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朗凝望著心上人,一臉虔誠地吃完了鴨梨。秦漠悠閒地靠在沙發上喝酒。鄭明明已經連續唱到第七首歌,依然精力十足,並且每一次換歌間隙都不忘強調:「下一首是我擅長的,你們都別跟我搶啊。」三番兩次逼退我拿話筒的手。
我覺得K歌這個活動好比K人一樣,必須要全民參與才有意義,而目前這個模式實在太讓人沒有參與感,就好像嫖客興致勃勃地跑到青樓,結果被老鴇告知今天全妓院公休,樓裡的姑娘都只能看不能摸……
我默默地等待到底哪首歌是鄭明明不擅長的,等了半天,發現沒有哪首歌是她不擅長的。即使唱完《青藏高原》的整個高音部,她也沒有如我所願英雄氣短,反而抖擻起精神又開始唱黃立行的《最後只好躺下來》。這首歌真是唱出了我對她的心聲,並且我覺得大家肯定都是這麼想的,希望她唱著唱著體力不濟倒下來,從而讓出話筒。一山不容二虎,一個KTV包房不容兩個麥霸。
秦漠坐到我身邊來,嘴唇動了動,我靠近去聽,他說:「你怎麼沒精打采的?」
我想了一下,實話實說:「K歌麼,就是要互動嘛,互相都要動,你看,我們這個簡直像在聽演唱會,太不互動了。」
他了然點頭,轉身和負責點歌的服務員小妹說了句什麼。
《最後只好躺下來》明顯還沒唱完,音響猛地一頓,悠揚樂聲轉瞬響起。鄭明明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顯然是沒料到有人敢在她還沒唱完的時候就切歌。我在心中對秦漠叫了聲好,一邊去拿話筒一邊使勁回憶新播的這首歌我到底會不會。可連話筒的一個角也沒摸到,手被人用力一拽,膝蓋在轉身時猛地撞上玻璃茶幾,我麻得一個哆嗦,軟進秦漠的懷裡。
他兩只手抱著我,低下頭來,模糊燈光下,微皺了眉頭。
我突然想起有次陪周越越去影樓照藝術照,照相師傅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的光影,只要找到這個光影,合理運用,你就會發現,明明鏡頭是對著你的但拍出來的照片完全看不出來拍的是你……
這位照相師傅深深迷戀芙蓉姐姐,特別討厭郭敬明。他認為當今的明星,上到演電影的下到寫書的,只有芙蓉姐姐不懂光影技術,由此顯得她分外樸素可愛;而郭敬明太精於PS及對光影的玩弄,由此顯得矯揉造作。雖然我覺得是他誤解了郭敬明,也許人家只是想著多學一門手藝傍身。
我和周越越從始至終都不相信這位師傅。但這一刻,看著秦漠在橘色燈光下一張陌生而英俊得令人發指的臉,突然覺得,也許這就是最適合秦漠的光影。
這可真是一個紅顏禍水啊。
膝蓋在經歷了漫長一麻之後,終於從骨頭深處往外痛出來,我有往下滑動的趨勢,他更緊地抱住我,聲音低沉,響在我耳邊:「怎麼了?」
膝蓋和牛仔褲的布料一摩擦,又是一個哆嗦,我張了張嘴巴,覺得聲音都是抖的:「你干嘛突然拉我啊,膝蓋撞茶幾上了。」
鄭明明突然湊過來:「你是笨蛋啊,剛點的那首是舞曲,秦漠拉你肯定要跟你跳舞嘛,你去拿什麼話筒啊。」
我愣了一下問他:「你點舞曲做什麼?」
他正俯身幫我揉膝蓋,一只手牢牢握住小腿固定,另一只手很有分寸地掌握著揉捏力道,剛才被撞到的地方變得有點癢又有點酸。他抬頭問我:「還疼麼?」
我莫名覺得心慌,一邊搖頭一邊繼續問他:「你點舞曲做什麼?」
他站起來攬住我的腰,把我拉到熒幕跟前:「你不是說缺乏互動?」
舞曲還剩一半,鄭明明拿著話筒在一邊大喊重來重來,顏朗看鄭明明喊也跟著喊,服務員小妹手忙腳亂,趕緊重來。我想,固然秦漠理解的這個互動和我設想的互動天差地別,但人家這麼好心地處處為我著想,盡管著想的方向很不對頭,我也不應該挑三揀四,拂人家的面子。但我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跳過舞,音樂響起時,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拉過我的手環住他的腰背,手下是毛衣柔軟的觸感。我依稀記得好像有一只手要互相交握,小聲提醒他。他笑了一聲,將我的左手握住。曲子很熟悉,總覺得在哪裡聽過,但我這輩子沒和哪個男的在清醒狀態下這麼長時間貼近過,難免緊張,而且我覺得勢必要踩到他的腳,就更加緊張,完全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考慮曲子的問題。
他身上有酒的味道,我一直低頭密切關注腳底下的情況。他好像絲毫不擔心被我踩到,節奏踩得又穩又從容。他捏了一下我的手:「你在看哪裡?」
我心尖突地一跳,連忙抬頭:「沒看哪裡。」
他歎了口氣:「別緊張,跟著我就好。」
我也歎了口氣:「我跟不上你,我從來沒跳過舞。」
他摟了摟我的腰,笑了一下:「你跟得上。」
繞過他的肩膀,鄭明明正在對面叉著腰喝水,顏朗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發現我望他,立刻移開目光,假裝欣賞茶幾上一個裝牙簽的玻璃罐子。
秦漠帶著我轉一個圈:「現在自然多了。」
我嘿嘿笑了兩聲:「是你帶得好麼。」
他愣了愣,突然靠過來貼得很近,氣息就吹在我耳邊上,直發癢,想撓一下,手又被他握住,他在我耳邊說:「宋宋,給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他就這麼緊緊靠著我,一副就算我不想聽也要強迫我聽下去的架勢,真是令人無從選擇。但這件事其實也沒什麼好選擇的,即使他不強迫,我也會欣然一聽,因為我有一顆八卦之心。
秦漠說:「宋宋,你還記不記得九年前?」
我想這跟我有什麼關系,不過也許這只是他的習慣,就像《詩經》裡說正事之前總要先講點不相干的轉移下大家的注意力,比如在痛斥丈夫變心之前先謳歌一下桑樹的生長情況什麼的,文學上稱之為起興。
我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他沒在意,聲音沉得別有韻味:「九年前,我媽生病,我陪她回國療養。和一個女孩子成了鄰居。那年你……那年她十七歲。」他頓了頓,像在思考接下去怎麼說:「我二十三歲生日,我媽喜歡熱鬧,在家裡辦了個舞會,她也來了,還有她的男朋友。那天晚上她一直坐在角落,誰也不理,僅有的四支舞是和我跳的,就是這支曲子,一直是這支曲子。」
我終於聽出點門道來,原來他是要講他的情史。
我點頭說:「這首曲子滿好聽的。」
秦漠看著我的眼睛,很久沒說話,而舞曲也行將結束,我被他看得直發毛,在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時,他終於開口:「我一直沒告訴她,那天晚上,我其實很高興。」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居然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回憶起年少時和林喬的一段孽緣,不禁油然生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唏噓之感。我聯系自身情況發表意見:「沒告訴那姑娘也好,萬一人家不喜歡你,又特別心軟,就該三個人都痛苦了。」
秦漠沒說話,半晌,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你看,我們一直都配合得很好。」
鄭明明又唱了兩首歌。
顏朗水喝得太多,吵著要上廁所,被秦漠帶出去了。
失去百分之七十的聽眾,鄭明明的演唱熱情無以為繼,立刻丟下話筒,過來找我說話。而在和她說完話之後,我也不得不上了趟廁所。
我在廁所裡結結實實洗了個冷水臉,水珠從臉上滑下來,落進脖子裡,冷得人直哆嗦。
鄭明明抓緊時間說了很多廢話,這些廢話廢得讓人完全歸納不出大意和中心思想,行將結束之時,我好像隨口問了她句什麼,針對我那個不知道是在問什麼的問題,她回答說:「我特不待見蘇祈,真的,所以凡是她反對的就是我贊成的,凡是她批判的就是我擁護的。你肯定是她要反對和批判的,我看著你就特別親熱。哦,你不認識蘇祈,沒關系,你總有一天要見到她。她是我後媽帶過來的女兒。前年她出國,我爸讓秦漠幫著照應一下,她就喜歡上秦漠了,聽Vanshirly說她在紐約也不好好讀書,沒事兒就往秦漠的事務所跑,還轉了系,非要讀建築。哦,你也不認識Vanshirly,那是秦漠的秘書,嗨,反正你跟秦漠都這樣了,早晚全部都會認識。蘇祈她媽說她以前自殺過,為了前一任男朋友的事兒,好不容易對感情樂觀起來了,千萬不能再受刺激,怕她再自殺一回,我們體諒她自殺過,也不好說什麼。可秦漠又不能因為她自殺過就娶她嘛,結果她就跑去找我姑媽,就是秦漠她媽,打算曲線救國,徹底惹火了秦漠,她一看秦漠火了,又跑去自殺了,可惜救活了,她怎麼就那麼喜歡搞情殺,真是搞得我們家永無寧日……」
我深刻思考鄭明明口中的這個蘇祈到底是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蘇祈,前後對比一番,覺得希望不大。
曾經為情自殺仿佛是兩個蘇祈除了名字之外唯一的共通點,但這個共通點實在太不具典型性,完全不能成為判斷標准。隨著社會物質財富的增加,豐衣足食的今天,大多數有條件的姑娘都曾經為情自殺或夢想為情自殺,已經成為一種……校園文化。
而假如上天執意如此安排,讓愛著秦漠的蘇祈和愛著林喬的蘇祈成為一個人,那就只能化用一下丘吉爾首相的那句名言了,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情人也沒有永遠的情敵,只有永遠的……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