牙就傳到了蘇家,在蘇家滿門抄斬後再不知所蹤。若是有了玉狼牙,再得了那狼紋扳指,就有權利調動五參共一百零五的牛錄額真。若不是萬歲爺遲遲沒得著這玉狼牙,正白旗也不至於至今仍不肯全附,甚至仍有兩參一直鬧著要恢復旗主……」
胤祺愕然地聽著他的話,只覺著心裡頭驀地生出了個微妙的預感來,卻也不敢這就往深裡想,只是微微頷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別叫第三個人知道這事兒,不然賈家的錢全歸你出,聽見沒有?」
「喳。」李煦忙應了一聲,閉緊了嘴快步離開了書房。胤祺自個兒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忽然輕笑著搖了搖頭,也出了書房,快步朝自個兒休息的屋子走去。
天色已經晚了,屋裡頭點了兩盞燈,暖黃色的燈火把整間屋子也照的彷彿跟著溫暖了不少。貪狼正在榻前一絲不苟地替他鋪著床,一層褥子壓一層棉被,再在上頭厚厚實實地鋪了幾層裘皮,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溜的湯婆子,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躺進去得有多暖和多舒服。
聽著胤祺的腳步聲,貪狼忙轉身快步迎了過去,接了他身上的披風疊在一旁,含了笑溫聲打趣道:「主子可算是問著想問的了?這幾日曹大人都快憋瘋了,昨兒還抱著棵樹哭來著……」
「問著了——可是鬧明白你這吊墜是什麼來歷了。」
胤祺笑著應了一句,一撐榻沿便愜意地倒在了上頭,舒舒服服地打了兩個滾,滿足地輕嘆了一聲,側了身子望向一旁神色茫然的自家侍衛:「貪狼,你娘大概是沒跟你說實話,要麼就是跟你娘說話的那個人沒說實話——你這吊墜可是大有來頭。趁著皇阿瑪還沒到,咱倆得趕緊去見見她老人家,我有些話想跟她問清楚。」
不曾想到這事兒竟和自個兒還有關係,貪狼茫然地應了一聲,竟是沒來由地生出些忐忑來。胤祺一骨碌翻身坐起,眼裡卻還是如往日一般清亮柔和的淡淡笑意,握了他的腕子溫聲道:「別怕,沒多大事兒——再說了,天大的事兒有我罩著你呢,准保能叫你跟你們家都平平安安的,誰都動不了你。」
他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在滿洲八旗的變遷中,唯有正白旗是一部血跡斑斑的歷史。當年多爾袞強行將自己所領的正白旗提至上三旗,卻又被順治以雷霆手段歸攏與皇室所有,不得不由蘇克沙哈出頭反參多爾袞,丟帥保車才留住了正白旗最後的主心骨。可蘇克沙哈卻也沒能支撐得了多久,就被鰲拜借少年康熙帝之手將舉族盡滅——這一枚玉狼牙上,實在已經沾過太多人的血了。任何一個人得了它,都絕不會是什麼福氣,而是一張百試百靈的催命符。
可那又怎麼樣呢,自家的侍衛,難道自家還護不住不成?胤祺的眼底忽然閃過一絲固執的厲色,攥著貪狼的手也下意識緊了幾分——這是他的人,無論是誰想要動,就算是皇阿瑪,也得先問問他同不同意才行!
「主子……」貪狼望著他的神色,擔憂地輕喚了一聲。胤祺這才醒過神來,搖了搖頭輕輕一笑,拋開了腦海中那些太遠太深的雜念,跳下床榻望著他道:「貪狼,趁著這月色正好——咱出去走一趟?」
因著這以工代賑的事兒,貪狼的家眷是最先被遷過來的一批緙絲高手,恰巧就正住在這江寧城裡頭,快馬趕過去也不過是一刻鐘的事兒。譚母見著久別的兒子歸來自是又驚又喜,聽了胤祺的來意之後,神色卻是驟然慌亂無措,只是蒼白著臉用力搖頭,竟是一個字兒都不肯輕易吐口。
「伯母,我此來並非無事生非,只是為了弄清事情緣由。」
胤祺囑咐貪狼著七星衛警戒四周,自個兒在屋裡頭坐了,耐心地握了譚母的手,望著她溫聲道:「我二人雖名為主僕,卻如兄弟一般……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身陷險境而不插手相助,您明白這個道理嗎?」
「可是——可是娃兒什麼都沒做錯啊,那些事兒都是上幾輩人的罪孽,挨不著他的,挨不著他的……」
老婦人哽嚥著用力搖了搖頭,卻是忽然止不住地低泣起來。胤祺耐心地握著她的手,守著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才又柔聲道:「我也知道不干他的事兒,所以才一定要護他。可您得讓我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我才能有處下手,不至於茫然無措——您說是不是?」
他向來最擅循循善誘,一番話下來已叫譚母的情緒漸漸平復,也總算慢慢卸下了心防,哽嚥著說出了事情的始末——倒是個前世諸多電視劇裡頭最願意用的橋段,雨夜,荒野,陌生人抱著個孩子渾身是血的求救,將襁褓交付在他們夫妻手中便沒了氣息。那狼牙吊墜是打一開始就塞在襁褓裡頭的,那些個話也都是按著那陌生人臨終的囑咐給編出來的。他們只道這吊墜是什麼極重要的東西,卻從來也不曾真正知道過它的意義跟效用,也從未對這個孩子說出過事情的真相……
貪狼聽得怔怔落淚,身子不住地發著抖,一時竟是不知該作何反應。胤祺心裡頭其實早已大致有了猜測,此時倒也不覺著驚訝,走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兩下低聲道:「沒事兒……沒事兒的,啊——別著急,咱回頭慢慢弄清楚……」
「主子……」貪狼用力地搖了搖頭,下意識緊緊回握住了那隻手,抹了臉上的淚痕,盡力地朝著他淺淺地笑了笑:「我沒事——我想跟娘說兩句話,然後咱再回去……行嗎?」
「去吧,我在外頭等你。」胤祺點了點頭,又抬手替他把殘餘的淚痕抹淨了,輕笑著溫聲道:「有什麼事兒咱慢慢說,可不准再哭鼻子了——這麼冷的天,一出去再給凍上了……」
貪狼忍不住低頭淺淺地笑了笑,又輕輕點了點頭,替他攏好了披風才向後退開:「主子就在外屋等著,夜裡涼,千萬別著了風……」
「我又不是半大娃娃了,你放心跟伯母說話兒,破軍他們還在外頭呢。」胤祺淺笑著點了點頭,快步走了出去,還體貼地替他們帶上了門。面上輕鬆的笑意卻在出門的那一刻便盡數消散,只剩下了淡淡的凝重跟沉澀。
依照譚母的說法,貪狼已有七八成的可能正是蘇家的遺孤。雖說皇阿瑪確實提過昔日處決蘇克沙哈時的無奈不忍,可滿門抄斬畢竟是滿門抄斬,皇權終歸不容質疑,他也拿不準皇阿瑪是否就會對這樣一個無辜的孩子網開一面——更何況還要加上蘇家平白受冤,正白旗數代不滿的積怨,這麼多的死亡預警被高高豎起,他要確保能護得住貪狼跟他家裡的人,卻也實在得想個足夠穩妥的法子。
心裡頭一個接一個的法子被接連推翻,正苦惱出神間,房門被人輕輕推開,卻是貪狼打裡頭緩步走了出來。他的雙目雖仍隱隱紅腫,神色卻已徹底平復了下來,立在自家的小主子前面,淺笑著溫聲道:「主子,咱回去吧。」
胤祺點了點頭,剛走出門又忽然站定,微揚了聲音道:「武曲,你留下守著這一家人,絕不可叫他們受到半點兒傷害——聽著沒有?」
說實話,他也搞不清自個兒這些暗衛平時到底都埋伏在哪兒,索性有了需要就直接揚聲叫人,管他會從哪兒冒出來,只要有人應聲也就足夠了。雖說這回來見著譚家人身上都不曾有那紅光,可自打上次他自個兒出了一回事,卻也不敢再盲目信賴那東西的預兆了,只想著還是保險些為上。
他說得平靜淡然,貪狼的神色卻已微變,下意識急聲道:「主子不可,七星衛是用來為主子做事兒的——」
「所以我現在叫他們幫我護好譚家人,又有什麼不對的?」
胤祺挑了眉淡淡一笑,又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衝著他老謀深算地輕笑道:「你可不知道,現在每一個緙絲高手,對織造府來說都是能下金蛋的寶貝——我得把每一個都看好了,傷了一個可都是天大的損失……」
貪狼只覺著心中一陣酸楚一陣滾燙,哽嚥著低下頭說不出話來。胤祺卻也不再多說,又與武曲交代了幾句,便與他一塊兒上了馬,一路奔了曹府回去。
這來回已是折騰出去了近一個時辰,夜已近深,胤祺卻依然罕有的沒半點兒睡意,回了自個兒的屋子換下衣服,便又拉著貪狼在榻邊兒坐了:「今兒的事就咱們知道,先容我想想應對的法子,咱們再作打算——你先別犯愁,這麼多年都平平安安過來了,怎麼就偏生我這一嘴欠給問了出來,反倒不能得了安生了……」
「主子別這麼說——屬下心裡頭清楚,您一直都是真替我想著的。」
貪狼一路上想了太多的話,末了卻終於還是只剩下了這麼一句。他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自然也清楚胤祺的良苦用心——這狼牙吊墜在自己的身上就是個催命符,自個兒的身份也是注定見不得光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該來的早晚都要來,自家小主子一路追查,卻恰恰是為了弄清楚這裡頭的事兒,好想法子能徹底護得住他。這一份苦心,縱然胤祺隻字不提,他心裡頭卻也是明鏡似的清清楚楚的。
「那些個生分的話,咱們之間也用不著講——你也上來,那邊的事兒說清了,我再跟你說說這玉狼牙的事兒。」
胤祺把貪狼也給不由分說扯到了床上,又細細地將李煦的話給他大致講了一遍。貪狼聽得越發心驚肉跳,冷汗細密地佈滿了額間,這才總算徹底明白了自家小主子為什麼這麼急著追查自個兒的身份,當即哽嚥著撲跪在胤祺面前:「貪狼……謝主子救命之恩!」
「誒誒——都說了咱們之間不提這個,快起來,咱說正事兒呢。」
胤祺忙把他給一把扯了起來,又握了他的腕子緩聲安撫了兩句。貪狼望著他眼裡頭毫不摻假的關切神色,卻是忽然自頸間解下了那一枚狼牙吊墜,輕輕放在了他的手邊:「主子——咱把這東西還給皇上吧,這不是我能要得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