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離萬壽節不過十日光景了,宮裡上上下下皆在預備萬壽節的大宴。琳琅去給佟貴妃問安,甫進殿門便聽見宜嬪笑聲朗朗:“貴妃姐姐這個主意真好,咱們小廚房的菜,比那禦膳房強上千倍萬倍。到時咱們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熱鬧。”
佟貴妃含笑盈盈,見琳琅進來行禮,命人道:“請衛主子坐。”琳琅謝過方坐下來,忽聽人回:“延禧宮的甯貴人和端主子一塊兒來了。”那端嬪是一身胭色妝花納團蝠如意袍,畫珠卻穿著一身簇新寶藍織金百蝶袍,頭上半鈿的赤金鳳垂著累累的玉墜、翠環,真正是珠翠滿頭。因她們位份高,琳琅便站了起來,畫珠與端嬪皆向佟貴妃請了安,又見過了宜嬪、德嬪、安嬪,大家方坐下來。
畫珠因誇佟貴妃的衣裳,德嬪原是個老實人,便道:“我瞧你這衣裳,倒像是江寧新進的織金。”畫珠道:“前兒萬歲爺新賞的,我命人趕著做出來。到底是趕工,瞧這針腳,就是粗枝大葉。”
端嬪便道:“你那個還算過得去,你看看我這件,雖不是趕工做出來,比你那針線還叫人看不進眼。”便拉了衣袖給大家瞧,正說話間,**抱了五阿哥來了。佟貴妃微笑道:“來,讓我抱抱。”接了過去,宜嬪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嬪本就喜歡孩子,也攏上去逗弄。
胤祺方才百日,只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錦被繈褓,睡得一張小臉紅撲撲,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妝玉琢的小臉。琳琅唇邊不由浮起一絲微笑來,忽聽畫珠道:“宜姐姐真是好福氣,五阿哥生得這樣好,長大了必也有出息。”端嬪笑道:“你倒不必急,等到了今年冬天,你定會替萬歲爺再添個小阿哥。”畫珠嬌臉暈紅,卻輕輕啐了她一口。琳琅不覺望向她的腰腹,衣裳寬大,瞧不出來什麼,她卻覺得似有尖銳戳得刺心,只轉過臉去,不願再看。
大家坐了片刻,因萬壽節將近,宮中事多,諸多事務各處總管皆要來請貴妃的懿旨,大家便皆辭出來。琳琅本走在最後,畫珠卻遙遙立住了腳,遠遠笑著說:“咱們好一陣功夫沒見了,一同逛園子去吧。”
琳琅道:“琳琅住的遠,又不順路,下回再陪貴人姐姐逛罷。”
畫珠卻眼圈一紅,問:“琳琅,你是在怪我?”
她輕輕搖了搖頭,畫珠與她視線相接,只覺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麼能怪你。”畫珠急急忙忙的說:“咱們當年是一塊兒進宮,後來皇上待你那樣,我真沒作別的想頭,真的。可是後來……是皇上他……如今你可是要與我生分了?”
琳琅不覺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得回去了。”畫珠無奈,只得目送她漸去漸遠,那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不冷。
宮牆下陰涼如秋,過不多時,宜嬪從後頭過來,見著她便笑道:“你怎麼才走到這裡?我和德姐姐說了好一會子話呢。”她這幾日常去儲秀宮閑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兩人一同回去,講些宮中閒話,宜嬪自然話題不離五阿哥,琳琅一路只是靜靜含笑聽著。
碧落見琳琅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著,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聽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還年輕,日後來日方長,必會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為她睡著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聽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當是做夢罷。”碧落心中一陣酸楚,只勸不得罷了。
琳琅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乾了墨蹟,親手慢慢卷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梁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御賜之物,琳琅卻從荷包裡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只怕梁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梁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梁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梁九功。梁九功接了這字幅在手裡,不知上面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又將那荷包拿在手裡細看,猛然就醒悟過來,心下不由一喜。晚間覷見皇帝得空,便道:“各宮裡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乏了,不看了。”梁九功尋思了片刻,賠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就拿來朕瞧瞧。”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隻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梁九功:“難得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梁九功賠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越發會當差了。”嚇得梁九功趕緊請了個安:“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只以為是哪位妃嬪為著投自己所好搜羅來的名人字畫,於是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裡,梁九功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只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御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只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有幾分失悔。只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將那灑金玉版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梁九功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禦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裡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只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鐘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梁九功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碧落說了什麼?”梁九功道:“碧落倒沒說什麼,只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復,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只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梁九功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仍是沒有半分睡意。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只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只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裡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衛扈從著,寥寥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請安,遙遙見著慈甯宮廡下,蘇茉爾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只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甯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嘗嘗,哪些好。”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只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后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琳琅方執筆抄了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后,萬歲爺來了。”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了筆,依規矩站了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只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只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后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琅屈膝請了個雙安,輕聲道:“琳琅見過皇上。”聽他嗯了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只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后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叫琳琅:“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琳琅答應去了,太皇太后便問皇帝:“今兒怎麼過來的這麼早?”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頓了一頓,道:“可巧剛傳了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松瓤卷。”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后賞。”方揀了一塊松瓤卷在手中,慢慢嘗了一口,太皇太后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了麼?”皇帝若無其事的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了。”太皇太后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擰了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了她一眼,只覺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惟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只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后說了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后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琅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了。”琳琅答應了一聲,太皇太后又道:“這會子御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琅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御駕方出了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梁九功道:“你去向太皇太后複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御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梁九功已經複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了,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閒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乾淨,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親自在那臺階上坐下守著院門。
琳琅遲疑了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裡,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了。只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裡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的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只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只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裡卻陡然通暢,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只不願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