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曉著一身男裝,拉著俞行知溜達了一日,此刻又尋摸到了一家開在巷子裡的小麵館處。
此麵館門臉不大,收拾得倒是乾淨整齊,賣得是跳麵和桶爐烤餅,門外支起個棚子,擺了三五張方桌。
麵館裡間的牆上挖有一洞,內置一粗木杆,下設麵案,木杆壓在一塊極大的麵餅上,一年輕婦人坐在木杆一頭,一步一跳,反復壓這塊麵。這便是「跳麵」,吃時切得極細薄,下鍋一撈,再澆上用大骨熬制的湯頭,撒上羊肉,蔥花,豬油。吃起來香韌爽滑,鮮美可口。①
外間置一大木桶,桶內糊了一層泥,爐底燃著炭火。將揉好的面餅往桶內一貼。待得層層酥皮鼓起,表面焦香,面皮漸呈金黃色時,用一鐵鉤勾出。食之只覺鹹香酥脆,令人回味無窮。
此店位置雖偏僻,客人卻很多,以至於周曉曉和俞行知只得同數人共擠一張桌子。
周曉曉拿著筷子向裡張望,「行知,這是鳳翔最好吃的麵館了,你一定要嘗一嘗。」
俞行知的眼神祉凝望著周曉曉。在他眼裡的周曉曉無論做什麼,都似乎散著光芒,透著溫暖,把他這些日子沉積心底的陰暗和焦躁都一點點的衝淡。
不多時老闆端出熱氣騰騰的麵條並一碟噴香的烤餅。麻溜地給兩人擺上,熱情地招呼。
麵店老闆是個一臉麻子五短身材的男人,人稱孫麻子。因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又有一手做麵餅的好手藝,倒是娶了一房年輕漂亮的媳婦兒。
現今店裡就夫妻兩個裡裡外外的操持。
孫麻子一麵團團忙碌,一面衝裡間喊道:「大姐回些麵來打餅。」
只聽裡間「哎。」了一聲,那年輕婦人從杆上下來,托一盤揉好的麵團,掀簾子出來。
只見她粉面低垂,舉止溫柔,一雙紅酥手巧分白麵團,更添幾分女性的嫵媚。那孫麻子笑盈盈地接過分好的麵團,撒上芝麻蔥末,貼進爐子內壁。夫婦兩個一接一遞,十分有默契。
周曉曉吸溜著麵條:「好吃嗎?」
俞行知和她挨著頭大口吃麵:「人間至美。」
「和汝同食,天下無一物不美。」俞行知看著那對忙忙碌碌的小夫妻,心生豔羨,「看彼處二人,雖是寒門小戶,但伉儷情深,攜手扶將,倒是令人心嚮往之。」
周曉曉湊過腦袋道:「各家都有各家的煩惱,這二人看著表面和美,實著這孫麻子是個家暴男,日日夜裡打老婆為樂。而他家媳婦喜歡偷漢子,左鄰右捨無有不知,單瞞著孫麻子一人而已。不像你我,縱隔千里,然心意相通,遠勝這般貌合神離之人。你又何必妄羨他人耶?」
俞行知眼睫低垂:「家慈不同意你我之事。曉曉,你能不能等我一段時間。可能會有點久,或許要一年……也許兩年。然吾必當竭力而為,誓不負汝。」
周曉曉注視著他,認真地回答:「可以的呀,我等著你。緣分之事不能強求,我們盡力就好,你也不必過於自苦。」
俞行知忍不住從桌下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周曉曉的手。周曉曉咬著嘴唇,眉眼彎彎地偷笑起來。
「大庭廣眾之下,簡直恬不知恥。」
周曉曉聽到了一個很殺風景的聲音。
抬頭一看,果然是程時照和程時琪兩個不合時宜的傢伙。
周曉曉翻了個白眼,心想:你這個意圖搶佔兄弟女人的衣冠禽獸有什麼資格說我。
不過考慮到程時照的地位不便招惹,以及兩人之間已經很惡劣的關係,倒是沒將這話說出口。
「五郎叫我等好找,卻不曾想有京都雙壁之稱的俞家五郎,會在這等街邊小巷覓食。」九皇子程時琪在俞行知身邊擠了個位置,看著那剛出鍋的烤餅道,「這村野小食,聞著倒也很香。似有幾分意趣。」
周曉曉笑道:「覓食者不鄙,原來殿……九爺也是同好之人,可否要嘗一嘗。」
程時琪點點頭:「那我就嘗一點。」
程時照和幾位微服的侍衛站立一旁,滿臉黑線。
周曉曉摸出十來個小錢,對同桌的食客抱拳道:「小人現有幾位兄弟前來,欲同座小聚。還望幾位阿哥挪動尊駕。攪擾諸位了,這裡一點心意,權做賠禮。」
眾人見她人物瀟灑,言語客氣,又有十來個銅子可拿,都紛紛讓出位置。
周曉曉做了個請的手勢。程時琪便高高興興的取箸移坐到四方桌的對面。程時照心不甘情不願地斜坐下來。幾名侍衛不敢入座,只在身後側立。
周曉曉衝孫麻子喊道:「掌櫃的,再來兩碗跳麵並一盆子爐餅,管舊要加梅乾菜和插酥。」
孫麻子嘹亮地應了一聲:「曉得嘞。」
不多時便將熱氣騰騰的吃食端將上來。
程時琪吃了一筷子,眼睛一亮,道:「鮮香爽滑,果然十分味美,這樣的陋街小巷,卻藏有如此地道美食。六哥你也嘗嘗。」
程時照面色黝黑,一言不發。
俞行知也臉色不虞,沉默不語。
只有程時琪稀裡嘩啦埋頭吃麵餅。
周曉曉知道他們三個,一個下不了臺,一個心中有怨氣,餘下一個只想和稀泥。
她雖然心中厭惡程時照,但她知曉俞行知近況已經十分艱難,不願他因自己再樹敵人,搞得四面楚歌。
何況當時揍人的是自己,挨揍的是對方。
於是她決定把這事翻過去,反正今後自己也不需和這等心理變態的人物來往。
「那日之事。」周曉曉開口。
桌面上三人皆轉頭看她。
周曉曉整衣肅容:「先前我和六爺因些許小事起了爭執,我一時失控,行為悖逆,幸得六爺大度,不同小人計較。」
她站起身來,慢慢悠悠行了個禮,同時深深看了程時照一眼。
差不多行了啊,給你遞梯子了,趕緊地就順坡下驢吧。
程時照初聽得她提起那日醜事,坐如針氈。後聽得她揭過去了,心中方才落下大石,想道:算你識趣。
拿眼瞟了俞行知一眼,心道:子規啊子規,若非是為你,本王何需受這等村野潑婦的窩囊氣。你這見色忘友的傢伙做甚如此的不知好歹。
豈料俞行知全不看他,卻拉住周曉曉道:「曉曉,你不必道歉。我知你並非無理取鬧之人。必定是表哥先做了什麼過分之事。」
周曉曉便笑了,她從不吝於表達自己心中對他人的喜愛。
她湊過頭,用狀似悄悄,實則四人都恰好能聽見的聲音道:「不管怎麼說,我打人了,還是我的不對。你幫我和表哥說說情,讓他原諒我則個,就不要取我腦袋了。」
程時照面色漲紅,惱怒起來。
程時琪急忙圓場:「行了行了,六哥你堂堂大丈夫就別同女子計較了。鬧將起來,須不好看。」
又對周曉曉道:「周姑娘,你既說要道歉,怎生這等小氣,就請我等食面餅耶?這鳳翔城還有何美味珍肴,速帶吾等前去品味方是正經。」
周曉曉心裡翻了個白眼,我說道歉只是做個樣子,你還以為我真的和你們這兩個敗類道歉麼?
「行啊,這鳳翔城內頂尖的美味當屬一物,只是二位恐怕不敢食。」周曉曉用筷子輕輕點著碗。
「乃是何物?」程時琪大敢好奇。
「河豚。」
「素有耳聞呢,據說此物味極鮮美,乃天地第一奇絕。隻憾在京都不曾見過。」
程時照身後的侍衛郭素人俯身低語道:「六爺,河豚乃是劇毒之物,具報去歲江陰便有二人食河豚中毒而亡。萬萬不可輕食之。」
周曉曉拍拍手站起來:「本地素有諺雲『拼死吃河豚』,可見非老饕不敢一試,六爺不敢吃便請回吧,行知、九爺我們走起?」
程時照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啪的一聲站起身來:「孤有何不敢之事?」
眾人移步橫水河畔。
此刻天色將晚,河床上的漁火星星點點同晚霞遙相呼應,煞是好看。
河之北麓有一座古橋,沿岸橋洞處開著一家小店,挑了幾盞氣死風燈,擺出兩張桌子。店門外擺一個石刻的牌子,湊近一看,上書幾行字:小店祖傳宰殺河豚之手藝,必保客官食之無虞,若有閃失,願以店主之性命相抵。
店家但凡見有人來,便在石板上刷一層墨,貼一張熟宣,拓下一頁文字來,交給食客。等於是簽了保書。方才宰殺河豚。
程時琪看著有趣,擊節讚歎:「在此處吃河豚,就著這江楓漁火,蔞蒿滿地,方才暢快。比起宮中禦宴強勝百倍。」
周曉曉衝他舉了下大拇指:「九爺真乃食中饕客。」
片刻鮮嫩的河豚端上桌來,店家當著眾人先食了一筷子。方才招呼道:「客官們慢用。」
俞行知拿起筷子:「果然奇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我先嘗一嘗是否真如傳聞中一般味美。」
程時照伸手攔住,道:「行知稍候。吾先嘗之。」
又有郭素人從旁阻攔,「六爺稍安,待小人斗膽先試。」
周曉曉手腳快,先搶著吃了幾口。九皇子程時琪也忍耐不住,連連舉箸,口中直被燙的嘶嘶做聲。
餘下眾人見此,方放心食用。一眾侍衛也從旁單設一桌。
食之無不交口稱讚,皆道果然鮮美異常。
周曉曉心想,程時照此人雖齷齪無恥,不過對行知倒似是真心。看在行知的份上這次權且算了。於是對程時照道:「六爺既食了我的河豚,便也算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之前我們那些許小事就翻篇了吧?」
程時照食而不語,心道:此女子雖粗俗,待行知倒是一片誠心,看著行知的面上,本王便姑且不予你這女子一般見識。
眾人酒足飯飽,程時琪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歎息道:「可惜不日就要回京,如斯美味不能再嘗,實乃人生一憾。」
「就要回去了麼?什麼時候?」周曉曉望向俞行知。
俞行知歉然道:「京中近日尚有要事,加之表哥陪我前來,實乃私自出京,很是不妥。是以一兩日內需歸。」
說未說盡,俞行知眉梢輕動,眸色環轉,目光凝望著周曉曉,流露出極其不捨之意。
周曉曉想到俞行知為了她一封信,不管不顧千里迢迢的跑下來,心中有些酸溜溜的難受,腦筋動了動,臨時起意:「不若我陪著你一道上京?我欲擬在京都開一家十二月餅鋪的分店,正好先去踩個點再回來。」
「曉曉,所言非虛?」俞行知心中一喜,忍不住高興起來。
但他既十分想和心愛之人多相處一段時光,又擔心她被自己捲入京都煩雜的漩渦之中。
「不妨事的,我隻陪你一路。即日還轉。」周曉曉知道他心中擔憂什麼,「到了京都之後,我們各有所忙,估計也無瑕相見。日後等我籌措完善,在京都開起分店,你我相見方才兩廂便宜。」
程時照嗤笑道:「早先我說讓你上京,你鬧三鬧四,抵死不從。端的是如此反復無常,喜怒不定。」
周曉曉眯起眼睛:「行了,行了,我的殿下,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您就不要和我計較了。」
她心中想,之前我和俞行知鬧分手,且你是想把我關在一宅院裡做外室,我當然不肯。如今我知道分手不是他本意,我們和好了,我自然要創造條件多多和他相處。又不吃你王府的飯,用得著你管麼。
但她嘴上只說:「行知大病初愈,我不甚安心,沿途好歹照顧一下他的起居。省卻出了什麼紕漏,殿下又統怪罪在我身上。」
「你!」程時照怒道,「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至汪曾祺《肉食者不鄙》)
程時琪:「五郎,你這喝的是什麼?香味十分獨特。給我也嘗嘗。」
俞行知:「九殿下,在下這喝的是藥。」
程時琪:「哦,那我就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