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腿把自行車一支,「小陳同志, 你先坐上來。」
陳麗娜側著一坐, 一手掰緊了後面。
聶博釗腳一點, 自行車飛也似的, 就給竄出去了。
秋日的天夠藍的,陽光也夠暖的,自行車的輻條在陽光下刷拉拉的碾過秋葉。
「你抓緊了嗎?」聶博釗問。
陳麗娜猶豫了一下,本來想一把就摟過去摟到他腰上的, 終究還是隻就揪住了聶博釗那呢子衣的扣捎兒, 「嗯, 抓緊緊的。」
還是齊思河畔, 不過聶博釗今天不是到橋上, 而是到下游的水利水電站,這地方的發電機組, 還是聶博釗當初給照料著安裝的, 他想來看看現在運行的怎麼樣。
不用說, 水電水電站的全體職工, 也是停業休產,正在背領袖語錄了。
「聽說你是大學生?」聶博釗問。
陳麗娜揪著衣角兒, 嗯了一聲︰「我爸教的好。」
「能考上女子師範大學不容易,這跟你爸教的好有關係,但是關鍵還是得你自己學得好。我還聽說你會俄語?」
「跟著收音機學的,就會唱首《喀秋莎》。」
聶博釗覺得這位女同志身材相貌都不錯,但就是揪衣服的這個習慣, 看起來很讓人不舒服,這得改。
「咋大學讀一年就回來了?」
「我們家庭成分不行,臭老九。」仔細看,這女同志腦袋還有點兒偏,嘴角總是一抽一抽的。
「你這頭咋回事兒?」
陳麗娜頭更偏了︰「退學之前給武鬥了一回,打的。」
武鬥的殘酷,聶博釗雖沒經歷過,但也曾聽說過。
「落下啥毛病沒?」
「一邊耳朵總嗡嗡響,頭也有些不合適,不過聶同志你放心,這個並不影響我幹活兒。」說著,陳麗娜就伸出兩隻手來。
能小公主的時候就是小公主,能女強人的時候就是女強人,陳麗娜這一輩子,就沒服過輸。
昨天包了一頓餃子,她兩手齊開耍著 面杖,只憑那兩隻手,就把聶博釗給震住了。
麻利又能幹,手腳還勤快,這是聶博釗對於陳麗娜的第一印象。
「要往醫院給你看看不,拍個片子照一下。」聶博釗又說。
陳麗娜頭更歪了,嘴角抽的更厲害了,嘴巴也結巴上了︰「不,不用。照過了,藥也吃過了,醫,醫生說腦子裡壞掉的已經壞了,永久復原不上,就,就只能這麼著了。」
難怪一個大學生要給人作保姆,卻原來是給人打成傻了。
聶博釗心說真是可憐,不過她這樣呆呆的,倒也挺可愛的。
「烏瑪依可是戈壁沙漠,日子可不好過,還有三個孩子要帶,小陳同志你可能會想家,也可能堅持不下來。」
「那地方有武鬥沒?」陳麗娜繼續扯著衣角,扯了長長的,就開始搓卷兒。
聶博釗頓時就笑了︰「石油是國家最重要的產業,是領袖要超英趕美最大的希望,咱們油田上隻重生產,別的都放在一邊兒。」
「只要沒武鬥,我就去。我是農村人,養孩子我在行的,他們要是不聽話……」
「咋?」聶博釗臉色頓時一變。
「不聽話也得你來教育,我腦袋壞了,耳朵也不甚靈,等閒娃兒們說啥也聽不來的。」
「那就這麼著,咱們商量定了,五年合同,我一個月給你十塊錢,你幫我帶娃,咋樣?」聶博釗直截了當,沒發現原本談好的,一個月可是五塊錢啊。
「那不行,說好了要結婚的,我一大姑娘,不結婚咋跟你去邊疆,不去。」這時候,陳麗娜的聲音反而尖了。
聶博釗目瞪口呆,他一直是想找保姆來說,沒想到這大姑娘想的居然是結婚,而且,還說的如此坦率。
這是個非常好的保姆。
可她想結婚,這可就把聶博釗給難住了。畢竟,他迄今為止還沒想過再婚了。
「那你說咋整?」
「扯證,辦婚禮,我就跟你走。」陳麗娜說著,還抽了抽嘴角,哎呀,兩眼待氣。
「我這條件,你能滿意,能看上?」聶博釗問。
對方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而他了,離異,還有仨孩子,雖說真要找,基地隔壁的木蘭農場就有一大群適齡的知青,但是,他要真從木蘭農場找,也是阻礙重重。
畢竟他那老丈母娘,可就不是個吃素的。
所以,這腦子給打傻了的姑娘,還挺合適?
「聶同志,我覺得你條件挺好的,石油基地沒武鬥,又還管吃飽穿暖,我盡心盡力幫你帶娃,但只有一個條件。」陳麗娜說。
「啥條件?」聶博釗問。
「就是,到時候有支援邊疆建設的名額,把我姐也給遷過去,我就願意了。」
內地支援邊疆建設,這是一個政策,那邊是農場化的,農場裡也不會受到革命的衝擊,所以,陳麗娜想的是,將來把陳麗麗夫妻也給遷過去,在上輩子,王紅兵和陳麗麗兩個熬過了革命,可是因為身體全垮了,一輩子都沒孩子呢,她不想姐姐重搗上輩子的覆轍。
「原來這麼回事兒,那就結吧,你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我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我是同意的,只要你父母同意,咱們就結一段革命婚姻,我帶你到烏依瑪,咱們共同艱難苦鬥。」
聶博釗心說,結婚就結婚吧,這個二姑娘,雖說腦子有問題,但是個實在人。
就是生的太漂亮了,越看越漂亮,皮膚白皙身材高挑,更難得一股子的麻利勁兒,哎喲喂,要是那嘴角能不抽抽,就更好了。
但是,她要嘴不抽抽,腦子沒壞,一個大姑娘,生的這麼漂亮,咋可能真心實意的,跑到戈壁灘上給他養孩子?
這麼一想,聶博釗心裡也就平衡了不是。
粗糙的大手,握上陳麗娜一隻雖然粗糙,但到底要細膩許多的手,這段以看保姆開頭的婚姻,就算是初步定下了。
「走吧,我帶你回去。」
「就不到國營商店逛逛?」尋常人商議訂婚,不得買瓶汽水兒啥的,陳麗娜不是饞瓶汽水兒,只是覺得,這儀式也太隨意了。
上輩子,他可是足足跪地求了八次婚,她才勉強點的頭呢。
「等你們那邊商量定了再說吧。」聶博釗還急著回去看仨孩子呢,全肚子裡有蟲,夜裡睡覺翻來滾去,他還得帶著買驅蟲藥去。
陳麗娜一屁股坐到了自行車上,還沒坐穩了,聶博釗腳一蹬,飛似的就竄出去了。
「啥,不是說你大姐去給人當保姆,咋又變成你要嫁人了,麗娜,這到底怎麼回事兒?」晚上回到家,給父母一說,陳父先就徹底的懵掉了︰「麗娜你可是個大學生,爸還指望著你讀大學了,那人帶著仨娃兒,我年紀青青的大閨女,還是大學生,可不是給人作後媽的。」
「爸,我的頭……」反正才剛回來兩天,陳麗娜當著父母的面,繼續就開始撒謊了︰「我的頭不太得勁兒。」
「咋,咋不得勁兒?」陳母一聽就嚇壞了︰「娃,你該不會是因為你表哥退婚,受刺激要瘋了吧?還是,你悄悄跟媽說,他在省城你也在省城,你倆不是私底下悄悄兒的就……」
陳麗娜哎呀一聲︰「媽你想哪去了。」
「我在大學裡的時候,接受過一次武鬥,他們把我腦子打壞了,如今總是頭疼,也老是忘事兒,使不上勁兒,媽,你閨女這腦子,往後讀不了大學了,只得嫁人。」
「我瞧你挺好的呀,能吃能喝會說話,手腳也麻利的很。」陳母看了半天,沒發現自家閨女哪兒傻。
陳麗娜於是說︰「我耳朵也聽不見,聽你說話都是照口形猜你講的啥,熟人還好猜,到了陌生人,猜都猜不著人家講的啥,就成聾子了。」越裝,就越像了。
「那也不能就為了耳朵聾了,就去給人作後媽呀。」陳母正當姑娘聽不見,湊著她的耳朵就喊開了︰「這事兒,媽反對。你的耳朵,爸媽想辦法幫你看。」
「我看她不是耳朵聾了,是腦子壞了,真想嫁那人吧,麗娜,我說的對不對?」說起來,還是陳父更了解女兒。
「耳朵沒聾你裝啥?」陳母也急了,合著半天眼淚白淌了︰「那男人瞧起來相貌是挺好,但麗娜,三個孩子可不好帶了,後媽難當,你沒聽說過?」
「爸,媽,現在就這麼個形勢,我去過省城,還是大學生,想出去闖闖也沒啥不對的,要真覺得人不成,我自己又不是沒出過門,到時候自己回來,還不成嗎?」
「結婚不是兒戲,要真結婚了,還能有再回來的嗎?」
「現代法律講離婚離婚,爸呀,你還是咱們陳家河小學的校長呢,不是還老給婦女們宣講,家暴的男人要不得,真要在家挨了打,要到公安局報案,要離婚,到了女兒這兒,你咋就成老封建了呢?」
陳父叫閨女堵的,不知道說啥好。
陳母說︰「行了,我看人挺好,生的是真俊,齊思鄉我沒見過那麼俊的人,明天先談嘛,聶國柱也是嫁,聶老大也是嫁,橫豎她婚退了,自由戀愛有啥不可以。」說著,她忍不住就笑了一下。
不得不說,那聶老大生的是真帥氣。
而聶家,聶母歪在炕上首先就叫開了︰「說的好好兒的找保姆,老大,你咋就變成結婚了呢?而且,那家二姑娘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幾個孩子準得受苛待,這事兒,媽反對。」
「對呀,大哥,你這麼好的條件,要找也得找個像原來大嫂那樣的工程師,工資夠高,人也穩重,咋能隨便農村找個姑娘就算了,你再考慮考慮吧。」聶老二也勸了起來。
聶博釗抱臂站在地上,高高的個頭兒,古銅色的肌膚,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當然,和他弟弟聶老二完全就是天下地上的兩個人。
見仨兒子豎著耳朵也在聽著,他悶聲說︰「老二,你原來那大嫂在的時候,可不準我給你們寄一分錢。」
聶老二倒抽了口氣,原本歪歪的,立刻就坐正了。
聶母也是一下子就變了臉兒,要說,自已這大兒子因為賣掉的早,跟自己是不親的,這要不是養父母死了,前妻也死了,她還真花不到他的錢。
也是為了這個,她才始終不願意兒子再找,畢竟這樣,老家一大家口人就可以用老大的錢嘛,他工資那麼高,自己又不抽煙喝酒,沒個用錢的地方,她不花白不花。
要等他真再找一個,把孩子們全帶走,她們一大家口人,不就花不到他的錢了嘛。
「媽你現在去作媒,把這婚事給定下來,到時候我就算把孩子們全帶走了,每個月也給你寄二十塊,成嗎?」聶博釗又說。
聶母立刻就從炕上跳下來了,趕著想去作媒,但又猶豫了一會兒︰「老大,二十塊養不活咱家這一大家口人啊,五十你看行嗎?」她又說。
「不行,我工資降了,原來一個月一百,現在只有七十塊,再多給你點兒,我和孩子就得喝西北風。」聶博釗簡短的說。
「你不是石油科學家,不是油田上最重要的幹部嗎,咋會降你工資?」聶母一聽就叫開了︰「這不中,我得找你們領導商量商量去。」
「別的單位都停工怠產了,油田這個時候還能生產就是僥幸,大環境就這樣,要不媽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把革命的浪潮先給止了?」
要說聶母橫天橫地,最怕得罪的可就是那些鬥士們,止這一句,就把她給堵住了。
於是,老聶家,對於這門婚事算是同意了。
遠處的田野上走過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眼瞅著聶衛民跑過去了,拽住了就開始戳指頭︰「叫你們不要亂跑,鞋子不得要票嗎,跑多了餓肚子快,飯不也是糧食?你爸在外頭辛辛苦苦掙錢養你們,你們還在外頭打架,扯破了衣服誰幫你們縫,啊?」
「婆,是聶小強先打的人。」
「聶小強家爸是大隊書記,你爸要也是大隊書記,我由著你打他。」
畢竟過了多少年,而且陳麗娜上輩子基本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齊思鄉的,自己村裡的人還能認個七七八八,隔壁村的人就完全的,一個都不認識了。
所以,她並不認得這個婦女。
但是,聶衛民咋管她叫婆呢,齊思鄉土話,婆就是奶奶的意思啊。
陳麗娜當然也在齊思鄉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是,到底就是沒聽說過,河對岸的聶家莊有聶博釗這麼個人啊。
將來,每每問起聶博釗,問起他的家人,他都說死絕了,沒人了,但是,既他兒子在這兒,就證明還是有親戚的嘛。
「喲,這不是陳老師家二姑娘,你大姐了,在家了沒?聽說你和國柱的婚也退了,像你們這類成分,現在對象難找吧?」這婦女笑著就問了一句。
陳麗娜應了一聲,因為面生,沒有多聊。
不過,剛在河畔踫見過,等回到家,陳麗娜就發現,這婦女又在自個兒家坐著呢。
而她媽洗了半天又炖了半天的豬頭肉,這婦女一片又一片的,正在挾著吃了。
「何嫂子你看,我兒子四天前才從邊疆拍來的電報,三天三夜火車,半天的長途汽車,他明天就到咱們齊思鄉了,你家大閨女可現在就得準備,畢竟他只有十天的假期,路上就得花去八天,到家兩天,見個面就得走。」這婦女說。
何蘭兒猶豫著︰「黃大嫂,我家麗麗的心思,還是不想給人當保姆,畢竟仨孩子了,還都是男娃,可不好帶。再說了,我們連你家老大具體人是個啥樣子都沒見過了,這麼著急的把人帶走,怕不合適吧?」
「但是,你家麗麗可是用了我家二十塊錢的,何大嫂你說,二十塊錢在現在來說,可不算小數目吧,一個工人的工資,撐死了一個月才十塊錢。」這黃大嫂不依不饒。
「那我們要真反悔了,不想去了呢?」何蘭兒咬著牙。
「那就退錢,二十塊錢呢你得退給我。」這黃大嫂臉變了,豬頭肉也不肯吃了。
「行,那我們考慮一下吧。等大姑娘回來了,我問問她的意思。」
「光問可不行啊,何嫂子,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那是定金,事兒不成就得退。」說著,這黃大嫂起身就走了。
何蘭兒悶坐了半天,哎喲拍了把大腿,說︰「完了,這可完了,媽哪有二十塊錢還人家喲。」
陳麗娜也才給大學勸退,從省城回來,於家裡的事情一概不知,於是問說︰「媽,究竟怎麼回事啊?」
「還不是你姐鬧的?」何蘭兒又氣又無可奈何︰「剛才來的那是隔壁聶家莊聶老二的媽黃桂蘭,她不是有個大兒子聶老大在邊疆沙漠裡的石油基地上班嘛,前妻生了仨兒子,死了,現在沒人帶,扔老家放著呢。然後呢,他想把孩子給接回去,於是尋思著,從老家給孩子們找個保姆,一個月給五塊錢,去給仨孩子當保姆。當時你姐不是才跟王紅兵離婚了,就說自己願意去,還問黃桂蘭借了二十塊錢,說是提前借四個月的工資,這不,黃桂蘭來找她了嘛,要嘛還錢,要嘛去邊疆,人家總得要一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