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壓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娘,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
自從入冬以來,我就頻繁地輾轉於市內各大醫院。
通過綜合比較,T 大附院的這一棟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樓下就是個小花園,種著各種不知名的樹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園裡曬太陽。但今天下雨,花園人跡罕至,只有幾只被淋濕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樹枝間卿卿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園裡一把銹跡斑斑的鐵椅子旁,椅子上擱著果籃,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乾淨的玻璃紙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喬的病房在十二樓走廊的盡頭,我本來已經調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門,卻在聽到咳嗽聲的一剎那,從病房前挪開腳步落荒而逃。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花園裡,頭頂是鋼絲做的傘骨,四周是越來越大的雨聲。
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決定,臨到頭卻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面上,迅速沒進土裡。一只流浪貓聾拉著耳朵從我眼前跑過,鑽到旁邊一棵老樹下,苗嗚一聲,使勁抖了抖澆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兩步,想躲開貓身上甩下來的泥點兒,兀然間聽到腳步聲和著雨聲接近。不到半分鍾,眼底就出現一雙鞋。我將視線抬高一點,隔著模糊的雨簾,看清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肩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長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將撐著的雨傘舉高,覆蓋住我的傘。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點兒被深藍色的大傘擋住,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緩緩的:「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麼打傘嗎?」說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這樣說話太過親密,往後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語聲淡淡道:「我送你去去外邊打車。」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跟他往外走,我低頭看著他握住傘柄的右手。白得嚇人的一只手,青筋浮現,手背明顯腫起,看得見針孔下的皮膚淤血。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隱在金絲眼鏡後面,但今天下雨,沒有足夠的光線,鏡片再不能成為保護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我說:「林喬,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傘柄,將我歪歪撐著的雨傘扶正,不動聲色退加步,徹底和我拉開距離。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點頭:「對,病得很重。」
我笑著看他:「電視裡演到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訴女主角他們不嚴重嗎?捨不得女主角傷心難過,就算醫生斷言只能再活一個星期,也要咬著牙告訴女主角,親愛的,不用擔心,我很好,沒什麼大小......」
他打斷我,眼睛冷冷的沒什麼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電視的男主角對女配角說過這些話? 」裝得冷淡的一副模樣,肩膀卻在發抖。
懶懶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渾然不覺,我趕緊過去救場,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時緊緊抓住了。他高出我那麼多,只好墊著腳,手臂靠著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顫抖。
我偏頭疑惑地看他:「這麼說起來,那些話你是想對誰說?" 我緊緊貼著他,咄咄逼人地問他:「蘇祈還是韓梅梅?" 他眼中閃過某種神采,一把推開我,並沒有用力,但地面滿是黏土,被雨水浸濕,滑得厲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臉上有瞬間的驚慌失措,趕緊過來拉我,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上,漫天的大雨,仿佛永遠不會停息。我保持著坐在上的姿勢,平靜地看著天空:「原來如此,蘇祈,韓梅梅,只有她們的傷心才是傷心,她們的難過才是難過,只有她們才是你的捨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說你愛我。可你對所有人好,唯獨不會對我好,對所有人溫柔,唯獨不對我溫柔。她們為什麼都信誓旦旦地說你其實愛的是我呢?蘇祈不是說你為了找我從三樓跳下來摔斷腿.再也不能打監球麼?韓梅梅不是說你… … 」
這句話沒有能夠說完,他壓抑的眉眼越來越近,我們半跪在雨地裡,他緊緊將我抱住。他在我的耳邊說:「顏宋,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還能分心用空閒的手抓起雨傘撐在他頭頂,我循循善誘:「不是這樣的,那是怎麼樣的?」
頰邊是冰冰涼涼的觸感,身上也沒有一絲溫暖。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在雨地裡擁抱住我。老樹下的野貓喻嗚一聲跑開,我說:「林喬,愛一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對她好,不是逃避隱藏。你願意在你死了之後,我想起你,只記得那些不好的回憶,那些痛苦的回憶嗎?當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會活得很久。」
他將頭埋進我的肩膀,脖子裡有濕熱的東西流過,良久,他低低笑了一聲:「你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可是… … 」
我沒有讓他把那個可是說完,心中雖然有難言的酸澀,還是將那個決定說出口,我單手抱著他,我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身體一僵,半晌,道:「顏宋,你在可憐我。」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的呼吸就響在我耳畔,我平靜地看著遠方水蒙蒙的地平線。
終於,他更緊地摟住我:「如果是可憐......」
地平線上突然扯出一道閃電,照亮半邊天際,緊接著是轟隆作響的滾滾驚雷,仿佛千軍萬馬破空而來,天地為之動蕩。
我沒有聽見林喬說什麼,盡管那話音就響在耳邊。
雷聲過後,他放開我,我們倆渾身是泥,髒得不像樣,我提起椅子上慘不忍睹的果籃到他面前晃:「吃橙子嗎?我請你吃橙子。」他笑起來,又像是高中時代那樣形式上冷漠內容上柔和的笑,那樣盛開來的笑意,卻掩不住背後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臉,用幸存的大衣仔細揩拭我臉上的雨水,那表情認真又嚴謹,就像高考時做最後一道壓軸的數學題。
我看著他,想我真是罪無可恕。
我撒了謊。
這是最拙劣的謊言,他卻假裝相信。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長了。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來電話,告訴我秦漠第二天的飛機到C 城,人大概已經在飛機上了。她在電話那邊東拉西扯了半天,臨掛電話時說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風格的話:「宋宋,作選擇的時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顏朗。」我鎮定地答好,卻忘記掛上電話,直到聽筒傳來忙音,才反應過來她剛才說了什麼。
秦漠明天就要回來,事情馬上就要了結。我選擇了那個甩不開過去的顏宋,我要把秦漠從我的生活裡剝開,就像析開橘子皮和橘子肉,乾乾淨淨的,完完整整的,決不拖泥帶水。心中有難言便痛,一直便痛到喉嚨口,但幸好,我想真是幸好,幸好我愛他不深。
我作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備,等待秦漠回來興師問罪。
我設想的場景是在晚上九點之後,他風塵僕僕從紐約趕回來,手裡提著行李,手臂上還搭著大衣。窗外必須要有萬家燈火朦朧月色,林木間傳來傷感的小提琴伴奏。當然,如果實在沒有也不必多強求。這樣,就齊聚了日木電視劇男女分手經典鏡頭的所有要素。
他說:「宋宋,為什麼這麼多天一直不接我電話?"
我就說:「秦漠,我們分手。」
他勢必要間:「為什麼?"
我依然說:「秦漠,我們分手。」
這時候他肯定惱了,過來抓我的手,強迫我回答:「你至少要給我一個理由。」
但我不給他機會,我簡直至死不渝,打定主意只給他六個字:「秦漠,我們分手。」
我想象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像是做復雜的填字游戲,每一步都精打細算,填得不亦樂乎,樂完了一抹臉,發現滿臉的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實際上,我設想的台詞沒有一句用上。就像好不容易規劃好的人生,等那一年、那一天到了,計劃早變化了。
我看到秦漠的時候,並不是晚上九點之後,甚至不是晚上。那是下午三點過,空氣經過頭天的大清洗,還帶著泥上的清香,好不容易能看清的高遠天空上,懸掛著鵝蛋黃一樣的太陽。
T大附院住院部下面的小花園裡,病人三三兩兩或下棋或散步。我和林喬在一株老楓樹下的長椅上看書。我坐著,手裡握一本學期論文用的參考資料,他躺在長椅上,頭枕著我的腿,看嚴歌苓的《 穗子物語》 。他不常看這些書,病房裡僅有的娛樂書刊是幾本體育雜志、幾本電腦雜志和兩本歷史類書籍。這唯一的一本小說還是我帶給他的。有微微的風,楓葉的陰影投在地上,隨風搖擺。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沒有在秦漠出現時就感知到他,等到終於發現他時,他已經離我們很近。
他站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手仁沒有大衣也沒有行李,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外搭一件黑色的平長風衣,深色牛仔,高幫軍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二歲的人,臉上沒有任何風塵僕僕的跡象,狀態好得可以換上禮服直接去拍結婚照。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我腿上的林喬,林喬仍在看書,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想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只要他說出那句話,說顏宋,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我就可以告訴他:「秦漠,我們分手。」這演練了一晚上的台詞,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只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大約我的僵硬太過明顯.林喬將書放下來,抬頭想打探我的情況.這時我清楚地發現,他也僵了,下一秒,已從長椅上坐起來,書從他身上滑了下去。
秦漠並沒有問我那句話,他甚至什麼都沒有問。他就站在那裡,本就顧長挺拔的身材在搖曳的楓葉下更顯碩長挺拔。我想起我們分別時他發給我的短信,別讓我找不到你。真是一句讖語,仿佛那時他就感應到我們終會丟掉彼此。即使不丟掉也要錯過,就像這一刻,他找到我,但我的心情相較那時已大不相同。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方便能夠不用過於仰視的目光注視他。一支竹蜻蜓忽然飛到池腳邊,他彎腰檢起來,遞給從後面追過來穿病號服的小妹妹。低垂的發絲擋住他的眼,我終於有勇氣說出話來,我說:「秦漠… … 」
只是喊完這個名字,就被他打斷,他幾步走過來,微笑著下上打量我一眼:「在准備學期論文?"
我點頭。
他像往常一樣揉我的頭發,用溫柔的口吻囑咐:「給你帶了東西回來,晚上准時回來拿,過期就拿不到了。」說完看了看手表:「時間不一早了,我還有點事。你,」他眼神平靜地瞟了林喬一眼,再移開目光只看著我一個人,「事情辦完了就早點回家,朗朗想吃火鍋,我買了做火鍋的材料,還得你回來弄。」
秦漠離開時,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說出話。
林喬將地上的書拾起來,低聲道:「我先上去了。」我說:「好。」但他並沒有邁步上樓,半晌,平靜道:「你只要偶爾來陪陪我我就很高興了。」我看著頭頂上的楓葉,就像一波黃色的海浪,我說:「今天晚上我會和他說清楚的。」他肩膀顫了顫,沒有說話.歎了口氣。
從醫院出來已是晚上八點,期間林喬疼痛發作,我就在池身邊,親眼見他疼得咬緊牙關,額上身上全是冷汗。他讓我走,我沒有走,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捏出青色的指痕,他疼得太厲害。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我幫他擦汗,他揮開我,他斷斷續續地說:「讓我一個人待著。」醫生給他注射了鎮痛劑,好一會兒,他慢慢睡著。我看著他消瘦蒼白的臉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置在這間陽光充足的病房裡。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能不能支撐到來年春天都很難說。死神隨時站在他的背後。
離開醫院,又去學校圖書館借了兩本病人心理護理方面的醫學書,我一路步行回家,邊走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我說,顏宋,你已經做好決定了,作了決定就不要後悔。你愛秦漠不深,及時了斷對兩個人都好。他會找到更好的姑娘,樣貌乖巧,家世單純,不會像你這樣十六歲就生了個兒子,不會像你這樣平凡又壞脾氣。你不能對他這樣壞,選擇了林喬,還讓他待在你身邊浪費青春,你要放手,你要祝他幸福 。
我拍拍臉,放松咬得死緊的腮幫子。
不久就到家,我端詳一陣門扉,拿出鑰匙開鎖,嗒的一聲,鎖被打開,手一抖,鑰匙圈掉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彎腰拾起推開門。
客廳裡大大小小的燈全部打開。
我以為會是,一場莊嚴的審判,沒想到秦漠坐在客廳裡陪顏朗一起打游戲。
他總是不遵守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辦事,讓人心裡沒底。電視屏幕上是一款老式的賽車游戲,顏朗身上穿了件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和他身上的一個樣。兩個人坐在地上握著游戲手柄專注地看著電視機,配合得很好,側面的線條神情竟然極其相似。我恍了恍神,腦海裡快速閃過某些東西,想要抓住,又一瞬間沒影。
秦漠回頭看到我,放下手柄起身過來,顏朗看著電視屏幕目不轉睛提醒他:「喂,乾爹,這一關還沒有打完,你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呀。」
我對顏朗說:「你收拾收拾回房間去做作業,我和你乾爹有話要說。」
秦漠站到我旁邊來,顏朗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收拾收拾。先慢吞吞地關掉游戲機和電視機,再慢吞吞地把沙發上的靠墊擺正,時不時抬頭飛快瞟我們一眼,瞟完了一看收無可收,竟然顛顛地跑到衛生間拿了塊抹布出來挨著沙發一個一個抹扶手。我看不下去,無力擺手:「你不用收了,先回房間一個人待著去。」
顏朗握著抹布委屈:「你們說你們的,我收拾我的,我不妨礙你們的。」
秦漠道:「聽媽媽的話,你先回房去。」
顏朗看看秦漠又看看我,無可奈何地甩下抹布。
秦漠拉我在沙發上坐下,揉揉我的頭發抱住我:「怎麼失魂落魄成這樣,林醫生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邊。」他的聲音溫柔可靠,響在我耳旁,像春天裡吹綠大江南北的暖風,他安慰我:「不好的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堅強點。」
我說:「你不知道……」
他吻一了一下我的額頭,沒有讓我把話說完,柔聲道:「好了,其他的不要再說了,從現在開始,就只討論我們兩個人的事,好不好?」
我只能說好,我本來就是要和他說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是要和他分手。
但他一點都沒有發現我的預謀,那麼近的距離,他看著我對我笑:「想不想我,嗯?」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等我的回答,再次抱住我,歎息似的說:「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他難得說這樣肉麻的話,但說得這樣雲淡風輕,就像喝水吃飯,沒有半點不自然。我心裡狠狠一顫,推開他,強作笑臉:「你是在說好聽話。」
他偏頭看著我,嘴角裡藏了笑意,並不否認,卻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似的弄出來一個絲絨盒子,盒子打開,裡面躺著一枚精致的鑽戒,在客廳裡比白晝還要亮堂的燈光下泛出流轉的自然色。這樣好看的一枚戒指。
他把戒指拿出來,握住我的左手,要把它戴到我的無名指上,傳說這是聯通心脈的地方。他說:「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覺,想著該怎麼向你求婚,老太太等不及了。最重要的是,我也等不及了。」他深深看著我,漆黑的眼睛裡有世界上最溫柔的顏彩,「宋宋,要不要嫁給我?」我看著他,他吻著我戴好戒指的手指,緩緩重復, 「宋宋,要不要嫁給我?」聲音又低沉又誘惑。
我想我就要答應他,我簡直就要答應他,這個想法只維持了三秒。
我說:「不要。」
他錯愕地抬起頭。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要。」
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勁抽出來,將戒指從無名指上撥下。童話故事裡講到這個地方總是會寫戒指撥不下來,撥不下來的戒指是宿命的安排,宿命都覺得王子公主不在一起天理難容。我手上的這枚戒指一定不是個合格的道具.我輕輕一拔,它就脫離我的手指。我愣了一秒,將它重新放回絲絨盒子裡,抬起頭來無比鎮定地面對奏漠,我說:「我們分手吧。」
本以為是難以啟齒的話,臨到頭卻這樣好開口。
他仔細看我,分辨我臉上的每一寸表情,最後,得出結論:「宋宋.你壓力太大。」
我搖頭,但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他侮一寸眉眼都這麼好看,從前我們就公認他是個美男。我是第一次發現他這樣好看。我躲躲閃閃.語聲卻平靜有力。我說:「我沒有壓力,我只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浪,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他沒有回答,我自說自話:「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可是不是你對我好我就要喜歡你啊,前幾天是我頭腦不清楚,我自以為喜歡你,其實只是感激你,我對你說的話,你把它們都忘了吧。我和林喬有很多誤會,因為誤會才會分開,但現在這些誤會都解釋清楚了.我們已經言歸於好了,我感激你,可我不能……」
百分之九十的真話加上百分之十的假話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謊言.我對奏漠撒了謊.我說我只是感激他,但我一定要讓他相信。我還是忍不住歎氣,我說:「秦漠,找個更合適你的好姑娘吧。」
他突然伸手拉過我的下巴,還沒等我反應,就重重吻過來。幾乎是咬著我的嘴唇,舌尖抵開牙齒,舌頭滑進來纏住我的,吮吸一般深入親吻,最柔軟的部分卻做出最凶狠的動作,口腔裡都是他的味道,我絕望地想他一定恨極了我,恨不得把我吃進肚子裡,血肉撕裂骨頭碾碎,這樣暴力地一口一口吞下去。他做什麼都是優雅沉著,是我把他逼得這樣。就算是自戀一場,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要這麼想。
我已經喘不過氣,他放開我,看起來像在笑,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他說:「沒有比你更適合我的姑娘了。」多麼好聽的一句話,響在我耳邊,冷冷的。
我別過頭去,強行忍住眼淚不掉下來,我說:「這樣沒有意思,秦漠,我放手,你也放手,咱們和平分手吧。」
他側身靠著沙發背,撐著頭看我,像是把我看穿:「你不欠林喬什麼,我也不欠林喬什麼。」
他說得不對,他不欠林喬什麼,但我欠林喬很多。我看著他頭頂稍高一點的地方,這是演講中學來的技巧,讓我顯得像是認真看他的模樣,我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林喬的病才要到他的身邊?你想錯了,他沒有病我也會到他身邊,我們分開只因為誤會,我只恨我和他,我們彼此明白得這樣遲。」這是謊言。
我說:「秦漠,我愛的是林喬不是你,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還是謊言。
他猛然抬起眼瞼,漆黑的瞳人裡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像異常濃郁的悲傷,他說:「你說什麼?」
我說:「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你,也許我還有點喜歡你,但那不是愛,你閃閃發光.哪裡都是完美的,可我不愛你,我也沒有辦法。」依然是謊言。
他微微閉了閉眼:「前後兩次,不管你有沒有失憶,你都……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臉上轉換出冷冰冰的笑,我從沒看過他這樣子,他的口吻幾近嘲弄,「你憑什麼以為你不愛我,我就必須要放開你?」
我保持著剛才的視線,終於說出最心狠的話:「我只想要單純的感情,我和林喬兩個,單單純純就夠了,你不要理所當然插進來,你這樣讓我很痛苦,既然你喜歡我,怎麼忍心我這麼痛苦呢?」我真是卑鄙,我不過是仗著他的不忍心而已。
他幾乎是苦笑:「對我,你又忍心嗎?」
我點頭:「因為我不愛你。」
他認真地看著我:「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我說:「從前喜歡過,但現在不喜歡了。」
他說:「你要我離開你?」
我說:「對,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說:「宋宋,我再沒見過比你更心狠的小姑娘。」
我在心裡對他說,你應該得到更好的,秦漠,祝你幸福。
秦漠離開之後,顏朗緩緩打開自己的房間門,他說:「媽媽,我有點討厭你了。」
此後我果然再也沒有見過秦漠。
周越越找我喝茶,幾次欲言又止提到他,都被我用別的話題打斷帶過。最後一次她終於忍不住,爆發道:我問你一句,我就問你一句,林喬活不了多久了,秦漠可以理解你去照顧他的,你為什麼一定要和秦漠分手。
我看著杯子裡的水:「我愛他不深,可以輕易放手。」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和秦漠了斷比和林喬了斷容易得多。我陷進自己為自己造的牢籠,腦子很清楚,卻沒法走出去。
不久,我找到房子,和顏朗一起搬了出來。我們徹底退出了秦漠的生活,從奧迪l 銘的世界重新穿回了公共汽車的世界。
搬家那天天氣很好,我看著爬滿常春籐的老洋房,晚霞裡像一座金光閃閃的城堡。我在這裡做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夢,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林喬的病情不斷惡化,腫瘤壓迫胸膜,疼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他不願渾身插滿管子離開人世,拒絕一切攻擊性療法,僅僅依靠藥物和鎮痛劑維持。我基本沒怎麼去上課,天天守在醫院裡,有時給他讀兩段書,有時講幾段新聞,但大多時候,我們只是默默坐著。韓梅梅偶爾也會過來,帶點水果或者當天的報紙。
十二月下旬,在他父母的說服下,林喬終於同意動手術,手術安排在聖誕節後。其實以他現在的狀態,動了手術,死亡反而來得更迅速,但誰都不忍心再看他那樣痛苦,至少動了手術,他可以真正的、好好的、沒有疼痛地安度最後的人生。
林喬說:「我們好像一直沒有真正的約會過一次。」
我說:「啊,對。」曾經我們差點要一起看一場電影,最後卻無疾而終。那時候電影院裡正放裴勇俊的《丑聞》 ,我用半價從學弟那裡買了一張票,他還送我兩袋話梅兩包魷魚絲。
他說:「什麼時候去約個會吧。」
我說:「好,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去游樂園坐碰碰車。」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林喬的情況不錯,雖然已瘦得不成樣子,臉上好歹有點血色。
我們苦苦哀求主治醫師,林喬在D市市醫院當院長的父親也來求情,家屬表現得這樣,院方也不好再說什麼,終於批准我們出院半批准我們出院半日,條件是必須讓個小護士一路跟著,以防緊急情況發生。即使這樣,林喬也很高興,忙著催我去網上查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其實最近沒什麼好看的電影,我提議可以換一種娛樂方式,但他堅定不移。
我們買了可樂和爆米花,他不能吃這些東西,但執意要買,理由是別人約會看電影時都買這個,我說你其實可以嘗試與眾不同一點,他半晌沒說話,付過錢之後才淡淡道:「我其實並不想與眾不同,如果能平平安安組織一個家庭,平時上上班,周末一家人去公園野餐或者郊游什麼的,那再好不過。」他看著前方若有所思,「兒科醫生和語文老師,這兩個職業不是很搭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未來,提起生死,他並不像表現的那樣看得開。
我幫他拿過爆米花,做出微笑的模樣點頭:「是啊,很搭,你快點好起來,我們一直在一起。」
那天影院的主題是愛情與懷舊,放的挺古老一部歐洲文藝片。並不是新上映的片子。
我印象當中,林喬並不大看這樣的影片,本以為他會睡著,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認真,盡管精神已不大能負荷。我時刻關注他的情況,三心二意,直到最後也沒搞清這部電影到底講了個什麼故事。但對某個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為那插曲響起時,林喬跟著輕輕哼唱,沉沉的男低音就響在耳邊,他哼得很熟練。怎麼聽怎麼悲的一個曲子,就適合放在這種悲情文藝片裡賺人眼淚。但林喬輕輕地哼唱,神情裡看不出半點悲傷。發現我看他,笑笑對我說:「你也喜歡這個曲子?我以後彈給你聽。」
但終於再沒有這個機會。
一月中旬,2009的年的春天遙遙在望,林喬永遠離開了人世。有好幾個夜晚,那支曲子響在我耳畔,連同他哼唱的聲音,沉沉的帶點久病的沙啞,令我久久不能安睡。窗外總是有大片雪白的月光,他在我耳邊低聲哼唱。我就是這樣學會這支曲子。我跟著他哼,從頭哼到尾,漸漸人睡。
後來我把這支曲子哼給人聽,他們告訴我,它的名字THEDAYILOVEYOU
林喬去世前,我和他有過最後一次對話,那時他已是回光返照的跡象,精神很好,眼睛裡有前所未有的生機和顏彩,似笑非笑看著我,仿佛一切都了然於胸。他說:「宋宋,你實在不會說謊。」我沒有回答,給他足夠的時間斟酌用詞,好繼續往下說。他並沒有花費時間思考,抿起唇角笑了笑,就能看見頰邊的酒窩,是自他病後難得爽朗的一個笑容,他說:「別做出這副表情,就像要哭出來似的,雖然知道你是騙我,但最後這段時間有你陪著,我很快樂。」他摸摸我的頭發,「宋宋,你總是好心的。」
我鎮定地搖頭,鎮定地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他沉默良久,突然問我:「那,你還愛我嗎?」
我說:「我愛你。」
這句話是唯一一句假話。但他微笑著反握住我的手,他說:「我相信你。’,
林喬被運回家鄉安葬。
我幾乎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周越越倒是去了,說他的骨灰被裝在一只小盒子裡,臨下葬前,他母親抱著那只盒子哭得暈了過去。年近五十的母親,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悲可歎。
但我很難想象他的血肉已化為塵埃,躺在一枚狹長的小盒子裡,被永埋地底。
三個多月前,他還年輕著漂亮著生機勃勃著,在昏黃的路燈下,
他還有力氣把我壓在牆壁上對我說:' ’顏宋,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轉眼間他就離開人世。
林喬入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高一時班上組織演話劇,演的是《 孔雀東南一飛》 。其他角色由誰扮演已經完全記不清,只記得他演焦仲卿,我演焦仲卿最後上吊的弓階朱東南枝。
那是第一次排練,做導演的文娛文員挨著一個一個介紹演員,介紹到我時演員隊伍裡傳出不和諧音符。是林喬撲味一笑。他坐在一張長桌子上,操著手,像個王子.冷冷打量我,嘴角卻掛著笑意:「這麼矮的東南枝,那到時候到底是我吊她啊還是她吊我啊?那些無憂無慮的好時光.被呼嘯著的歲月遙遙甩在身後,永遠地過去了。
不能忘懷的是,他在陽光下的那個側面,圓珠筆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著圓圈,那是永遠定格的十六歲的夏天。
這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