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只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摺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适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摺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裡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裡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禦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只是肅一肅,她久不面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只得跪在當地,心裡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仿佛跪了許久,也只仿佛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閒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裡躑躕,況且手裡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裡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裡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面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裡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裡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摺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禦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摺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只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只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只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裡的朱砂明豔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朱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面頰紅如朱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御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禦制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裡垂下頭去,他只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朦醉意裡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只是以為她是你。”只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只是她,十年來只是她,這一世,只怕也只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只能問出一句:“你怎麼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裡的稱呼,做御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裡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沖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面只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彌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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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小番外》
午後日長,四下裡悄無聲息,趙昌坐在臺階上,一顆一顆的數著佛珠,幾乎要盹著了。正是眼皮子直打架的時候,忽見東牆下小太監小喜子探頭探腦,將臉一揚。小喜子見他已經瞧見了,只得一步一步的蹭過來,低低的打了個千兒,道:“給諳達請安。”
趙昌用力擰住他的耳朵,壓低了聲音道:“小猴兒崽子,越發的狗膽包天了,三天不抽你就皮癢了不是?”小喜子疼的眥牙裂嘴,可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只告饒:“諳達恕罪,實實是劉諳達打發我來的,看萬歲爺起駕了沒有,該是歇午覺的時辰了。”
趙昌這才松了手,慢吞吞的道:“瞧這樣子,怕是要在這邊歇午覺了。”
南苑行宮裡,規矩自然比宮裡鬆懈許多,可是因為這一次有許多妃嬪隨駕,各處的關防自然更是嚴密,等閒不許閒人走動。夏日遲遲,一輪烈日正當著天頂,曬得遠處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來,這一處殿宇掩映在綠槐蔭裡,濃蔭如水,北窗下涼風暫至,帶來些許清涼。
皇帝倦到了極點,幾乎連眼都已懶得睜開,唯覺翻身就能睡著,卻強打精神欠身起來,拉過實地子月白紗的夾被,替身邊的人蓋上。銀紅薄紗的袍子微褪,肩頭上繡了小小一朵折枝花樣,手順著那紗滑下去,幾乎是滑不留手。
她捉住了他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另一隻手也伸過來,將她環入懷中。微涼,仿佛玉器的潤意,點點沁入肌膚。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幽幽的香氣襲來,熟悉而動人。
過了許久,才聽見她低低的道:“何苦發那樣大的脾氣,縱有不是,孩子到底可憐。” 轉開臉去,眼中晶瑩一閃,分明有淚。皇帝心中暫態一軟,過了半晌,方才道:“原是我的不是。” 琳琅肩頭微聳,拿手掩了臉,唯聞微微的飲泣之聲。皇帝本猶有餘怒,見了她的樣子,三分歉意早引起十分憐愛,安慰道:“我問過了,實實沒有傷到,就只額頭上蹭掉了一層油皮兒。”
微濕的淚透過他的衣襟,他低聲道:“你不要哭,小孩子打架,原也尋常。”她終究慢慢的收了淚,淒然道:“我明白。”皇帝怕她又哭,於是有一句沒一句說了許多的話,又將皇八子素日在書房裡的事講來給她聽。午後日長,低語喁喁,漸語漸欲睡,她道:“瞧著窗課倒還不壞……”
皇帝睡意漸濃,嗯了一聲,說:“旁的倒罷了,就是字寫得沒有半分秀骨。”她慢慢的道:“頤兒才不過十來歲,字總可以慢慢練出來。”皇帝困倦極了,過了良久,才道:“得找人教他,等回了京,我再琢磨一個合適的人。”漸說漸低,漸說漸低,最後呼吸均停,琳琅仰起臉看時,他已經睡著了。
窗外蟬聲隱隱,地上還有皇帝适才擲碎的一隻成窯五彩小蓋鐘,殘茶已經半幹,數片茶葉散在那青磚地上,茶香幽幽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