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眾人散去,周曉曉坐整整齊齊的屋內,感到很是滿意。
傢俱雖陳舊,但勝在簡潔質樸。周曉曉摩挲著木桌木椅上經年日久產生的裂縫和蟲洞,並不嫌棄反而覺得十分有趣。
閣樓臨著大街,支開一扇合窗,鼎沸吵雜的人聲透窗而來。
周曉曉一點都不嫌吵,她坐在靠窗的椅上,給自己倒了一杯粗茶,就著這市井之聲品一杯清茗。
就是要這樣煙火之氣才好,她想,我才能好好的認真活在這裡,省卻整天悲春傷秋,恍恍惚惚還好似大夢未醒。
是夜,吳嬸和老伴在房內嘮嗑。
「這周姑娘小小年紀,卻是個妙人兒,先時將軍府那邊富貴繁華,她不見絲毫怯弱畏縮,大大方方的和夫人相處得如同姐妹一般。」吳嬸在燈下做著針線,「如今住著我們這破落宅子,我仔細瞧著,她也沒有一點抱怨哀憐,反倒更坦然自得了。」
她的丈夫吳道全埋頭用一個鐵藥碾碾著三七末,並不回話。
吳嬸似習慣了如此,隻自顧自的說話,「我想她既無父也無母,孤孤單單一人甚是可憐,又不願給五爺做妾,住在將軍府也是難受,既然她想賃房子住,不若就讓她住咱們家。咱們也可以看顧她一二。」
「既是她救了五爺,我們看顧著她,就當替老國公爺還這個人情是了。你又何必收她那幾個租錢。」
「當家的,休要著惱,你卻不曉得,這周姑娘看著柔和,實著極有傲骨,不收她租錢,她是不願來的。我當初見到她,傷得那麼重,卻些許淚珠兒也沒有,還衝我笑呢。」吳嬸停下針線,似回想起往事,「我們閨女若是那年兵禍沒走,現今也和她一般大了。我想著她住進來也多一份熱鬧,省卻這宅子就我們和老陳三個老貨,空落落的讓人難受。」
吳道全收起藥碾,咳了一聲,「住便住了,又提這些成年舊事做甚。」
至此周曉曉便住在吳宅。
她並不心急開店,先時日日走訪市場,品嘗當地各類點心吃食。
隨後請來匠人裝點店鋪,打造用具。
閒時把吳宅各類挑水劈柴的氣力活一併承擔了,試做出各類麵點也每每先請吳嬸夫婦品嘗。
吳嬸收拾了一日三餐,頓頓來請周曉曉同食。
一來二去兩人相處得越發親近,便是門房的老陳看見周曉曉也都是笑面相應。
只是吳道全依舊對周曉曉不冷不熱,周曉曉也不以為意。
一日,周曉曉起了個大早,先將兩個水缸挑滿了。閒著無事在院子裡逛了一圈,看著滿院的兵器一時手癢,忍不住拿了根棍棒照著腦海中周父所教使將起來,一時間舞得院中沙塵滾滾,赫赫生風,自覺胸懷舒暢,豪氣頓生。
突聞一聲,「亂七八糟,空有一身蠻力,上陣卻是無用。」
周曉曉收住勢,倒不著惱,笑吟吟地說:「我幼時隨家父學得三拳兩腳,家父早亡,尚不得章法。既然吳伯善使槍棒,還請指教一二。」
吳道全也不言語,去槍架上持一棒在手,站定擺了個起勢。
周曉曉道了聲:「恕無禮。」
直奔吳道全而去,一棒當空劈下。
棒在空中,周曉曉心中想到,自己一身怪力,而這老頭只是個退伍的軍醫,萬一他裝得高深內裡是個草包,自己卻一棒子將他打翻,吳嬸面上須得不好看,於是臨了收了七八分力道。
卻不知那吳道全如何動作,周曉曉只覺手肘處被輕輕擦到了一下,頓時整個右臂既酸又麻,持不住棒,撒手丟在地上。
周曉曉楞在當場,心中驚疑不定。揉了好一會手臂,拾起棒子,這次打疊精神,使出周杜鵑父親所授的一套五梅棒法。棒身一抖,影影倬倬五條棒影,好似一朵怒放的白梅,棒影五重消無聲息,期中卻暗藏巨大的力道,但凡擦著一點須不好受。
但梅花尚未全開,周曉曉便覺腳後跟被大力撞了一下,頓時站立不穩,摔在地上,因手中使力過猛,穩不住身形,這一摔摔得連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爬起身來。
周曉曉爬將起來,翻身便拜:「師傅在上,小的從前不知天高地厚,今後還請師傅點撥端正。」
吳道全不接話,背著手回屋去了。周曉曉拍了拍身上的土,顛顛地跟在後面。到了大廳掇了張條凳請吳道全坐了,插燭似也的拜了三拜,又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茶,「師傅,你就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吳道全且不接茶,沉吟片刻,「你一個女娃娃,做什麼學舞刀弄棒。」
周曉曉其人,但凡真心想要得到個什麼東西的時候,那是能比平日更為百倍的糾纏耍賴。這會便是口若抹了蜜一般,好聽的話張嘴就來。
「師傅你看,咱家現在也沒個男孩,您就權且將弟子當做男子教養。但凡能學得師傅的三兩分本事,」周曉曉跪在地上,再三舉茶,「日後弟子奉養師傅師娘的時候,若遇著些醃賊潑皮欺上門來,弟子也好撐撐門戶,無需事事師傅躬親不是?」
「習武不是做耍,容不得半點偷奸耍滑。」
「若是偷懶,但憑師傅責罰就是。」
「如此,」吳道全這才接了茶,飲了一口,「明日五更起,在院子等候。」
周曉曉心中大喜,自此對吳道全夫婦以師傅師娘相稱,事兩人以師禮。吳道全便也將十八般武藝從頭一一教給周曉曉。
吳道全年輕時實著是個武癡,最好舞刀弄槍,因家中世代行醫入伍時候被征做軍醫,一身武藝也無甚大用處,他一生無子嗣,唯一的女兒也在幼年時折於戰亂之中。是以初見周曉曉一身怪力,資質精奇,是習武的好材料時,早就見獵心喜,只是依例端一端師傅的架子。現今見周曉曉雖是女子,但不畏艱苦,聰敏好學,心中也是高興,不免起了將一身絕藝傾囊相授的心。
閒話休絮,周曉曉自此日日早起習武,午後採買人手,裝潢門面,籌備糕餅鋪子,不覺時日飛逝,冰雪消融,春風初起。
一日,周曉曉提著兩個食盒前往將軍府拜會將軍夫人夏清蓮。
夏清蓮將她迎入屋中,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端詳了片刻,二人方才分主賓坐了。
「好些時日不見,妹妹瞧著倒是越發精神了。」
「正是常常思念姐姐,是以這番新做出的幾道點心,特帶來請姐姐嘗個新鮮。」周曉曉打開食盒,端出一個鷓鴣斑紋的黑釉瓷碟來,「也想借夫人金口玉舌給品評一下,愚妹回去也好加以改進。」
黑色的粗瓷碟上端正的擺著六塊形態精緻的糕點,有細膩雪白的梅花狀,有奶皮通透的秋菊形,也有泥質類玉的嫩葉態,六塊糕點小小巧巧,形態各異,粉嫩或瑩透的外表下隱隱透著一點嫩色,淡淡飄出一陣清香。
夏清蓮初時聽聞周曉曉要開點心鋪子,心中其實不以為意,料想不過是些粗餅硬糕,此番一見,精細如斯,不由大感意外。
「不成想妹妹竟有這般巧手藝,這都叫我幾乎不忍吃它們了。」
「姐姐出身世家,什麼樣的精細食燴沒有見過。且不要取笑,賞臉嘗一嘗,給些建議是正經。」
夏清蓮伸指遙點了點周曉曉,方才笑著撚起一塊梅花狀的點心,只見這糕潔白滑嫩,形態逼真,宛若初雪堆成,看著先惹人有三分食欲。待得入口只覺表皮香膩柔滑,內餡卻有一點微微酸甜的清爽味道。夏清蓮飲食上素喜清淡,不好甜膩,這道點心正正和了她胃口。
因問道:「這裡的餡料是佛手?」
「正是佛手,醃制過後,取其清淡之味,來合糕中的甜膩。不知可還使得?」
夏清蓮點頭不語,心中卻道,想不到這個妹妹竟有這樣一道手藝,不怪她敢自立門戶。倒是小覷了她。
又撿了那塊粉嫩嫩做樹葉形狀的糕來嘗,原是常見的綠豆糕。口味倒是和時下流行的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在質地上格外細膩,食後口有餘甘,更帶幾分通暢心肺的清涼之意。
夏清蓮停箸道:「真是不錯,既有新奇又不失古意,可是有什麼說頭?」
「這套糕,共有一十二種。因取玫瑰、白蓮、佛手、綠豆等各季時鮮花果為材料,便起了個俗名叫作十二月花神糕。打算作為店裡的主打食品。因此我這小店名也就叫做十二月餅鋪。」
「倒是個雅俗共賞的名字,你這手也巧,心思也靈慧,看來我大可不必為你憂心了。」
「哪的話,我這是特特來求姐姐提攜提攜。」周曉曉打開食盒第二層,一面取出一個碟子,一邊道,「這些個點心呢,在做工上頗有些費功夫,若是在市井中買賣,怕是不得力。我只盼鳳翔城中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能親睞一二,才有希望維持得下去。」
夏清蓮笑著瞟了她一眼,先去看這碟子,只見這一碟依舊擺著六個點心,三個酥皮三個奶皮,有圓有方。當先一個酥皮點心,混圓溜溜的,面上覆著一道金色的油皮,綴著芝麻粒。看著有幾分可愛,夏清蓮執一把小銀刀將其十字切開,只見外層疊疊累覆著薄如蟬翼的酥皮,中間是細膩如泥的紅豆沙,內陷卻是一個流著油的鹹蛋黃。
「哎呀,周姑娘好巧的心思,這用蛋黃做餡倒是少見。」屋內伺候的大丫鬟見了都忍不住贊道。
哦,連清蓮家都沒見過,看來這個時代還沒出現蛋黃酥,廣式月餅這類的點心,倒是被我占了點小便宜,周曉曉想道。
夏清蓮嘗了一塊,將餘下的遞給丫鬟們分食,眾人皆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