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很久沒吃過人類的食物,甚至於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都不敢奢望能在有朝一日吃上一餐。
原來香噴噴熱騰騰的菜肴是這種味道,吃到嘴裡時幸福得快要流下眼淚。
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野獸發出低低一聲嗚咽,圓圓的耳朵悄悄晃了晃。
然後眼眶一紅,倉促低下腦袋。
“誒誒誒,”林妧停下了銀叉,“你沒事吧?”
亞當沙啞的聲音凶巴巴地傳過來:“我沒哭!我只是……”
他很努力地想了會兒借口,其間帶著哭腔哽咽了一下:“只是不小心噎到了而已。”
她可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他哭了。
“好好好,”林妧說,“你慢點。”
她又喝了口魚湯,興致之余斜睨向陸銀戈:“怎麽樣?”
“不錯。”陸銀戈少見地沒有表現出排斥態度,戲謔地抬起眼睛,“你的廚藝比你本人討喜多了。”
林妧:“哦你給我吐出來混蛋。”
慢吞吞吃完晚飯,天色已經很晚。
明川自告奮勇承擔下洗碗的任務,結果被陸銀戈橫刀奪走,這一點在林妧的意料之中——以陸銀戈的性格,哪怕自己累成了老黃牛,也絕不會讓小朋友受一點折騰。
當代教育的典型反面教材。
林妧簡單洗漱完畢,前往分配好的房間時,在走廊拐角處遇見了明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夜色昏沉,他的神色比起白天陰沉許多,黑黝黝的眸子裡看不出絲毫神采,一動不動站在角落時,像一尊漂亮卻僵硬的雕像。
“為什麽要幫他?”
他的半邊臉龐隱匿在黑暗裡,另一邊則暴露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之下。當明川沉著聲線開口,隨著呼吸起伏不定的睫毛像極了顫動的蝴蝶,翅膀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亮芒。
他的聲音飄渺不定,聽不出情緒:“明明只要把刀捅進他的脖子,一切就都結束了,不是嗎?你一直都是這麽做的。”
林妧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少年雖然處在低氣壓中,卻並沒有對她表現出任何敵意,不知道為什麽,林妧總覺得他不太高興。
“因為他在哭啊,不管是看起來多麽凶惡的人,只要還會哭泣,就說明心底仍然存在著柔軟的地方。更何況——”
她一步步向男孩靠近,說話時柔和的余音隨著秋風卷入耳畔:“野獸在哭泣的時候,你也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吧?”
明川後背微顫,倉促抬起眼睛。
他沒想過林妧會注意到那麽微小的細節,或是說,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目光,更不會有誰費盡心思地揣測他表情之下的內心所想,然後像現在這樣溫柔又含蓄地對待他。
就像做夢一樣。
少年不由自嘲一笑——這裡的確就是貨真價實的夢境,無論是那些恐怖猙獰的怪物,還是願意施予他溫柔的林妧與陸銀戈,所有人都只不過是虛無的假象,自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
林妧說著走到明川跟前,清淺笑意從眼尾勾起的弧度裡溢出來:“你覺得自己和他很像,對不對?”
眼底薄薄的一層冰怦然碎裂,化為蕩漾著粼粼水光的湖面。明川滿目驚詫地與她對視,微張了嘴卻欲言又止。
林妧說的一絲不差。
在見到野獸的瞬間,他幾乎同時就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他們同樣身陷囹圄、傷痕累累,從來不被任何人所愛,孤僻又冷漠地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
像他們這樣的人,絕對不可能得到所謂“幸福美滿”的結局,只有死亡才是唯一歸宿——今天是野獸,不久之後便會輪到他。
明川已經做好了目睹野獸死亡的全部準備,可萬萬沒想到,林妧並沒有下殺手。
甚至於,她想幫他,僅僅因為那家夥在哭泣。
真是個奇怪的人。
那時他心裡一邊這樣想著,又一邊情不自禁地祈禱,如果是她的話,說不定也能把自己帶出這片永無止境的深淵,這場周而複始的噩夢。他的情感是那樣真摯且強烈,可細想之下又倍感挫敗——
無論林妧與陸銀戈是多麽溫柔親近,都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他們之間相隔了整整一個次元宇宙,永遠沒有交匯的可能。
他莫名地開始嫉妒亞當,只因為後者與他們處在同一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虛無又殘酷,可至少有人真真切切地陪在他身邊。
身旁的林妧繼續低聲說著:“不管是誰,都會在某天遇到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以及願意保護他的人。野獸先生的詛咒一定能被消除,而你也總能遇見他們——只要熬過最艱難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在現實中經歷了什麽……但只要有我和陸銀戈在,就絕不會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是明川你的話,不管變成什麽模樣,哪怕是成為最最凶殘的野獸——”
林妧停頓片刻,摸摸他柔軟蓬松的頭頂:“我們都會找到你,然後把你從詛咒裡救出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