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笑的胸中悶著一團火,眼是熱的,肺是熱的,張開嘴用力吸進來的氣都燙得她的胸肺要炸開。她的雙腿似是沒了知覺,可她還是拚命的用力邁著步子。
鳳寧緊跟著她身後,一路砍殺,刀劍槍棒的撞擊聲、吆喝吶喊聲,一下下的灌進韓笑的耳朵裡,她壓根不敢回頭看,生怕一回頭就再沒力氣往前跑了。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前方的路好像沒有盡頭,一個夏兵撲過來,韓笑下意識的往一旁躲開,然後眼角餘光看到他倒下,怎麼倒的,她不知道,她又聽到一聲慘叫,聽到鳳寧的一聲悶哼,她告誡自己要跑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轉角,前方赫然出現一面高高的筆直的巖壁。竟然沒有路了?怎麼會沒有路了?不是說這個方向跑下來就是青山谷嗎?可是現在她所見,竟然是再沒有路。
韓笑傻怔怔的呆住了,就這一愣神,就聽得鳳寧一聲大叫:「小心。」韓笑一驚,眼角瞄到一個夏兵撲了過來,韓笑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就地一滾,掏出匕首胡亂朝著那方向一劃,那夏兵一聲哀嚎,捂著脖子倒下了。
韓笑目瞪口呆,坐在地上起不來,這下才算真正看到身後的情景。鳳寧一身是血,也不知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她一人獨擋十來人,長槍舞出旋風般的姿態,她一邊與人纏鬥,一邊還要分神來看她。
遠處兩匹大馬急馳而來,後面是跟著的一大群夏兵,馬上其中一人的身影那般熟悉,韓笑揉揉眼睛,仔細再看,確實是她。那張圓圓的臉,憨憨的笑容,曾經背著韓樂滿山轉悠哄他開心,曾經認真幫著煎藥仔細縫著衣裳,曾經陪韓樂玩丟沙包滿頭大汗的毫無怨言跑來跑去……
曾經韓笑是多麼慶幸,她上了雲霧山遇到了她。因為她,她有了第一個能一起說說話聊聊天的知心姐妹;因為她,弟弟韓樂有人盡力照顧,讓她再沒後顧之憂;因為她,她有了時間學習醫術,就連聶承巖都不知道的困苦心情也有了人可以傾訴。她們一直沒有多親近,沒有太多的感激話語,卻就是那樣的,淡淡的,真摯的,知心感覺。
「連翹……」韓笑不自禁的喃喃喚她的名。連翹穿著夏國的服飾,看上去竟比韓笑還老成些,她騎馬狂奔而來,拉弓搭箭正欲射,看到韓笑也是一呆。
一個夏兵從鳳寧的纏鬥中脫出身來,舉刀向韓笑撲來。「笑笑……」鳳寧一聲大喊,反身一甩大刀,那夏兵亡命在飛刀之下。可鳳寧這一動,左側顯出破綻,被一刀砍在臂上,她閃身一躲,還是被劃了一道口子,她也不呼疼,咬牙揮槍,掃倒一片,將那些夏國將兵奮力再擋。可另一名夏兵趁著鳳寧受傷,已鑽出圈子,再往韓笑撲去,鳳寧的攻勢稍亂,再救已是來不及,只得大叫:「笑笑,當心……」
韓笑此時已然有些絕望,前方是高高的巖壁,無路可走,舊識重逢,卻是只有傷痛,她看著連翹遠遠對著她拉開的弓箭,忽然明白了許多事,分別時她說不如不再見,雲霧山丟失了綠雪,出現了綠霜,內奸怎麼查都查不到,如今這青山谷穆老將軍又中了同樣的毒……
「連翹……」韓笑覺得全身的氣力似是全被抽走,再撐不住,心裡頭湧起亂七八糟的念頭,為什麼她那時還能如此坦然的對著自己微笑?在她心疼著聶承巖的傷痛時,疑凶卻是守著自己的弟弟在一院之隔的地方安穩入眠。
韓笑盯著連翹,連翹舉著弓箭也盯著她看,一旁撲過來的夏兵可沒注意這些,他目標直指韓笑,可就在他舉刀欲砍之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一下射穿了他的腦袋。他離得韓笑很近,鮮血迸了出來,灑了韓笑一身,同時間身體一軟,咚的一下倒在韓笑身旁。
這一下似乎是把韓笑驚醒了,她轉頭昂首一瞧,那高高的巖壁之上,竟站著幾名士兵,彎弓搭箭瞄著夏兵發射。韓笑精神一震,青山谷原來是在這巖壁之上,她不再理會連翹,連滾帶爬的急急向那巖壁跑去,一邊跑一邊揮舞雙手衝著壁崖上的士兵高喊:「我是百橋城韓笑,我們為救穆老將軍而來。」
崖上的士兵似是看出端倪,一人吹起了號角,幾個士兵紛紛發箭阻攔蜂湧而至的夏兵,韓笑衝到巖壁前,一個軟梯丟了下來,上面的士兵大聲喊著:「快抓著,爬上來。」
韓笑攀著軟梯,費勁的往上爬,幾根繩索再拋下,幾個士兵順著繩索滑下,一腳將跟在韓笑身後抓著軟梯的夏兵踢倒,幾個回合殺將開來,數人已經殺入夏兵陣中,韓笑攀在半崖上,回頭指著鳳寧的方向沖那些兵將喊:「救救我朋友,求你們,先救我朋友。」
「嗖」的一聲破空聲響,一支利箭在韓笑身邊不遠的地方擊在巖壁上,韓笑下意識的順著方向望去,連翹弓弦上已沒了箭,右臂後揚,這箭正是她所射出,迎著韓笑的目光,她反手在身後再取一箭,與她一同到來的另一匹馬上,一個將領模樣的,正揮刀大喊:「上啊,殺光她們,誰也不許進青山谷。」
韓笑一咬牙,轉身攀著軟梯使勁往上爬,兩邊的繩索嗖嗖的再滑下數人,大家圍著軟梯全力防守,連翹再發一箭,再次射在了巖壁之上,她身旁的那名大將狠狠瞪她一眼,對一旁的弓箭手道:「放箭,把那個女人射下來!」兩個弓箭手轉了方向,朝著韓笑拉弓,可箭還沒離手,一桿長槍飛至,穿過第一人的肩,扎到第二人的胸上,竟一下把兩個弓箭手全滅了。
夏國大將轉目一看,是鳳寧擲的長槍,她兵器全都脫手,此刻正就地一滾,避開那一臉橫肉的大將的攻勢,躍起時踢倒兩個夏兵,搶了大刀,隨勢插進了那大將的肚子裡。那大將應聲倒地,一旁的幾個夏兵嚇得往外一退。
騎在馬上的那名大將咒罵幾聲,指著正在爬梯的韓笑沖連翹大喊:「殺了她。」而後自己一夾馬腹,揮著刀就朝鳳寧衝了過去。鳳寧以一敵眾,身上又有了傷,此時已是筋疲力盡,那策馬而來的大將揮刀之勢顯示他功夫必是不弱,鳳寧沒把握是否還能全身而退,她一撐拍飛一個夏兵,足尖一挑地上大刀,握在手裡,欲最後拚死一戰。
正值這危急時刻,三匹駿馬急奔而來,領頭的竟是龍三,他帶著負傷的賀子明和李探子朝著這邊的戰圈全力衝來。
鳳寧大喜,大聲喊著:「龍三。」轉眼間那夏國大將已經殺到,揮刀便要向鳳寧砍來。龍三在馬上急躍而起,一點足,箭一般的衝了過來,他從鳳寧頭頂越過,一掌拍向夏國大將的馬頭,那大將一驚,一收刀一拉韁,險險躲開,龍三的目標卻不是馬,他在空中一扭身,一腳踹到那大將的肩上,硬生生將他踢下馬來。
大將倒在地上,急急一滾,跳起後舉刀便砍,龍三一臉怒意,殺氣騰騰,二話不說,閃身避開刀鋒,一劍朝他的心口刺去。兩人一來二往的殺將開來,鳳寧極有默契的揮刀切入,砍翻幾個夏兵,護住龍三的身後空檔。
賀子明沒管其它,他一路縱馬飛馳,趕到巖壁之下,飛身便上了軟梯,他護在韓笑的身後,在她終爬到一半時,探手一抱,足下一點,幾個縱躍,將韓笑穩穩送上了崖頂。幾個士兵伸手扶著他們,賀子明大聲道:「我等是穆小將軍派來救治老將軍的,快快通報。」
韓笑腳下站穩,趕緊回身往崖底望去,連翹已然停了手,也正衝著她這方向望來,兩人遙遙對視片刻,各自分開目光。
龍三這邊怒火沖天,招招奪命,拼了十來個回合,終是一劍將那大將刺斃。他未再戀戰,一掌拍開鳳寧跟前的一個夏兵,伸手將鳳寧抱在懷裡,躍上駿馬,也朝著巖壁處奔來。連翹吹了兩聲口哨,呼喚著剩下的那些夏兵撤退。
龍三緊緊抱著鳳寧,單手一握繩索,足下一點,幾個起落便上了崖頂,其餘兵將們也紛紛攀上軟梯等爬了回來,眾人一邊收繩拉梯一邊回頭看,夏軍的大部隊剛剛趕到,齊齊的把崖底道口圍了個嚴實,連翹在跟為首的大將說些什麼,對方看著一地夏兵屍體,黑了張臉。
韓笑看大傢伙都平安,總算是放了心。這時一個士兵領著一人匆匆忙跑了過來,來人遠遠的便喊:「是什麼人來了,我要的藥有沒有?」
「魯大夫。」韓笑未見其人便已知是誰,萬沒想到這一心想比試醫術的人竟是上了前線。
「韓姑娘?」魯直也是嚇了一跳,可隨後是大喜過望:「太好了,有你在,老將軍定是能活了,你快來看看,他中的毒,是不是就是你典籍之中記載的綠霜?現下他情況很不好,我正發愁不知該怎麼辦了。」他不由分說,拉著韓笑便走。賀子明沖龍三行了個禮,也急急跟了上去。
龍三將鳳寧橫抱在懷裡,一腳踢顆石子射向魯直,魯直肩頭被打中,「哎喲」一聲停住了。龍三粗著嗓子道:「讓笑笑先給我媳婦瞧瞧傷,沒看這一身的血嘛。」
鳳寧扯扯他袖子:「我沒事了,沒什麼大傷。」
「你閉嘴,我正生氣。」龍三板起臉來也甚是嚇人,魯直揉著肩,趕緊道:「那快隨我先去安置,老將軍不差這一會,不差這一會。不過真得是緊急,還是快一些的好。」
一行人速速去了軍營中,找了間屋子讓鳳寧休息,小兵們拿來熱水布巾,留了韓笑給鳳寧治傷。龍三黑著張臉,全程杵在那不願走,韓笑看著鳳寧身上冒著血的口子,心裡一陣難過,她飛快的給鳳寧處理好了傷,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魯直叫走了。
屋裡只剩了鳳寧和龍三,鳳寧一下放鬆下來,倒在床上哼哼著喊疼,龍三斜睨她,雙臂抱胸不為所動。
鳳寧再接再勵的喊:「好痛啊,胳膊快被砍斷了,痛死算了,反正也沒人疼。」
龍三站著站著就站不住了,走過去坐在床邊,把她受傷的胳膊擺好了,想想心裡又不舒服,一指戳她腦門上:「疼你都是白疼了,痛死算。」
「哼,痛死就痛死。」鳳寧嘟了嘴頭扭一邊。
「你還有理,你自己愛亂跑愛冒險便罷了,你帶著笑笑瞎闖什麼。她不會武,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阿巖交代。」
「我們是來做正事的啊,國家有難,我們小女子也是有責的。哪有亂跑,我這不是為了你們拼了命的護她嘛。」
「那你自己呢,你答應過我什麼?不是說再不讓自己受傷的嗎?」
「那人多我打不過怎麼辦?寡不敵眾你沒聽過嗎?念過書沒?」鳳寧很不樂意:「又說笑笑受傷了你沒法交代,我捨命相護了你又有意見,你們龍家人就是難伺候,討厭死了。」
「討厭什麼,討厭你也是龍家人。」
「那也討厭,你最討厭。」鳳寧的嬌嗔忽而讓龍三明白過來,他笑了笑,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調侃:「小醋包,我說笑笑受傷不行你就冒酸氣,哪來這麼多醋好吃。你這臭毛病跟阿巖真是有一拼。」鳳寧用沒受傷的手拍開他的手,他乾脆伸臂輕輕將她攬進懷裡。
「你怎麼會來?那個臭脾氣的聶城主呢?」
「他還在夏國,我是來接笑笑去夏國的。阿巖有了麻煩,我勸不動他,只好回來搬救兵了。」
「他欺負你了?」鳳寧皺起眉頭,完全忘了當初她拉走韓笑就是為了讓聶城主痛罵自家相公。此刻她憤憤不平:「要是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教訓他。」
「你不行,我們把笑笑帶去,自然就能收拾他了。」龍三說著,心裡卻是忐忑,只希望這聶承巖不要太執著才好。
韓笑對龍三的到來也是相當意外,龍三在此,聶承巖又在何處?他如今可好?他是否真碰上了謝景芸?韓笑沒有時間細問,依她對龍三的瞭解,若是特別緊急他定會馬上告之,若是放她去給穆老將軍治傷,那顯然是聶承巖這邊的事還可以放一放。所以韓笑收斂了心思,專心跟魯直去察看了穆老將軍。
老將軍的傷確實嚴重,他中的是綠霜之毒,不幸中的萬幸,是韓笑的解毒典籍裡完整的記錄了這種毒的解毒方法,而魯直把解毒典籍從頭到尾讀了個通透,所以這毒雖然狠辣,但魯直卻是及時的妥善做了處置。但缺藥是個問題,而且麻煩的是,老爺子與穆遠當年一樣,被蠱蟲侵體,兩毒相加,為解毒治傷增加了不少難度。
韓笑與魯直救治穆勇老將軍傷情的時候,穆遠這邊也在做一件艱難的事。三日期限已到,正午烈日高照,如意公主就要被交出去。
如意在陣前車轎上呆了三日,吃喝拉撒都不得離開,不方便不說,碰上晚上奇冷的時候,她也只能抱著被子在四面透風的車轎中苦捱,這三日過去,她人已然憔悴。
穆遠信守諾言,這三日不離她左右,就連夜裡,也是抱著被靠著車旁相陪,她睡不著,心裡慌,他便陪著她說說話。這三日是極漫長,又似是瞬間即逝。
正午時分,刀疤將軍領著人騎著馬趕到兩陣中間,穆遠遠遠看著,知道這最後的時刻已到。如意抱著穆遠為她裝水的水囊,輕聲道:「將軍,喜兒他們幾個都是忠僕,跟著我,吃了不少苦,我脾氣不好,以往對他們使過不少性子,他們如今再回宮,怕是也沒什麼好日子,將軍若能將他們在宮外安置,尋個好差事,讓他們能自給自足好好過活的,如意感激不盡。」
「我會盡力的。」
「將軍……我……」馬兒拉著車轎緩緩前行,如意急欲再說什麼,可似乎能說的話這三日都已說盡,她再沒有什麼遺言好留,她頓了頓,終只能再說句:「將軍,謝謝你。」
穆遠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刀疤將軍拉過公主車轎的馬韁,他看著一個夏兵粗魯的用長槍挑開車子的縵緯讓刀疤確認公主身份,他看著他們拉著公主的車子向夏軍的方向走去。
如意回身最後看了穆遠一眼,那眼中透著死寂與告別意味,穆遠緊咬牙關,用力握緊大刀,猛地扭轉馬頭不再看她,用力一夾馬腹飛奔離開。
生離與死別,竟然可以是同一個時刻。穆遠眼眶發熱,抽打馬韁快速奔回軍營,他親手將她送死,但他絕不能讓她白白犧牲,穆遠在心裡暗暗發誓:「夏國不滅,絕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