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聶承巖被疼痛折磨醒,當他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在抽搐,雙腿抽得尤其厲害,他一身的冷汗,只得咬緊牙關。這是毒性使然,之前偶爾也有發作,如今毒根未除,他對此也是有心理準備。
一個瘦小的身影奔過來,是韓笑。她見此情景不免一驚,急匆匆想喚人,卻聽聶承巖道:「別叫,撐過去便好。」
韓笑見他痛得面容扭曲,一臉青色,急得還想叫,聶承巖一把抓住她的手:「這痛沒辦法,只能撐,你叫人來也不過是多個看熱鬧的。」他話說的費勁,但仍勉力為之,顯然是萬般不想別的人在這個時候看到他如此模樣。
韓笑明白他所言,怕這樣的情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急得在一旁直搓手,看他身體抽搐抖得厲害,乾脆一下壓在他身上,小心避開腳腕上的傷,雙腿壓著他的雙腿。
她感覺到他身上因痛楚的緊繃,臉又正對著他身上的傷疤,想像著他遭受過的那場劫難,心裡真覺得難過。
「丫頭。」
「是的,主子。」
「丫頭。」
「是的,主子,奴婢在。」
他喚了好幾聲,她也應了好幾句,可他沒有說別的,只是喚。他這般脆弱,雖然他不會承認,可這無助的下意識的叫喚讓韓笑覺得他楚楚可憐,她心軟的眼眶直發熱。
這一夜他熬過痛楚,倦極睡去,她守在他的床邊,最後也撐不住,趴在他的腳邊睡著了。
在韓笑看來,醫僕和病患的關係,除了生活和療傷治病的照料外,還有就是精神上的支撐與鼓勵,有些時候,甚至是相互在支撐與鼓勵。經過這一晚,她感覺跟聶承巖似乎又親近了幾分,可第二天一早,他卻又能生生把一向自認為性子和善的她氣夠嗆。
「你到哪裡去了?」
「去看弟弟。」
「我有允許你離開嗎?」
「天沒亮,你剛才還睡著呢。」換言之,想問意見也沒法問。
「所以你就可以亂跑?」
「沒亂跑,主子。就是挨著這院後頭的小屋。」是目標明確的跑,生怕回來晚了,還是使勁的跑。
「那也不行。你有沒有為人奴婢的自覺。」
「有的,主子。」應主子應得這麼溜,多自覺。
他瞪著她,最後竟然說:「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離開這個院子,看弟弟也不行。」他生死夜裡說的那種「真好,臨死還有個陪葬的」的惡意又出現了。
韓笑一愣,咬咬牙回道:「這個要求奴婢不能允。」
「不能允?虧你還自稱奴婢。主子的要求做不到,你就滾蛋。」 顯然他這一大早的心情很不好。
韓笑這一下也怒了,他昨夜裡痛得沒睡好是有脾氣,可她一早看到弟弟犯了病的模樣心情也很糟,最重要的是,他這要求太沒道理。她辛苦伺候,沒耽誤任何事,抽了空趁他入眠去看眼弟弟又不犯錯。她一天只見著弟弟一面,看弟弟傷心捨不得她的樣子,她也難過。
韓笑看著聶承巖,他似乎是打定主意,她終於忍不住嚷嚷:「我是為了弟弟才來這的,不讓我看弟弟,與遣了我走有何不同?」
「你好大的膽子。」以一個重病之人來說,他的聲音也不小。
「膽子小點就可以去看弟弟了嗎?」她就信個理字。
他顯然被她噎著了,緊抿嘴不說話,兩個人互相瞪著。這時屋外傳來個男聲:「韓姑娘,我給公子送藥來了。」
韓笑轉頭就往外走,生氣歸生氣,該吃藥也別耽誤。可她一出去,愣住了,這人她不認識。
「你是誰?」
「韓姑娘,我叫遠志。是藥房的醫僕。」
韓笑向外張望,院子裡只有陸英在,昨夜裡是說了今早是秦艽煎藥送藥的,這個遠志,她不認識。
「秦艽呢?」
「他在藥房燙傷了手,所以由我來送藥。」
「這藥是誰煎的?」
「是我。公子的藥,在藥房裡是由我負責的。」遠志還算有耐心,認真答了。
「那你說說,都有哪幾味藥?」聶承巖的藥單,韓笑早已背下,此時正好驗證此人所言真假。遠志皺起眉,但還是把藥單背了一遍,公子的用藥甚多,幸好配藥煎藥的工作他是從頭跟到尾,不然還真是會被這個奇怪的丫頭考住。
「不對,少了一味石蒜。」韓笑從他背的藥單裡挑錯。
遠志一愣,很快說:「絕對沒有石蒜,公子的藥單我最清楚,就是適才我說的那些,並無石蒜。」
韓笑這才露了笑容:「是我記錯了,確是沒有石蒜。多謝,我這就端給主子。」
她拿了盛藥的托盤進屋,先用勺自己嘗了一口,確認味道與上次薛松端來的沒區別,溫度也合宜。然後她把聶承巖扶靠床頭,拿了布巾給聶承巖在脖肩處墊好,又換了只新勺,把藥端到他嘴邊一口一口餵了。
聶承巖也不瞪眼了,也沒說話,很配合的喝了藥。這讓韓笑有些詫異,她還以為他得再吼她一頓,沒想到卻是這麼溫馴。可韓笑覺得事情還沒完,果然他喝完了藥,清了清嗓子,說話了:「那個遠志,可以信任。」
韓笑收拾東西的手一頓,她還以為會先處理她的去留或是看望弟弟的問題呢。誰知道是說這個。
「好的,主子。」她答得有氣無力,繼續動手收拾。
「這雲霧山上,雲霧老人共有三十八名入室弟子,薛松排第五。」
「主子是說,薛大夫也是可信任的?」韓笑終於有些好奇了,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當然也是覺得薛松可信任,那位大夫長得就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為人和善,決不會是壞人。
聶承巖點點頭繼續說:「你難道不奇怪,這雲霧山號稱醫術聖地,為什麼卻只安排了這麼幾位來照應我?」
「對,對。」韓笑用力點頭:「我看神醫先生對你的傷很是上心,可是派的人手卻不多。」
聶承巖回道:「因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偷走了那顆綠雪。」
「啊?」韓笑瞪大眼:「就是主子中的那個綠雪之毒嗎?」
聶承巖點頭:「綠雪是他研製多年的獨家密毒,只煉了三顆。這次出事後,他發現只剩下兩顆了。」
韓笑皺眉不贊同的說:「主子,那你之前跟我說的話,分明是誤導我以為神醫大人下的手。是誰幹的就是誰幹的,可不能栽贓,主子你這樣不好。」
聶承巖挑眉看她,若是從前他翩翩公子之時,這樣的動作表情怕是瀟灑迷人,可惜現在臉色青黃,頭上還包了個油乎乎的包包頭,只顯得滑稽。韓笑被他的模樣逗得想笑不敢笑,臉部抽搐了幾下。
聶承巖沒反應過來她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只道:「我可沒說是他下的毒手,不過若不是他,我也不會遭此橫禍。」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芸兒也不會死。」
他的哀傷令韓笑有些招架不住,她忍不住低聲問:「主子心怡之人,是如何去的?」
聶承巖橫她一眼,迅速回過神來端正了臉色,轉了話頭:「總之,下毒和砍傷我的,定是與這雲霧山有關係。」
「那他這次沒得手,會不會再動歪腦筋。」
「雲霧老人只調了幾個信得過的人經手我的診治,下毒的人定會明白,所以就算他再要下手,也得謹慎再謹慎。」
韓笑點點頭:「那為什麼神醫先生不把可疑的人都遣走呢?主子在這太危險了。」
「之前,並不確定我能不能活過來,把人都遣走,反而不好讓他們露馬腳。現在我的傷無性命之憂,這山裡頭,肯定暗波湧動。再遣人走,反是給了兇手名正言順的逃脫機會。」聶承巖的分析換來韓笑的佩服:「主子,你跟神醫先生的默契真好。他沒說你也知道他的打算。」
「哼,我跟他沒什麼默契,這不過是按常理推測。他逼走我爹娘,害死芸兒,他是我的仇人。」聶承巖轉頭瞪著韓笑:「你可記住了?」
「記住他是你仇人?」韓笑有些奇怪,這個不用記吧。
怎料聶承巖斬釘截鐵的答:「對。」
「好的,主子,奴婢記住了。」韓笑心裡一歎,原來二十歲男子與十歲男童,幼稚耍起性子來均是一個樣的。今早韓樂就說了:「那聶城主搶姐姐,是我的仇人。」
韓笑趕緊轉移話題:「主子,兇手為什麼要衝你下手?」
「我要是知道,豈不是知道他是誰了嗎?」
韓笑皺著眉認真想:「是不是主子脾氣不好,得罪了人?」遭來白眼。
「是不是主子建了百橋城搶了雲霧山生意?」聶承巖沒反應。
「是不是想搶主子的東西?」
「搶什麼?」他問。
「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這人不外乎就是為情為財為怨才會害人。如果沒怨,那就是情和財,所以不是奪情便是掠財。」
他看了她良久:「你不笨,就是性子太倔。」
韓笑抿抿嘴:「主子還是要趕奴婢走?」
「當然不,這滿山情勢不明,我上哪再找一個夠膽子把人堵門口背藥單,還會用假話套人真偽的奴婢去。倔就倔點,我這做主子的寬宏大量,能忍。」
能忍才怪,韓笑如是想,不過心裡還真是高興。「可是奴婢一定要每天看看弟弟,奴婢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能給弟弟治病,若不得見,奴婢豈非白來一遭。」
「哼,別讓我找不著人便是。」語氣雖然不好,但是卻是明顯讓步了。韓笑大喜:「多謝主子。主子放心,我一定會小心保護主子周全,不讓壞人有機可趁。」
「憑你?」聶承巖嗤的一笑。
韓笑訕訕道:「我懂得不多,可是忠心一片,主子說什麼,我照辦便是。」
「你先去把鏡子拿來。」
鏡子?鏡子裡面有玄機,能用它找到兇手?韓笑迷惑不解,但還是聽話照辦,很快去找了面鏡子給他。
聶承巖一邊接過,一邊道:「你們瞅著我的時候總有古怪,我倒要看看,我是被毒毀了臉還是如何?」
韓笑聞言差點忍不住要把鏡子搶回來,果然聶承巖瞪著鏡子大半天,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把鏡子一丟,大聲衝她嚷嚷:「你給我弄得什麼鬼頭髮?」
韓笑強自鎮定:「雖然定不若從前瀟灑,但也是有幾分利落的。」
聶承巖瞪她。利落?讓他頭頂頂了個包子這叫利落?
韓笑訕訕一笑,悄悄把鏡子收回來:「主子喜潔愛美,奴婢知道了。真的,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