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除了近侍,其餘的人皆在殿外便退了下去。梁九功回頭瞧見琳琅,便對她說:“萬歲爺今兒吃了酒,去沏釅茶來。”琳琅答應了一聲,去了半晌回來,皇帝正換了衣裳,見那茶碗不是日常御用,卻是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盛著楓露茶。那楓露茶乃楓露點茶,楓露制法,取香楓之嫩葉,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將楓露點入茶湯中,即成楓露茶。皇帝看了她一眼,問:“這會子怎麼翻出這樣東西來了?”琳琅神色倉皇道:“奴才只想到這茶配這定窯盞子才好看,一時疏忽,忘了忌諱,請萬歲爺責罰。”這定窯茶盞本是一對,另一隻上次她在御前打碎了,依著規矩,這單下的一隻殘杯是不能再用的。皇帝想起來,上次打翻了茶,她面色也是如此驚懼,此刻捧著茶盤,因著又犯了錯,眼裡只有楚楚的驚怯,碧色衣袖似在微微輕顫,燈下照著分明,雪白皓腕上一痕新月似的舊燙傷。
皇帝接過茶去,吃了一口,放下道:“這茶要三四遍才出色,還是換甘和茶來。”琳琅“嗻”了一聲,退出暖閣外去。皇帝覺得有幾分酒意,便叫梁九功:“去擰個熱手巾把子來。”梁九功答應了還未出去,只聽外面的“咣”的一聲響,跟著小太監輕聲低呼了一聲,皇帝問:“怎麼了?”外面的小太監忙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不知怎麼的,發暈倒在地上了。”皇帝起身便出來,梁九功忙替他掀起簾子,只見太監宮女們團團圍住,芳景扶了琳琅的肩,輕輕喚著她的名字,琳琅臉色雪白,雙目緊閉,卻是人事不知的樣子。皇帝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眾人早嚇得亂了陣腳,聽見皇帝吩咐,連忙站起來皆退出幾步去,皇帝又對芳景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芳景連忙解了,皇帝本略通岐黃之術,伸手按在她脈上,卻回頭對梁九功道:“去將那傳教士貢的西洋嗅鹽取來。”梁九功派人去取了來,卻是小巧玲瓏一隻碧色玻璃瓶子,皇帝旋開鎏金寶紐塞子,將那嗅鹽放在她鼻下輕輕搖了搖。殿中諸人皆目不轉睛地瞧著琳琅,四下裡鴉雀無聲,隱隱約約聽見殿外簷頭鐵馬,被風吹著丁當丁當清冷的兩聲。
簷頭鐵馬響聲零亂,那風吹過,隱約有丹桂的醇香。書房裡本用著燭火,外面置著雪亮紗罩。那光漾漾得暈開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華彩。納蘭默然坐在梨花書案前,大丫頭琪兒送了茶上來,笑著問:“大爺今兒大喜,這樣高興,必然有詩了,我替大爺磨墨?”
安徽巡撫相贈的十八錠上用煙墨,鵝黃匣子盛了,十指纖纖拈起一塊,素手輕移,取下硯蓋。是新墨,磨得不得法,沙沙刮著硯堂。他目光卻只凝佇在那墨上,不言不語,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地銷磨。濃黑烏亮的墨汁漸漸在硯堂中洇開。
終於執筆在手,卻忍不住手腕微顫,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紙上,黑白分明,無可挽回。伸手將筆擱回筆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紙,嚓嚓幾下子撕成粉碎。琪兒嚇得噤聲無言,卻見他慢慢垂手,盡那碎紙落在地上,卻緩緩另展了一張紙,舔了筆疏疏題上幾句。琪兒入府未久,本是納蘭夫人跟前的人,因略略識得幾個字,納蘭夫人特意指了她過來侍候容若筆墨。此時只屏息靜氣,待得納蘭寫完,他卻將筆一拋。
琪兒瞧那紙上,卻題著一闋《東風齊著力》“電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淚如潮。勉為歡謔,到底總無聊。欲譜頻年離恨,言已盡、恨未曾消。憑誰把,一天愁緒,按出瓊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幾番空照魂銷。舊歡新夢,雁齒小紅橋。最是燒燈時候,宜春髻、酒暖葡萄。淒涼煞,五枝青玉,風雨飄飄。”
她有好些字不認識,認識的那些字,零亂的湊在眼前……薄命……淚……愁緒……往事……窗前月……淒涼……
心下只是惴惴難安,只想大爺這樣尊貴,今日又獨獲殊榮。內務府傳來旨意,皇帝竟然口諭賜婚。闔府上下盡皆大喜,借著八月節,張燈結綵,廣宴親眷。連平日肅嚴謹辭老爺亦笑著頷首拈須:“天恩高厚,真是天恩高厚。”
她不敢胡亂開口,只問:“大爺,還寫麼?”
納蘭淡淡地道:“不寫了,你叫她們點燈,我回房去。”
丫頭打了燈籠在前面照著,其時月華如洗,院中花木扶疏,月下歷歷可見。他本欲叫丫頭吹了燈籠,看看這天地間一片好月色,但只是懶得言語。穿過月洞門,猛然抬頭,只見那牆頭一帶翠竹森森,風吹過漱漱如雨。
隱隱只聽隔院絲竹之聲,悠揚婉轉。丫頭道:“是那邊三老爺,請了書房裡的相公們吃酒宴,聽說還在寫詩聯句呢。”
他無語仰望,惟見高天皓月,冰輪如鏡。照著自己淡淡一條孤影,無限淒清。
琳琅病了十餘日,只是不退熱。宮女病了按例只能去外藥房取藥來吃,那一付付的方子吃下去,並無起色。畫珠當差去了,剩了她獨個昏昏沉沉的睡在屋裡,輾轉反側,人便似失了魂一樣恍恍惚惚。只聽那風撲在窗子上,窗扇格格的輕響。
像還是極小的時候,家裡住著。奶媽帶了自己在炕上玩,母親在上首炕上執了針黹,偶然抬起頭來瞧自己一眼,溫和的笑一笑,喚她的乳名:“琳琅,怎麼又戳那窗紙?”窗紙是棉紙,又密又厚,糊得嚴嚴實實不透風。指頭點上去軟軟的,微有韌勁,所以喜歡不輕不重的戳著,一不小心捅破了,烏溜溜的眼睛便對著那小洞往外瞧……
那一日她也是對著窗紙上的小洞往外瞧……家裡亂成一鍋粥,也沒有人管她,院子裡都是執刀持槍的兵丁,三五步一人,眼睜睜瞧著爺爺與父親都讓人鎖著推搡出去,她正欲張口叫人,奶媽突然從後面上來掩住她的嘴,將她從炕上抱下來。一直抱到後面屋子裡去,家裡的女眷全在那屋子裡,母親見了她,遠遠伸出手抱住,眼淚卻一滴滴落在她發上……
雪珠子下得又密又急……轎子晃晃悠悠……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來,只是想,怎麼還沒有到……轎子終於落下來,她牢牢記著父親的話,不可行差踏錯,惹人笑話。一見了鬢髮皆銀的外祖母,她只是摟她入懷,漱漱落著眼淚:“可憐見兒的孩子……”
一旁的丫頭媳婦都陪著抹眼淚,好容易勸住了外祖母,外祖母只迭聲問:“冬郎呢?叫他來見過他妹妹。”
冬郎……冬郎……因是冬日裡生的,所以取了這麼個小名兒……初初見他那日,下著雪珠子,打在瓦上颯颯的雪聲。帶著哈哈珠子進來,一身箭袖妝束,朗眉星目,笑吟吟行下禮去,道:“給老太太請安,外面下雪了呢。”
外面是在下雪麼……
冬郎……冬郎……忽忽近十年就過去了……總角稚顏依稀,那心事卻已是欲說還休……冬郎……冬郎……
鵝毛大雪細密如扯絮,無聲無息的落著。喉中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從口中一直剖到心窩裡,一路撕心裂肺的劇痛……
“大哥哥大喜,可惜我明日就要去應選,見不著新嫂嫂了。”
含笑說出這句話,嘴角卻在微微顫抖,眼裡的熱淚強忍著,直忍得心裡翻江倒海。他那臉上的神色叫她不敢看,大太太屋裡丫頭的那句冷笑只在耳邊迴響:“她算哪門子的格格,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罷了。”
籍沒入辛者庫……永世不能翻身的罪臣之後……
上用朱砂,顏色明如落日殘霞,那筆尖慢慢的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黃翻袖上繡著金色夔紋,九五至尊方許用明黃色……天子御筆方許用朱砂……他的手握著自己的手,一橫再一折……玄燁……這個名字這樣尊貴,普天之下,無人直呼。書寫之時,例必缺筆……
冬郎……冬郎……心裡直如水沸油煎……思緒翻滾,萬般難言……一碗一碗的藥,黑黑的藥,真是苦……喝到口中,一直苦到心底裡去……
畫珠的聲音在喚她:“琳琅……起來喝點粥吧……”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天色已經黑下來,屋裡點著燈。掙扎著坐起來,只出了一身汗。畫珠伸手按在她額上:“今兒像是好些了。”她頭重腳輕,只覺得天眩地轉,勉強靠在那枕上,畫珠忙將另一床被子卷成一卷,放在她身後。道:“這一日冷似一日了,你這病總拖著可怎麼成?”琳琅慢慢問:“可是說要將我挪出去?”畫珠道:“梁諳達沒開口,誰敢說這話?你別胡思亂想了,好生養著病才是。”
琳琅接了粥碗,病後無力,那手只在微微發顫。畫珠忙接過去,道:“我來喂你吧。”琳琅勉強笑了一笑:“哪裡有那樣嬌弱。”畫珠笑道:“看來是好些了,還會與我爭嘴了。”到底是她端著碗,琳琅自己執了勺子,喝了半碗稀飯,只掙了一身汗,人倒是像鬆快些了。躺下了方問:“今兒什麼日子了?”
畫珠道:“初七,後天可是重陽節了。”
琳琅嗯了一聲,不自覺喃喃:“才過了八月節,又是重陽節了……”畫珠道:“這日子過得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可就要入冬了。”替她掖好被角,說:“今兒芸初出宮,我去送她,她聽說你病著,也十分記掛,只可惜不能和你見上一面,還叫我帶了這個給你。”琳琅看時,原是一枝珠釵,正是芸初日常用的,明白她的心意,心中不禁一酸。畫珠道:“你也別傷心了,總有一日能見著的,她可是嫁去了你們家呢。”
琳琅躺在那裡,枕裡原裝著菊花葉子,微微一動便摩挲得沙沙響,滿枕滿襟都是菊葉清寒香氣,叫她想起往年園子裡,此時正是賞菊的時候,老太太愛著這菊花,每年總要搭了花棚子大宴數日……她定了定神:“菊花可是要開了,這連日的下雨,只怕那些花兒都不好了。”畫珠笑道:“你且將養著自己的身子骨吧,哪裡還能夠有閒心管到那些花兒朵兒的。”
滿城風雨近重陽,九月裡一連下了數場雨,這日雨仍如千絲萬線,織成細密的水簾,由天至地籠罩萬物,乾清宮的殿宇也在雨意迷茫裡顯得格外肅然。皇帝下朝回來,方換了衣裳,梁九功想起一事來,道:“要請萬歲爺示下,琳琅久病不愈,是不是按規矩挪出去?”
畫珠本正跪在地下替皇帝系著衣擺上的扣子,聽了這話,不由偷覷皇帝臉色。皇帝卻只道:“這起小事,怎麼還巴巴來問?”正說話間,畫珠抖開了那件石青妝花夾袍,替皇帝穿上。皇帝伸手至袖中,無意間將臉一偏,卻見那肩頭上繡著一朵四合如意雲紋,梁九功見皇帝怔了一怔,只不明白緣由。皇帝緩緩伸開另一隻手,任由人侍候穿了衣裳,問梁九功:“茶水上還有誰?”
梁九功答:“茶水上除了琳琅,就只芳景得力——她明年就該放出去了。”皇帝於是說:“既然如此,若是這會子另行挑人,反倒難得周全。”言下之意已然甚明,梁九功便“嗻”了一聲不再提起。
那雨又下了數日,天氣仍未放晴,只是陰沉沉的。因著時日漸短,這日午後,皇帝不過睡了片刻,便猛然驚醒。因天氣涼爽,新換的絲棉被褥極暖,卻睡得口幹,便喚:“來人。”
侍寢的梁九功連忙答應著,將那明黃綾紗帳子掛起半邊,問:“萬歲爺要什麼?”
皇帝道:“叫他們沏茶來。”梁九功忙走到門邊,輕輕的擊一擊掌。門簾掀起,卻是嫋嫋纖細的身影,捧了茶進來。皇帝已有近一月沒有瞧見過她,見她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病後甚添慵弱之態。她久未見駕,且皇帝是靠在那大迎枕上,便跪下去輕聲道:“請萬歲爺用茶。”
皇帝一面接了茶,一面對梁九功道:“你出去瞧瞧,雨下得怎麼樣了。”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手裡的茶一口沒吃,卻隨手撂在那炕几上了。那幾上本有一盞玲瓏小巧的西洋自鳴鐘表,琳琅只聽那鐘聲滴答滴答的走著。殿裡一時靜下來,隱約聽見外面的雨聲沙沙。
皇帝終於開口問:“好了?”
她輕聲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已經大好了。”皇帝見她還跪著,便說:“起來吧。”她謝了恩站起來,那身上穿著是七成新的紫色江綢夾衣,外面套著絳色長比甲,腰身那裡卻空落落的,幾乎叫人覺得不盈一握,像是秋風裡的花,臨風欲折。
皇帝不說話,她也只好靜靜站著,梁九功去了良久,卻沒有進來。她見皇帝欲起身,忙蹲下去替皇帝穿上鞋,病後初愈,猛然一抬頭,人還未站起,眼前卻是一眩,便向前栽去。幸得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有磕在那炕沿上。琳琅收勢不及,撲入他臂懷中,面紅耳赤,顫聲道:“奴才失禮。”
皇帝只覺懷中香軟溫馨,手臂卻不由自主的收攏來,琳琅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卻不敢掙扎,慢慢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方聽見皇帝低聲道:“你是存心。”
她驚惶失措:“奴才不敢。”倉促間抬起眼來,皇帝慢慢放了手,細細的端詳了片刻,說:“好罷,算你不是成心。”
琳琅咬一咬唇,她本來面色雪白,那唇上亦無多少血色,聲音更是微不可聞:“奴才知道錯了。”皇帝不由微微一笑,聽見梁九功的聲音在外面咳了一聲,便端了茶來慢慢吃著。
十月裡下了頭一場雪,雖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層銀白,地下的金磚地也讓雪漸漸掩住,成了花白斑斕。暖閣裡已經攏了地炕,琳琅從外面進去,只見得熱氣夾著那龍涎香的幽香,往臉上一撲,卻是暖洋洋的一室如春。皇帝只穿了家常的寶藍倭緞團福袍子,坐在禦案之前看摺子。
她不敢打擾,悄悄放下了茶,退後了一步,皇帝並未抬頭,卻問她:“外面雪下得大嗎?”她道:“回萬歲爺的話,只是下著雪珠子。”皇帝抬頭瞧了她一眼,說道:“入了冬,宮裡就氣悶得緊。南苑那裡殿宇雖小,但比宮裡要暖和,也比宮裡自在。”
琳琅聽他這樣說,不知該如何接口,皇帝卻擱了筆,若有所思:“待這陣子忙過,就上南苑去。”琳琅只聽窗外北風如吼,那雪珠子刷刷地打在琉璃瓦上,嘣嘣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