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調養了月余,方漸漸有了起色,這日終於可以下地走動,方吃過了藥,琳琅見碧落進來,神氣不同往日,便問:“怎麼了?”碧落欲語又止,可是依著規矩,主子問話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說道:“奴才打慈甯宮回來,聽崔諳達說起皇上……”她這樣吞吞吐吐,琳琅問:“皇上怎麼了?”碧落道:“說是萬歲爺聖躬違和。”琳琅一怔,過了片刻方問:“聖躬違和,那太醫們怎麼說?”
聖躬不豫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太醫院院判劉勝芳的脈案,起初不過脈象浮緊,只是外感風寒,積消不鬱,吃了兩劑方子,本已經見汗發透了,皇帝便出宮去了南苑,路上棄輿乘馬,至南苑後略感反復,卻仍未聽御醫的勸阻,於丙子日抱恙大閱三軍,勞累之下,當晚便發起高熱,數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后又打發李穎滋、孫之鼎二人趕赴南苑。三位太醫院院史商量著開方,依著規矩,脈案除了呈與太皇太后、太后,只得昭告閣部大臣聖躬違和,除了依舊脈象浮緊、形寒無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脅引痛,氣逆作咳,痰少而稠,面赤咽幹,苔黃少津,脈象弦數。
碧落從崔邦吉口中輾轉聽來,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聽她轉述,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調,病症到了此時程度,卻是可大可小,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經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裡,心中思緒繁雜,竟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
碧落只得勸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過於著急。萬歲爺乃萬乘之尊,自是百神呵護,且太醫院那些院史御醫寸步不離地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緊的。”見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樣子,也只有一味的講些寬心話。
琳琅坐在那裡,出了半晌的神,卻道:“我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碧落道:“天氣雖然暖和,主子才調養起來,過幾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拿大衣裳來吧。”
她身體猶虛,至慈甯宮外,已經是一身薄汗,略理了妝容衣裳,方進去先行了禮。太皇太后端坐在炕上,依舊是慈愛平和,只叫人:“快攙起來。”又道:“可大好了?總該還養幾日才是,瞧你說話中氣都還不足。”琳琅謝了恩,太皇太后又賜了座,她這才見著佟貴妃陪坐在西首炕上,眼圈微紅,倒似哭過一般。
太皇太后放下茶盞,對琳琅道:“瞧著你好了,也叫人安心。”忽聞太監通傳:“啟稟太皇太后,太子爺來了。”
太子年方七歲,比起尋常孩子,略顯少年老成,畢恭畢敬的向太皇太后行了禮,又向佟貴妃見了禮,見著琳琅,只略一遲疑,烏黑明亮的眼晴裡透出一絲疑惑,太皇太后已經伸手道:“保成,來跟著我坐。”
太子挨著她依依在膝下坐了,太皇太后道:“聽說你想去南苑,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皇阿瑪身子不豫,南苑那邊,本來就不比宮裡周全。”太子道:“太皇太后,您就讓我去吧。我去侍候皇阿瑪湯藥,擔保不給皇阿瑪添亂。”太皇太后不由笑道:“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你皇阿瑪知道一定歡喜。”太子聞她語中有應允之意,只喜滋滋起身打了個千:“謝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便囑咐蘇茉爾:“告訴跟著太子的人,要好好的侍候著,還有太子的輿轎,要嚴嚴實實的,雖然天氣暖和,但路上風大。再告訴他們,路上的關防可要仔細了,若有什麼事,我第一個不饒他們。”
蘇茉爾一一答應著,太皇太后又問太子:“保成,你獨個兒走那樣遠的路,怕不怕?”太子搖搖頭,道:“不怕,有諳達嬤嬤跟著,還有師傅們呢。”太皇太后點一點頭,道:“真是好孩子。”向琳琅道:“其實南苑地方安靜,倒便於養病。你身子才好,過去歇兩天,比在宮裡自在,就跟太子一塊兒過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琳琅只得站起身來,應了個“是”。
卻說佟貴妃回到自己宮中,正巧惠嬪過來說話,惠嬪見她略有憂色,只道:“也不知道皇上如今可大安了,南苑來的信兒,一時這樣說,一時又那樣講,直說得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佟貴妃道:“今兒聽見太皇太后答應太子,讓他過去給皇上請安。”惠嬪道:“難為太子,年紀雖小,真正懂事。”頓了頓,又道:“姐姐何不也請了太皇太后懿旨,去瞧瞧皇上?順便也好照應太子,他到底是孩子,南苑雖近,這一路總是不放心。”
佟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太皇太后想的自是周到。”惠嬪聽她似是話中有話,但素知這位貴妃謹言慎行,不便追問,回到自己宮中,才叫人去打聽,這才知道太皇太后命琳琅去南苑。
惠嬪只是坐臥不寧。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麼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那日咱們去儲秀宮的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裡——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皇上如今病成這樣子,不過是為了——”到底忍住了話,只說:“如今太皇太后,又還在中間周全。”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何況如今瞧這情形,萬歲爺不是終究惱了她麼?”
惠嬪道:“就算這回是真惱了她,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她萬一得了機會,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麼?”惠嬪道:“這話如何能說得准,就算皇上那裡她潑不進什麼壞水去,底下人奉承她,明得暗得總會讓我們吃虧。你瞧瞧如今這情形,連太皇太后都在旁邊維護她,還不是因為皇上心中有她的緣故?當日阿瑪的意思,送她來應選,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麼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如今倒教我們大費手腳。”
承香想了想,道:“那日老太太不是進宮來——只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只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麼些年是蒙在鼓裡,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歎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若是萬歲爺始終不肯撂開手,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曾那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癢癢。咱們只管往後瞧,到時四兩撥千斤,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氣暖和,官道兩旁的楊柳依依,只垂著如碧玉妝成,輕拂在那風裡,熏風裡吹起野花野草的清香,怡人心脾。太子只用了半副儀仗,亦是從簡的意思,琳琅的輿轎隨在後列,只聞扈從車馬聲轆轆,心如輪轉,直沒個安生。
錦秋數年未出宮,此番出來自是高興。雖礙著規矩未敢說笑,但從象眼窗內偶然一瞥外間景物,那些稼軒農桑,那些陌上人家,眼裡不禁閃過一絲歡喜,琳琅瞧著她的樣子,心裡卻微微生出難過來。柔聲問:“錦秋,你就要放出去了吧?”
錦秋道:“回主子話,奴才是今年就要放出去了。”琳琅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年就要放出去了——可以家去了。”只望著象眼格窗外,簾帷讓風吹得微微拂動,那碧藍碧藍的天,並無一絲雲彩,望得久了,叫人只想脅下生翼,能飛入那晴霄深處去。
天氣晴好,官道寬闊筆直,尋常來往的行人車馬早就被關防在數裡之外,所以行的極快,未至晌午,便到了南苑。琳琅大病初愈,半日車轎勞頓,未免略有幾分疲乏。南苑的總管早就派人灑掃了偏殿,太子進殿中更衣,琳琅也去下處換過衣裳,自有人去知會梁九功稟報皇帝。
皇帝發著高熱已有數日,這日略覺稍好了些,掙扎起來見了索額圖與明珠,問四川的戰事,徐治都大敗叛將楊來嘉,複巫山,進取夔州。楊茂勳複大昌、大寧。皇帝聽了,心中略寬,明珠又呈上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敗海寇於海壇的報捷摺子,皇帝這才道:“這個萬正色,到底沒辜負朕。”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用,當日萬正色外放,皇上曾道此人兵法精妙,性情剛毅,可防鄭患。如今看來,皇上真是明見萬里,獨具慧眼。”皇帝欲待說話,卻是一陣大咳,梁九功忙上來替侍候,皇帝咳嗽甚劇,明珠與索額圖本來皆蒙賜座,此時不由自主都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一旁宮女手忙腳亂,奉上熱**,皇帝卻掙扎著擺手示意不用,過了半晌才漸漸平復下來,極力地壓抑咳喘:“朕都知道了,你們先下去辦差吧。”
明珠與索額圖跪下磕了頭,皆道:“請皇上保重聖躬。”卻行後退。皇帝突然又喚:“明珠,你留下來。”明珠忙“嗻”了一聲,垂手侍立。
皇帝卻許久未說話,太監宮女做事皆是輕手輕腳,殿中只聞皇帝時時咳嗽數聲,明珠心中納悶,皇帝卻拾起枕畔那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道:“你昨兒遞的這柄如意,朕瞧著甚是喜歡。”又咳嗽幾聲,道:“朕記得見過的那柄紫玉如意,容若是否贈給人了。”明珠不知首尾,只道:“奴才這就去問——想是贈予友人了罷。”皇帝道:“朕不過白問一句,你若回去一提,若叫旁人知道,豈不以為朕想著臣子的東西。”明珠悚然冷汗,只連聲道:“是,是。奴才愚鈍。”皇帝又咳嗽起來,強自揮手,明珠忙磕頭跪安。
梁九功侍候皇帝半臥半躺下,覷見皇帝精神猶可,便回道:“太子爺請了太皇太后懿旨,來給萬歲爺您請安呢。”皇帝果然略略歡喜:“難為他——他那幾個師傅,確實教的好。”又咳起來,只說:“他既來了,就叫他來。”
皇帝見了太子,先問太皇太后與太后是否安好,再問過功課,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只覺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著,自己知道又發熱起來,勉強又問了幾句話,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監上來侍候皇帝吃藥,梁九功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道:“萬歲爺,衛主子也來了。”皇帝將那一碗藥一口飲盡,想是極苦,微微皺一皺眉頭。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發顫,半伏在那炕几之上,梁九功忙替他輕輕撫著背心,皇帝終於漸漸忍住那咳喘,卻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數聲,道:“朕不見她。”
梁九功只得賠笑道:“衛主子想是大好了,這才巴巴兒請了旨來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就瞧她這麼老遠……”話猶未落,皇帝已經拿起枕畔的如意,只聞“砰”一聲,那如意已經被皇帝擊在炕几上,四濺開來,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嚇得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一地,梁九功打個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說不見……”言猶未畢,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過氣來。
因著天氣暖和,殿前的海棠開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橫逸,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紗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畫繡本。
梁九功輕輕咳嗽一聲,道:“萬歲爺既然有這樣的旨意,主子明兒就回宮去吧。主子身子才好,回去靜靜養著也好。”
琳琅瞧著窗紗上的海棠花影,緩緩問:“萬歲爺還說了什麼?”
梁九功道:“萬歲爺並沒有說旁的。”想了一想,又說:“按理說咱們當奴才的,不應該多嘴,可是那次萬歲爺去瞧主子……”又頓了一頓,不知該如何措詞。琳琅略一揚臉,錦秋屈膝行了個禮,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憂色,說:“梁諳達,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藥睡著,十分失儀。醒來皇上已經走了,我問過錦秋,她說是萬歲爺不讓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夢中無狀,御前失儀。”
梁九功本擔心她失子傷痛之下,說出什麼話來與皇帝決裂,以至鬧成如今局面,聽她這樣講,不禁微松了口氣,道:“主子好好想想當日的情形,是不是哪裡無意衝撞了聖意。奴才的話,也只能說這麼多了。”琳琅道:“諳達一直照顧有加,我心裡都明白,可這次的事,我實實摸不著首尾。”
梁九功是何等的人物,只是這中間牽涉甚廣,微一猶豫,琳琅已經從炕上站起來,望著他緩緩道:“這一路來的事端,諳達都看在眼裡,諳達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皇上既巴巴兒打發諳達過來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該問,可是實實的不明白,所以還求諳達指點。”
梁九功聽她娓娓道來,極是誠懇,心中卻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惱她,心底卻實實最是看重她,日後這位主子的聖眷如何,自己可真估摸不准,眼下無論如何,不敢不為自己留著退步。當下賠笑說:“萬歲爺的性子,主子還有什麼不明白?奴才是再卑賤不過的人,萬歲爺的心思,奴才萬萬不敢揣摩。”頓了頓道:“自打那天萬歲爺去瞧過主子,一直沒說什麼。今兒倒有樁事,不知有沒有干係——萬歲爺突然問起納蘭大人的一柄紫玉如意。”
琳琅聽到提及容若,心中卻是一跳,心思紛亂,知道皇帝向來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心中默默思忖,只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梁九功走後,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叫過錦秋來問:“那日端主子打發人送來的紫玉如意,還說了什麼?”
錦秋倒不妨她巴巴兒想起來問這個,答:“端主子只說給主子安枕,並沒說什麼。”
琳琅想了想,又問:“那日萬歲爺來瞧我,說了些什麼?”
錦秋當日便回過她一遍,今日見她又問,只得又從頭講了一遍:“那日萬歲爺進來,瞧見主子睡著,奴才本想叫醒主子,萬歲爺說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過了不大會子,萬歲爺也出來了,並沒說什麼。”
琳琅問:“皇上來時,如意是放在枕邊嗎?”
錦秋心中糊塗,說:“是一直擱在主子枕邊。”
她的心裡漸漸生出寒意來,微微打了個寒噤,錦秋見她唇角漸漸浮起笑意,那笑裡卻有一縷淒然的悲涼,心中微覺害怕,輕聲問:“主子,您這是怎麼啦?”
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我沒事,就是這會子倒覺得寒浸浸的,冷起來了。”錦秋忙道:“雖是大太陽的晴天,可是有風從那隔扇邊轉出來,主子才剛大好起來,添件衣裳吧。”取了夾衣來給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說:“我去正殿請旨。”
錦秋見她這樣說,只得跟著她出來,一路往南宮正殿去,方走至廡房跟前,正巧遙遙見著一騎煙塵,不由立住了腳,只以為是要緊的奏摺。近了才見著是數匹良駿,奔至垂華門外皆勒住了,惟當先的一匹棗紅馬奔得發興,希聿聿一聲長嘶,這才看清馬上乘者,大紅洋縐紗斗篷一翻,掀開那風兜來,竟是位極俊俏的年輕女子。小太監忙上前拉住了馬,齊刷刷的打了個千:“給宜主子請安。”
那宜嬪下得馬來,一面走,一面解著頸中系著的嵌金雲絲雙絛,只說:“都起來吧。”解下了斗篷,隨手便向後一擲,自有宮女一曲膝接住,退了開去。
琳琅順著簷下走著,口中問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錦秋笑著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後宮裡還有誰會騎馬?萬歲爺曾經說過,惟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滿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萬歲爺還親自教宜主子騎射呢。”說到這裡,才自察失言,偷覷琳琅臉色,並無異樣,只暗暗失悔。已經來至正殿之前,小太監通傳進去,正在此時,卻聽步聲雜遝,數人簇擁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适才見著的宜嬪,原來已經換過衣裳,竟是一身水紅妝緞窄衽箭袖,雖是女子,極是英氣爽朗。見著琳琅,略一頷首,卻命人:“去回皇上,就說太后打發我來給皇上請安。”
小太監答應著去了,宜嬪本立在下風處,卻突然聞到一陣幽幽香氣,非蘭非麝,更不是尋常脂粉氣,不禁轉過臉來,只見琳琅目光凝視著殿前一樹碧桃花,那花開得正盛,豔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廊廡之下皆隱隱一片彤色,她那一張臉龐直如白玉一般,並無半分血色,卻是楚楚動人,令身後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卻是梁九功親自迎出來了,向宜嬪打了個千,道:“萬歲爺叫主子進去。”宜嬪答應了一聲,早有人高高挑起那簾子來,宜嬪本已經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只見琳琅立在原處,人卻是紋絲未動,那目光依舊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時風過,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她衣袂間,更有落在她烏亮如雲的髮髻之上,微微顫動,終於墜下。
宜嬪進了殿中,梁九功倒沒有跟進去,回過頭來見琳琅緩緩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陣風過,那更多的紅瓣紛揚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梁九功欲語又止,最後只說:“主子還是回宮去吧。”
琳琅點一點頭,走出數步,忽然又止住腳步,從袖中取出玉佩,道:“梁諳達,煩你將這個交給皇上。”梁九功只得雙手捧了,見是一方如意龍紋漢玉佩,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底下結著明黃雙穗,便知是御賜之物,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拿在手裡,真是進退兩難。只得賠笑道:“主子,日子還長著呢,等過幾日萬歲爺大好了,您自個兒見了駕,再交給萬歲爺就是了。”
琳琅見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說:“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對錦秋道:“咱們回去吧。”
宜嬪進得殿中,殿中本極是敞亮,新換了雪亮剔透的窗紗,透映出簷下碧桃花影,風吹拂動,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她腳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極輕,只見皇帝靠在大迎枕上,手中拿著摺子,目光卻越過那摺子,直瞧著面前不遠處的炕几上,她見那炕几上亦堆著的是數日積下的奏摺。逆料皇帝又是在為政事焦心,便輕輕巧巧請了個安,微笑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過神來,欠起身來,臉上恍惚是笑意:“你來了。”稍稍一頓,卻又問她:“你怎麼來了?”宜嬪道:“太后打發我來的。”見皇帝臉色安詳,氣色倒漸漸回復尋常樣子,皇帝卻咳嗽起來,她忙上前替他輕輕捶著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擔心起來,又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說:“朕還有幾本摺子看,你在這裡靜靜陪著朕——叫他們拿香進來換上,這香不好,氣味熏得嗆人。”
地下大鼎裡本焚著上用龍涎香,宜嬪便親自去揀了蘇合香來焚上。此香本是寧人心神之用,見皇帝凝神看著摺子,偶爾仍咳嗽兩聲,那風吹過,簷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風卷起落紅一點,貼在了窗紗之上,旋即便輕輕又落了下去,再不見了。
宜嬪想起皇帝昔日曾經教過自己的一句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那時是在西苑,正是桃花開時,她在燦爛如雲霞的桃花林中馳馬,皇帝含笑遠遠瞧著,等她喘吁吁翻身下馬,他便念給她聽這句詩,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煩惱。”
可是今日她在簷下,瞧著那後宮中議論紛紜的女子,竟然無端端就想到了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悶悶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臉來,卻見皇帝似是無意間轉過臉去,望著簷下那碧桃花,不過瞬息又低頭瞧著摺子,殿中只有那蘇合香縈縈的細煙,四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