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門口等著他的,卻遠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見到父母站在莊門,臉上神色悲慟已極,顯然已知道了噩耗。二哥也站在門口,神色冷肅,凝望著車上的棺木。淩昊天不敢抬頭去找寶安,一瞥之下,見她不在門口,暗暗噓了口氣。
他勒馬停車,向父母跪下,泣道:“爹,媽!”
淩霄夫婦尚未回答,淩雙飛已衝上前來,怒喝道:“小賊,你還有臉回來?”
淩昊天抬起頭,不知二哥為何對己發怒,低聲道:“昊天不孝,沒能救得大哥性命,請爹娘責罰。”
淩雙飛全身發抖,冷笑道:“到這個時候,你還要作戲?你當我們都是傻瓜麼?”
淩昊天一呆,說道:“二哥,你說甚麼?”
淩雙飛大步上前,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怒道:“你這不肖子,大哥是你親手所殺,你……你若有點羞恥心,便不會敢這麼大搖大擺地回家來!”
淩昊天體內真氣鼓動,自然便將淩雙飛的手彈開,但臉上仍留下了一道掌痕。他手撫臉頰,腦中如被雷擊,顫聲道:“我沒有,我怎會?大哥他被人砍傷,我趕到時,他已經傷得很重了。我……我怎會殺他?”
淩雙飛怒道:“你知道大哥要娶寶安,忿而下山,誰不知道你對大哥心懷嫉恨?大哥這般武功,若非你出手偷襲,誰能殺得了他?小三兒,我親眼見到你對大哥下手,你在我麵前還敢抵賴?”
淩昊天望向父母,但見父親憤怒傷痛,母親淚流滿麵,神色間顯然都已相信了二哥的話,心中一片冰涼:“連爹媽都懷疑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大叫一聲,跳起身向山上狂奔而去。
淩雙飛叫道:“無恥小子,往哪裏走?”隨後追上,但淩昊天此時輕功高絕,徑自遠遠地去了,淩雙飛竟追趕不上。
淩昊天一直奔到後山最高的懸崖之上,抱著一株古鬆,仰頭望天,欲哭無淚。他過去數月被人冤枉殺害了少林方丈清聖大師,但他問心無愧,光明坦蕩,隻覺少林眾僧受人愚弄十分可悲可笑。此刻懷疑自己的竟是最親厚的父母兄長,他們竟相信是他下手殺死素來敬愛的大哥,相信他能忤逆邪惡到此地步,這是比大哥之死更加令他難以承受的重擊。他心中急痛如絞,隻想跳下山崖,一了百了。
忽聽身後一陣細細的腳步聲踏雪而來,淩昊天心中一震:“誰能找得到這裏?”隨即知道,世上隻有一個人知道他會跑來這裏。他回過頭來,果見一個身影悄然走近,一身縞素,臉色蒼白,正是鄭寶安。
淩昊天呆呆地望著她,自己正是因為她而逃避下山,至今不敢回來;而此番回來,竟是送回大哥的屍身棺木。她的麵容是那麼的熟悉,午夜夢回曾千百遍出現在他的腦海;而她雙目紅腫,神色悲慟之深,卻是他從所未見。淩昊天隻覺慚愧、歉疚、悲憤、痛悔種種情緒在胸中翻騰,全身顫抖,更說不出話來。
鄭寶安來到他的身前,二人相對而望。淩昊天不能再看她悲傷的臉容,轉過頭去,大聲道:“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罷!”
鄭寶安緩緩搖頭,低聲道:“小三兒,我知道大哥不是你殺的。二哥一定是誤會了,爹媽也錯信了他。我相信你不會做出這事。”
淩昊天身子發顫,情不自禁走上一步,伸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說道:“寶安,多謝你!多謝你!”
鄭寶安歎了口氣,說道:“二哥十多日前回來,一口咬定在虛空穀裏親眼見到你殺了大哥。他言詞鑿鑿,加上龍幫幾個人也在旁作證,爹媽不能不信。唉,我……我……”再也說不下去,抽回雙手,掩麵哭了出來。
淩昊天望著她,心如刀割,咬牙暗道:“老天為甚麼不讓我死,讓大哥回家?大哥若能活著回家,我便死一百次也好,一千次也好,我寧可被人千刀萬剮,也勝過在這裏看著她流淚!”若是以前,若是別的事,他可以讓她伏在自己肩頭盡情流淚,可以聽她傾訴,可以替她寬懷解憂,可以想辦法逗她展顏歡笑。但現在,他想開口說句別哭,都不知該如何啟齒?
鄭寶安吸了口氣,收淚抬頭,聲音仍舊哽咽,低聲道:“小三兒,你答應我,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好麼?爹媽已經夠傷心了,你得振作起來,找出殺死大哥的真凶。”
淩昊天悚然驚覺,說道:“是!我定要找出殺死大哥的真凶,替大哥報仇!”
鄭寶安道:“爹媽現在都在氣頭上,你這就下山去吧。你……多謝你送大哥回家。”說完便轉身快步去了。
淩昊天望著她的背影,隻覺胸口氣血翻湧,再也壓抑不住,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他望著雪地上的一抹鮮紅,怵然而驚,大哥臨死前的情景又浮現眼前,耳中彷佛聽到大哥的托付:“小三兒,你要照顧爹媽,照顧寶安。”
他滾倒在雪地上,仰視陰沉的天際,感到全身冰涼無力。大哥做得到的,自己從來不能;他怎能托付自己這一切?我怎能做得到?
※※※
他孤孤單單地離開虎山,決意要回虛空穀一趟。雖然大哥遇難事隔月餘,大雪封山,但或許還能有些許蹤跡可尋。他下山行出未久,便有一人騎馬從後追上,遙遙望去,卻是小師叔段正平。
淩昊天望著他,心想:“是爹媽要他來追我回去麼?”但見他縱馬奔近,後麵另牽了一匹馬,馬上馱了一個包袱。段正平勒馬停在淩昊天身前,翻身下馬,神色擔憂,望了他好一陣,才道:“小三兒,你爹爹媽媽很是惱怒悲傷,但他們並非不關心你。虎嘯山莊此刻住了上百名病家,禁不起武林中人的侵犯騷擾。你爹媽此刻不是不想留你,卻是不能留你。”
淩昊天忍不住又掉下淚來,低聲道:“師叔,我知道了。請你跟爹媽說,我會照顧自己的。”
段正平歎了口氣,說道:“你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能再讓你爹媽傷心了。你母親已跟華山常老爺子通了信,你快去找他,你母親要你在華山頂上住一陣子,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家來。這包袱裏有銀兩和冬天衣服,你娘和寶安替你收拾的,小三,你快快去吧。”
淩昊天接過包袱,心中一酸,低下頭,說道:“多謝師叔。”
段正平又將身後另一匹馬的韁繩解開,交在他手中,說道:“你一切小心,保重身子。”淩昊天點了點頭,段正平便上馬回向虎山。
淩昊天心中鬱悶難受,翻身上馬,向西行去,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找出殺死大哥的凶手,為大哥報仇,就絕不回家!”
他決意回虛空穀,便取北路,先向北過黃河,再往西經太行山、呂梁山向延安。他獨行數日,一直來到山東河南的交界,一路平安無事,他心想:“這裏離虎山還近,賊人想必不敢輕易對我出手。一出山東就難說了。”
進入山西,又行了半個月的路,仍舊沒有人找上他。他心中暗自奇怪,心想:“那些要殺我的人怎麼全都不見了?”
不一日進入了呂梁山區,渡過黃河,便離虛空穀不遠了。他決定穿山而過,這夜在一個小山丘上找到一家獵戶,便去敲門求宿。住在那兒的隻有一名老獵戶,滿臉傷疤,一口閩南話,自道少年時跟著長輩來北邊闖蕩,就留了下來,一輩子以打獵維生雲雲。淩昊天拿出酒與他同喝,二人語言不通,彼此說不上話,隻能默然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