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笑第二日在床上賴了好一會才起,雖然夜裡頭做了好些夢,她卻意外地覺得身輕氣爽,似乎久違的精神頭一下又都回來了。她洗漱好,在小櫃上擺著的爹娘牌位那拜了拜,然後在床頭那找到了揉得不成樣子的賣身契。她把它展平了,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撫了撫那上面被淚水暈開的聶承巖三個字,咬咬牙,點了火把這紙燒了。
她收拾妥當,出去下樓找了韓樂,他正在後院跟葉竹練習拳腳功夫,似乎聶承巖與她談了話沒鬧翻,他也可以光明正大與這些兄弟親近說話了。
韓笑努力以平常心向賀子明他們幾個打了招呼,然後喚過韓樂,讓他陪自己一起去看看昨天那個紀含笑。一路走出去都沒看到聶承巖,韓樂主動跟她解釋:「聶城主出去辦事了,說是要去拜會幾位舊識。」
「哦。」韓笑點點頭,有些刻意的體會了一番,終於還是承認自己心裡踏實了些。
韓樂看她並無緊張慌亂,又不像與聶承巖重歸於好的樣子,終忍不住問:「姐,你到底怎麼想的?」
「嗯?還得再想想,我再想一想。」
「啊?」韓樂有些不明白:「那你過去那一年多腦瓜子都在幹嘛?」
韓笑白他一眼:「樂樂……」
「好吧,好吧,我就知道我不該問的。」反正問了也沒結果。兩人診視完了紀含笑,走了出來,路過那含笑閣,看到牌匾已經沒了,韓笑站了會,靜靜看著,然後步子穩穩的繼續往前走。
「樂樂,我這一年多,一直想找回自己,找回那個背著你翻山越嶺什麼都不怕的自己。」
韓樂嘻嘻笑:「現在你可背不動我了。」
「是背不動了。」韓笑回頭又看一眼含笑閣,心裡還有些惆悵:「樂樂,我討厭我自己。」
「我以為你討厭的是聶城主。」
韓笑皺皺鼻子,露了小女兒態:「也討厭他。」
「那我們趕緊找個豬肉鋪老闆,把婚事解決了。然後你在旁邊開家醫館,我來管事你來診病。」
韓笑這次回身捶他一拳。
「這可不是你自己說的?當初你哭著回來,這麼傷心,我都琢磨著怎麼替你報仇雪恨了。」
韓笑咬咬唇:「我真沒用。」
韓樂卻道:「要這麼有用做什麼?咱們又不是神仙,過好自己的日子,開心不就好了。」韓樂打小就被病魔折騰得很能想得開。
韓笑用力點頭:「就是的,昨夜裡爹娘也與我說了。」
韓樂嘻嘻笑:「你等了這麼久才等到爹娘教訓你啊,那昨天不是城主也與你說了不少話?」
「嗯,他把賣身契還給我了。」
韓樂驚訝了,他還以為依聶承巖的行事作風,怎麼都該是威脅誘拐的才對,怎麼把賣身契都交出來了?這用的是哪一招?
「我今天早上在爹娘面前把那賣身契燒了,我讓他們別擔心我。樂樂,你也不必擔心,我只是……」韓笑說著忽然停了話,她看到客棧門前聶承巖正下馬車,他也看到她了,對著她微微一笑。
韓笑也微微一笑,對韓樂繼續說:「樂樂,或許是我太不知足,但我真的希望,還能做回原來那個勇敢無畏的韓笑,還能找回原來的感覺。」
韓樂也看到了聶承巖,他看看他,又看看姐姐,似乎明白過來。
韓笑回了客棧放好醫藥箱子,然後又拉著韓樂去龍府。龍府在京城是大戶,很好找,韓笑他們一早也打聽好了。她走著去的,一路走,一路看看這看看那,聶承巖如昨日一般,推著椅子跟在她身後。路人看到聶承巖的眼神還是有驚奇有憐憫有輕視,聶承巖表情坦然,似乎他是再正常不過的。
這次韓笑忍著沒回身為他推椅子,她走到龍府門前,向門房說了要見龍三夫人鳳寧,懇請通報一聲,那門房卻是看見了聶承巖,趕忙過來招呼:「聶城主,是找三爺嗎?快快請進。」
聶承巖轉向韓笑:「與我一同去?」韓笑搖搖頭。
那門房雖只是個看門的,在龍府當差也多年了,是個有眼力架的,一看這情形,敢情來找三夫人的,跟找三爺的聶城主相識?於是他趕緊道:「姑娘也請進吧,我即刻去通知三爺和夫人。」
韓笑與聶承巖都進了龍府,坐在堂廳裡候著,韓樂和霍起陽都退得遠些,獨留那兩人相處,韓笑想想還是與聶承巖道:「我看望過鳳鳳便要走的。」
聶承巖點頭,卻問:「十五的義診會,你不去瞧瞧嗎?」
韓笑咬咬唇,他確是太瞭解自己。她答非所問:「那個賣身契,我燒了。」
聶承巖說的話也是接不上她的話頭:「慢慢來,別急。」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都明白對方說的意思。這時候一個身影衝了進來:「笑笑……」來人喊話中氣十足,一臉驚喜,正是鳳寧。她誇張的一把抱著韓笑:「你捨得來看我了,我好想你,可龍三說你不在了,不讓我去百橋城。」
韓笑忍不住笑了,這個鳳鳳,永遠是這麼有朝氣:「我確是不在了,這些日子一直在外奔走,說來話長。」
鳳寧長長的「哦」的一聲,轉頭看了看聶承巖,又再看看韓笑,然後拉了她便走:「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我跟你說哦,這京城裡大好青年多得是,我替你張羅介紹,保證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性子也好,溫柔體貼……」她刻意嚷得大聲,走出老遠還聽得清楚她的話。
龍三來得遲,趕過來只看得到自家娘子拉著韓笑遠去的背影,他原是不明所以,可一進堂廳看得聶承巖黑炭般的臉色,就知道自家娘子又幹了氣死人不償命的事。他無辜的一擺手:「我家鳳兒只是熱心腸。」
鳳寧確是熱心腸,她還善解人意,起碼以她的經歷經驗,特別能理解韓笑的心情,她聽得韓笑說完了事情的緣由經過,只問了一句:「笑笑,你覺得如今有了精神開始新生活,是因為燒掉了賣身契,有爹娘鼓勵,還是因為他來了,他就在你身邊?」
韓笑一愣:「我……」她竟然不知道。她最初是又怒又氣,不想見他,後來時間過去,變得害怕見他,再後來,已經不知道是怕見他多一點還是想見他多一點。
她正發呆,一個婆子抱了個小嬰兒進來,後面跟著個五、六歲的女娃娃。婆子道:「夫人,二小姐餵好了,我抱她去午睡。」鳳寧點點頭,把那嬰兒抱到懷裡,嬌聲哄道:「俏兒吃飽飽了……」那嬰兒露出兩顆乳牙,咧著嘴笑,兩隻小胖胳臂揮著要摸鳳寧的臉。鳳寧親親她,伸手一旁乖巧站著的女娃娃也摟過來親了親:「寶兒也吃過了?」
那女娃娃害羞的看了一眼韓笑,躲進鳳寧懷裡小聲道:「我想陪妹妹午睡,所以早早吃了。」
鳳寧摸摸她頭,用頭向韓笑方向歪了歪,道:「喚笑笑姨好。」娃娃害羞的微笑,對韓笑道:「笑笑姨好。」
鳳寧又道:「告訴姨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娃娃膽子大了些,站了起來:「我叫龍寶兒。」韓笑驚訝的合不攏嘴,龍寶兒看著她捂起小嘴偷偷笑了。龍俏窩在鳳寧懷裡打哈欠,龍寶兒趕緊道:「娘,妹妹困了。」一邊說還一邊心疼的摸摸龍俏肉乎乎的小臉。
鳳寧親親兩個孩子,把龍俏交給婆子,又對龍寶兒道:「寶兒替娘好好照顧俏兒哦,娘跟笑笑姨多呆一會。」
寶兒聽話的點頭,跟著婆子回房去了。韓笑目瞪口呆:「鳳鳳,這都是你的孩子?」她壓根沒想到,鳳寧居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嗯。」鳳寧點頭,忽而又握起拳頭:「都怪龍三那個大騙子。」韓笑不明所以,鳳寧卻很快平復了情緒,她靠在韓笑肩頭:「可我後來想明白了,這個大騙子真心對我好,比別的都強。」
韓笑似有所感:「鳳鳳,你說我該怎麼辦?」
鳳寧側過頭微瞇眼看看她:「笑笑,你說人生了病該怎麼辦?」
「該治啊。」說到自己的強項,韓笑答得很順:「不同症有不同因,診清楚脈,下藥用針施療法,只要命不該絕,總能治好的。」
「要是病得急,多喝藥行不行?」
「當然不行,鳳鳳,你家有病人嗎?可千萬別急,得對症下藥,藥量藥時藥引都有講究,切不可亂服。那病患何處,讓我瞧瞧。」
鳳寧卻是一笑:「笑笑,你把自己現在狀況,當成病患來治,可不就明白了。如你所說,千萬別急,對症下藥。那聶城主耐得住這麼久才來尋你,必然也是想清楚的。你既尋回重新開始的決心,又何苦逼自己這麼快做決定。」
韓笑抿緊嘴,鳳寧又道:「我能理解你此時心情,當日我醒來,發現自己什麼也記不清,這龍府上下沒一人歡喜我,我也有過這種亂糟糟的絕望。」
韓笑道:「我的確,把自己弄得很混亂很糟糕。」
「你可比我強,你好歹有個能幹的弟弟,有一身醫術,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志向有目標。我當時卻真是孤立無援,所有人看著我的表情就像看見個笑話。不過我皮厚,我想通了,我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不干虧心事,也不讓別人欺負我,我過我自己的日子。」
韓笑猛點頭,她離了百橋城,也是這麼想的。鳳寧拉著她的手,又道:「做好了自己,心就強壯了。若是不計較太多,自然就覺得自己得到得多了。笑笑,你當日帶著弟弟這麼艱苦都沒退縮,那是你知道自己無路可退,如今你眼前的路多了,反而挑花了眼。其實哪條路可能都不是絕境,但順著你的心走豈不是更開心。」
韓笑咬咬牙:「可是如果走錯了呢?」
「走錯就走錯唄,找條新路接著走。你不走,連錯的機會都沒有。難道你當日給弟弟找大夫的時候,也怕找錯大夫嗎?」
韓笑回想了一下:「怕的,可是我沒辦法。」
「那你給病人治病的時候,也怕會治不好他嗎?」
韓笑又想想:「也怕的,可是我更怕我若不給他治他會死。」
「那你如今與那聶城主分開,怕的又是什麼?」韓笑默然,她怕她與他都會不幸福。
「笑笑,別著急,對症下藥。當初你一個小奴婢都敢跟聶城主相戀,如今你是鼎鼎有名的神醫,難道還愛不起一個瘸腿男人?」鳳寧揚眉笑道:「不必這麼快做決定啊,等你確認真不想要他了,我給你再找個新的,我認真的。」
韓笑被她逗笑了,她抱著鳳寧:「鳳鳳,我太愛你了。」
「嗯。」鳳寧咳了一聲:「龍三說,不許紅杏出牆,連念頭都不許有。」
剛說完,門口真傳來龍三的聲音:「娘子謹記為夫的話,讓為夫甚感安慰。」韓笑猛的坐直了,驚覺自己在人家家裡很失態。龍三靠在門框那,痞痞的道:「笑笑啊,你家那個瘸腿的坐那快哭了,你去看看去?」
「主子才不會。」韓笑脫口而出,而後又懊惱,明明燒了賣身契了,她的奴性究竟是有多強?
鳳寧卻是笑:「你們間的稱呼還挺親暱,去告訴他啊,哭也沒門,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
韓笑還真是去了,她仔細看了看聶承巖,他瘦了,精神卻還不錯,他並不像龍三說的那樣要哭了,可確是顯得有些不安。韓笑往好處想,雖然他處處掌控主動,起碼也會有沒把握的時候。
她不說話,聶承巖就沉不住氣了:「那個鳳寧跟你瞎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