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异从五独堂出来,大门口仍聚拢着不少人,有些胸口挂牌子,有的乱发插草标,等待被挑拣。
倘若换作刚到三和坊那会儿,必然要疑惑一句:何苦如此。
但一路上所见所闻,姜异大致明白魔道法脉的底层百态,遂开始理解与接受。
就拿五独堂选“药材”这事儿来说,不少下修甘之如饴,蜂拥而来。
五符钱一碗的陈谷面,只能顶饿果腹,难以滋补养身,想吃些灵米灵食,就得卖力做工干杂活。
故而早已惫懒麻木的下修们,宁愿来五独堂试药换丸,好歹能尝到几分灵气滋味。
至于会不会因此坏了根基,损了道途,往后再说!
况且,都待在三和坊讨生活了,谁还在乎这个。
“这么一看,贺哥其实还算‘上进’的了。”
姜异与贺老浑在双丰街口作别,他本来还想找个地方请对方吃顿好的,却见贺老浑搓着手讪讪道:
“今晚就不叨扰异哥儿了。”
咦,贺哥转性了?有便宜都不占么?
顺着贺老浑不时瞟向巷口的视线望去,姜异见到一条深巷里悬着几盏粉灯笼,若隐若现,靡靡暧昧。
原来是迫不及待体验三和坊的风俗人情么?
“贺哥保重身子。”
姜异会意拱手。
“咳咳……不是异哥儿你想的那样。”
贺老浑神色讪讪,老脸一红:
“早年在这认识个旧相识……改日再与你细说。”
他边说边往巷口张望,匆匆摆手:
“天色不早,异哥儿快回吧。三和坊这地儿也不是很太平。”
姜异颔首作别,不多时便回到岱楼。
他静坐调息半炷香,运化真气火性。
待到子时一刻,杨峋终于归来。
“阿爷用过晚膳没有?”
姜异起身推门,来到隔壁屋子。
见杨峋面露疲色,他忙斟了杯热茶奉上。
“临时出了些纰漏,所幸不大,都处置妥当了。”
杨峋轻吹茶汤,抿了几口,缓缓道:
“太符宗的真人法驾降临,整个北邙岭都震动了。照幽派、真蛊派纷纷遣人过来,等着觐见听候吩咐。
水池火沼炼度,乃仙道科仪。这次下山,本想拜托几位相熟的老友,替我搜罗所需之材。
结果太符宗的真人,用一张符把周遭三千里地都给封禁住,不晓得到底查些什么,弄得风声鹤唳,连累得我这桩小事也搁置下来。”
姜异闻言眼角直跳。
筑基大真人行事当真霸道,尤其宗字头出来的修士,盛气凌人至此。
三千里地,一符封之!
连声招呼都不用打的?
着实威武!
“如今照幽派、真蛊派乱成一锅粥了,主要是对练气七八重往上的修士影响甚大,不许腾空飞遁,更不许打开收放器物的袖囊法袋,这还咋游历四方,互易买卖。
最倒霉的是照幽派一位长老,功行已至练气十二重,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
太符宗真人驾临,直接震破了他洞府布下的‘灵氛’,生生被惊得出关,据说还吐了血……
杨峋叹息之余,眼中又流露出几分神往。
下修听闻上修手段,自然容易想望风采。
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符宗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事?”
姜异不禁好奇。
“这谁晓得。如今传言四起,有说太符宗出了叛徒,卷走重宝破门而出;有说真传首席投了仙道……众说纷纭。乱糟糟的。”
杨峋摇头:
“所幸老夫早已写信下山,让人搜罗主材,眼下已经凑齐大半。只是上了禁制,暂时无法取出,估计要等上一阵子。”
姜异这才松了口气,又道:
“阿爷辛苦了。”
杨峋摆摆手:
“咱们之间没必要客气。其实门字头也好,派字头也罢,终究都是给上头法脉办事的。
老夫没那通天的本事,只盼阿异你日后能撞得机缘,摸到那些大教上宗的门槛。”
姜异闻言只是笑了笑。
大教上宗并非寻常修士可以企及,那些地方只招收真正道材,必须放在前古时代也属出类拔萃的非凡翘楚,才可拜入门庭之下。
即便天书曾示下师承机缘,他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毕竟要和大教上宗扯上关系,绝非区区十五日推演能够窥其全貌。
“你且安心待在三和坊,出门无妨,但莫要走远,免得遭遇劫修。”
杨峋嘱咐了几句便显倦意,姜异识趣地退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太符宗……三千里地界多么辽阔,一张符就让大家搁这儿‘坐牢’。真是威深如海!”
回到屋内,姜异感慨道。
他这几日见惯下修百态,再乍听上修手段,不由得心神震动。
思绪一飘,姜异坐到窗边,推开望月,目光渐凝:
“既入此道,岂能因见山高而却步?正是修行时!”
念及于此,他将杂念一拢,合上双目。
复又打坐吐纳,搬运周天起来。
……
……
“劳什子破地方!修行都不易!”
一声骂骂咧咧飘荡在青冥高天,旋即被凛冽罡风吹散。
只见那座曾在北邙岭出现过的八角飞楼悬停在空,清辉散发如瀑倾泻,阻绝外边狂暴动静。
飞楼顶层,一着水蓝法衣的年轻修士盘坐其上,费劲将通身法力灌入巴掌大小的金符当中。
此符宛若足金铸成,不见丝毫瑕疵,更无多余纹路,只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禁”字赫然醒目。
“师尊也是!他老人家半道要跟对头做一场,让小的持符封禁北邙岭……可怜我这五行不全的半步筑基,哪里撑得住消耗!当真苦也!”
年轻修士满腹牢骚,他手中这一道符,乃师尊用金法捏就,吞吐二十四种上乘灵机,仿佛填不满的无底大洞,偏生北邙岭又是贫瘠之地,破落之处。
自个儿只能不断运送真?,以为供应。
每日困在法楼,简直跟坐牢似的!
“师兄、师兄!”
法楼器灵倏然跃出,观其形貌乃个三寸高的小童子,唇红齿白,粉嫩可爱。
“照幽派和真蛊派的长老又来了!求问师兄何日才能开禁?”
年轻修士听得头大,怒声喝道:
“问我有什么用,我又哪里晓得!这符我只能拿着,又不会运使,况且师尊不来,难道我敢擅自收起‘禁’字符不成?
万一让那小祖宗真的流窜到东胜洲、西弥洲去了!到时候替师尊背这个黑锅,上头的责罚够我吃上两百年的!”
器灵小童子吓得缩起脖子,怯生生地退到楼下。
两三息后又探出脑袋,小声问道:
“师兄,那我跟他们说,老爷不在?请诸位下次再来?”
年轻修士垮着肩,耷拉脑袋,有气无力道:
“莫要这么客气!咱们是太符宗!精神点别丢份儿!
直接让他们‘滚’就行了!记得,凶巴巴些!”
器灵小童子哦了一声,边下楼边练习:
“滚……滚……滚啊!”
只可惜奶声奶气,没甚威慑力。
年轻修士哀叹,正想再抱怨几句,却见更高处的青冥传来隆隆大响,仿佛天鼓擂动,震碎太虚!
他赶忙低头,祈祷似的:
“道主保佑!师尊老人家千万别打输!不然我又要多坐好久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