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見那月已斜斜掛在城樓簷角,心裡正暗暗著急,遠遠瞧見一星微光漸行漸近,忙帶了人迎上去。只見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隨在側邊,一手持燈,一手上卻搭著皇帝那件明黃平金大氅。梁九功忙接過去,道:“這夜裡風涼,萬歲爺怎麼反倒將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絛子。神武門的宿衛已經換了值班,此時當值宿衛統領便上前一步,磕頭見駕:“當值宿衛納蘭性德,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見是他,便微笑道:“朕難得出來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兒的事可不許告訴旁人,傳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納蘭應了“是”,又磕頭道:“夜深風寒,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然“咦”了一聲,問:“你這額頭上是怎麼了?”納蘭道:“回皇上,奴才前兒圍獵,不小心為同伴誤傷。”皇帝微微一笑,說道:“你的騎射功夫上佳,誰能誤傷得了你,朕倒想知道。”納蘭見皇帝心情甚好,明知此問乃是調侃自己,難以回答,只得又磕了個頭。皇帝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的謝罪摺子朕已經看了,朕樣樣都替你打算了,你可要好生謝朕。”
納蘭只覺得喉中似哽了個硬物,畢生以來,從未曾如今日般痛楚萬分,那一句話哽在那裡,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忽一陣風過,那城樓地方狹窄,納蘭跪著離皇帝極近,便聞到皇帝衣袖之間幽香暗暗,那香氣雖淡薄,但這一縷熟悉的芳香卻早已是魂牽夢縈,心中驚疑萬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般以眼角餘光斜瞥,只見皇帝身邊近侍太監們青色的袍角,隔得更遠方是宮女們淡青色的衣角。那嫋嫋幽香,直如茫茫夢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淒苦萬狀,皇帝笑道:“起來吧,朕這就回去了。”
納蘭重重叩了一個頭,額上傷口磕在青磚地上,頓時迸裂,痛入心腑,連聲音都不似自己:“謝皇上隆恩。”
他至城樓下送皇帝上肩輿,終於假作無意,眼光往宮女中一掃,只見似是琳琅亦在人群裡,可恨隔著眾人,只看不真切,他不敢多看,立時便垂下頭去。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掌,抬肩輿的太監穩穩調轉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監便唱道:“萬歲爺起駕啦——”聲音清脆圓潤,夜色寂廖中驚起遠處宮殿屋脊上棲著的宿鳥,撲撲的飛過城牆,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飛去了。
納蘭至卯正時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進胡同口便瞧見大門外裡歇著幾台綠呢大轎,他打馬自往西側門那裡去了,西側門上的小廝滿臉歡喜迎上來抱住了腿:“大爺回來了?老太太正打發人出來問呢,說每日這時辰都回來了,今兒怎麼還沒到家。”
納蘭翻身下馬,隨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小廝,自有人拉了馬去。納蘭回頭瞧了一眼那幾台轎子,問:“老爺今兒沒上朝?”
小廝道:“不是來拜見老爺的,是那邊三老爺的客人。”納蘭進了二門,去上房給祖母請安,又複去見母親。納蘭夫人正與妯娌坐著閒話,見兒子進來,歡喜不盡:“今兒怎麼回來遲了?”納蘭先請了安,方說:“路上遇著有衡,大家說了幾句話,所以耽擱了。”
納蘭夫人見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來,先去歇著吧。”
納蘭這才回房去,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月洞門外,忽聽得一陣鼓噪之聲,卻原來是三房裡幾位同宗兄弟,在園子裡射鵠子,見著他帶著小廝進來,一位堂兄便回頭笑著問:“冬郎,昨兒在王府裡,聽見說皇上有旨意為你賜婚。嘖嘖,這種風光事,朝中也是難得一見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氣。”
納蘭不發一語,隨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圓了弓弦,“嗖嗖嗖”連發三箭,枝枝都正中鵠子的紅心。幾位同宗兄弟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納蘭淡淡地道:“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見他徑往月洞門中去了,方才甩過辮梢,一手引著弓納悶地說:“冬郎這是怎麼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萬兩銀子似的,一臉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還不如意?憑這世上有的,他什麼沒有?老爺自不必說了,他如今也聖眷正隆,過兩年一外放,遲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著皇上素日待他的樣子,只怕不過幾年,就要換頂子了。若說不如意,大約只一樣——大少奶奶沒的太早,叫他傷心了這幾年。”
納蘭信步卻往小書房裡去了,時方初夏,中庭的一樹安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開著,幾瓣殷紅如血的花瓣零亂的落在書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開那本《小山詞》,卻不想翻到那一頁書眉上,極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寫了兩個字:“錦瑟”,他心中大慟,舉目向庭中望去,只見爍爍閃閃,滿目皆是那殷紅繁花,如落霞織錦,灼痛人的視線。
石榴花開得極好,襯著那碧油油的葉子,廊下一溜兒皆是千葉重瓣的安石榴花,遠遠瞧去,大太陽底下紅得似要燃起來,做粗活的蘇拉,拿了布巾擦拭著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藍大盆。畫珠見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著那蘇拉擦花盆,神色猶帶了一絲恍惚,便上前去輕輕一拍:“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琳琅被嚇了一跳,只輕輕拍著胸口:“畫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畫珠笑嘻嘻地道:“瞧你這樣子,倒似在發愁,什麼心事可能不能告訴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麼心事,不過是惦著差事罷了。”
畫珠望瞭望日頭:“嗯,這時辰萬歲爺該下朝回來啦。”琳琅漲紅了臉,道:“你取笑我倒罷了,怎麼能沒上沒下地拿主子來取笑?”畫珠扮個鬼臉:“好啦,算我口沒遮攔成不成?”琳琅道:“你這張嘴,總有一日闖出禍來,若是叫諳達聽見……”畫珠卻笑起來:“梁諳達對你客氣著呢,我好賴也沾光。”琳琅道:“梁諳達對大家都客氣,也不獨獨是對我。”
畫珠卻忍不住哧地一笑,說:“瞧你急的,臉都紅得要趕上這石榴花了。”琳琅道:“你今天必是著了什麼魔,一句正經話也不說。”畫珠道:“哪裡是我著了魔,依我看,是你著了魔才對。昨晚一夜只聽你在炕上翻來覆去,這會子又站在這裡呆了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這花是什麼國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琅正要說話,忽聞輕輕兩下掌聲傳來,正是皇帝回宮,垂花門外的太監傳進來的暗號。琳琅忙轉身往禦茶房那邊去,畫珠道:“你急什麼,等御駕回來,總還有一炷香的工夫。”琳琅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可不像你膽子大,每回事到臨頭了才抓忙。”
皇帝回宮果然已經是一炷香的功夫後,先換了衣裳,畫珠見梁九功不在跟前,四執庫的太監捧了衣裳退下,獨她一個人跪著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輕輕叫了聲:“萬歲爺。”說:“萬歲爺上回問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執庫的人找著了。”從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過去,正是那方白絹帕子,淡緗色絲線繡四合如意雲紋,不禁微微一笑:“就是這個,原來是四執庫收起來了。”
畫珠道:“四執庫的小馮子說,這帕子原是夾在萬歲爺一件袍袖裡的,因並不是御用的東西,卻也沒敢撂開,所以單獨揀在一旁。”
皇帝只點了點頭,外面小太監打起簾子,卻是琳琅捧了茶盤進來。畫珠臉上一紅退開一步去,琳琅也並未在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趙昌從慈甯宮回來,先站在簷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整了衣冠進殿中去,梁九功正巧從東暖閣退出來,一見了他便使個眼色。趙昌只得隨他出來,方悄聲問:“萬歲爺這麼早就歇午覺了?”
梁九功微微一笑:“萬歲爺還沒歇午覺呢,這會子在看摺子。”這倒將趙昌弄糊塗了,說:“那我進去跟萬歲爺回話去。”梁九功將嘴一努,說:“你怎麼這樣沒眼色?這會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
趙昌將自己腦門輕輕一拍,悄聲說:“瞧我這豬腦子——老哥,多謝你提點,不然我懵懵然撞進去,必然討萬歲爺的厭。”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往殿外望瞭望,碧藍湛藍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聽隱隱的蟬聲響起來,午後的陽光裡,已經頗有幾分暑意。
東暖閣裡垂著湘竹簾子,一條一條打磨極細滑的竹梗子,細細密密的用金線絲絡,系一個如意同心結,那一簾子的如意同心結,千絲萬絡,陽光斜斜的透進來,金磚上烙著簾影,靜淡無聲。
禦案上本來放著一盞甜瓜冰碗,那冰漸漸融了,纏枝蓮青花碗上,便沁出細密的一層水珠。琳琅鼻尖之上,亦沁出細密的一層汗珠,只是屏息靜氣。只覺得皇帝的呼吸暖暖的拂在鬢角,吹得碎發微微伏起,那一種癢癢直酥到人心裡去。皇帝的聲音低低的,可是因為近在耳畔,反倒覺得令人一震:“手別發抖,寫字第一要腕力沉穩,你的手一抖,這字的筆劃就亂了。”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那袖子拂在她腕上,她到底筆下無力,灩灩的朱砂便如斷霞斜欹,她的臉亦紅得幾乎豔如朱砂,只任由他擎著她的手,在硯裡又舔飽了筆,這次卻是先一點,一橫,一折再折……她忽而輕輕咬一咬嘴唇,輕聲道:“奴才欺君罔上……”
皇帝卻笑起來:“你實實是欺君罔上——才剛我說了,這會子不許自稱奴才。”琳琅臉上又是一紅,道:“這兩個字,琳琅會寫。”皇帝哦了一聲,果然松了手。琳琅便穩穩補上那一折,然後又寫了另一個字——雖然為著避諱,按例每字各缺了末筆,但那字跡清秀,一望便知極有功底。皇帝出於意外,不覺無聲微笑:“果然真是欺君罔上,看我怎麼罰你——罰你立時好生寫篇字來。”
琳琅只得應了一聲“是。”卻放下手中的筆,皇帝說:“只咱們兩個,別理會那些規矩。”琳琅面上又是一紅,到底另揀了一枝筆舔了墨,但禦案之上只有御筆,雖不再是用朱砂,仍低聲道:“琳琅僭越。”方微一凝神,從容落筆。過得片刻一揮而就,雙手呈與皇帝。
竟是極其清麗的一手簪花小楷:“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正是他幸南苑行圍時的禦制詩。字字骨格清奇,看來總有十來年功力,想必定然臨過閨閣名家,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趙夫人的《梅花賦》……筆劃之間嫵媚風流,叫人心裡一動,他接過筆去,便在後面寫了一行蠅頭小楷:“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這一句話,也就盡夠了,她那臉上紅得似要燃起來,眼中神氣游離不定,像是月光下的花影,隨風瞬移。那耳廓紅得透了,像是案頭那方凍石的印章,隱隱如半透明。看得清一絲絲細小的血脈,嫣紅纖明。頸中微汗,卻烘得那幽幽的香,從衣裳間透出來。他忍不住便向那嫣紅的耳下吻去,她身子一軟,卻叫他攬住了不能動彈。他只覺得她身子微微發抖,眼底盡是惶恐與害怕,十分叫人憐愛,只低聲喚了一聲:“琳琅。”
琳琅只覺得心跳得又急又快,皇帝的手握著她的手,卻是滾燙發熱的。那碗甜瓜冰碗之外水汽凝結,一滴水珠緩緩順著碗壁滑落下去。她只覺得四下裡靜下來,皇帝衣上幽幽的龍涎香,那氣息卻叫她有些透不出氣來。她輕輕轉過臉去,便欲起身,低聲道:“萬歲爺,冰要化了,奴才去換一碗。”
皇帝並沒有放手,只道:“你這幾天為什麼躲著我?”
琳琅漲紅了臉:“奴才不敢,奴才並沒有躲著萬歲爺。”
“你這話不盡不實。”皇帝低聲道:“今兒要不是梁九功,你也不會獨個兒留下來。他向你遞眼色,別以為我沒瞧見。”
琳琅只不肯轉過臉來,有些怔忡地瞧著那纏枝蓮青花碗中的冰塊,已經漸漸融至細薄的冰片,欲沉欲浮。甜瓜是碧綠發黃的顏色,削得極薄,隱隱透出蜜一樣的甜香。浸在冰碗中,一絲一絲的寒涼,她輕輕道:“奴才出身卑賤,不配蒙受聖眷。”
殿中本來靜極了,遙遙卻聽見遠處隱約的蟬聲響起來,一徑的聲嘶力竭似的。暖閣的窗紗正是前幾日新換的,江甯織造例貢上用蟬翼紗,輕薄如煙,她想起舊時自己屋子裡,糊著雨過天青色薄紗窗屜,竹影透過窗紗映在書案上,案上的博山爐裡焚著香,那煙也似碧透了,風吹過竹聲漱漱,像是下著雨。北窗下涼風暫至,書案上臨的字被吹起,嘩嘩一點微聲的輕響。
風吹過禦案上的摺子,上用貢宣軟白細密,聲音也是極微。皇帝的手卻漸漸冷了,一分一分的鬆開,慢慢的鬆開,那指尖卻失了熱力似的,像是端過冰碗的手,冷的、涼的、無聲就滑落過她的手腕。
她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皇帝的聲音還是如常的淡然:“你去換碗冰碗子來。”
她“嗻”了一聲,待換了冰碗回來,皇帝卻已經歇了午覺了。梁九功正巧從暖閣裡出來,向她努一努嘴,她端著冰碗退下去。只聽梁九功囑咐趙昌:“你好生聽著萬歲爺叫人,我去趟上虞備用處,萬歲爺嫌這蟬聲叫得討厭。”
趙昌不由笑道:“這知了叫你也有法子不成?”梁九功低聲道:“別混說。”將雙指一曲,正是常用的暗號。趙昌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立時噤若寒蟬。
琳琅從禦茶房交了家什轉來,烈日下只見上虞備用處的一眾侍衛,手持了粘竿往來梭巡,將乾清宮四周密密實實巡查了數遍,將那些蟬都粘去了十之六七,剩下的也盡趕得遠了。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的照著殿前的金磚地,那金磚本來烏黑鋥亮,光可鑒人,猶如墨玉,烈日下曬得泛起一層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