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於多年後的林妧站在他身旁,心臟砰砰直跳。
當他在地下六層經歷一遍又一遍死亡、連離開收容所都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時候,那時與朋友們談笑的她,心裡都在想些什麽呢?數學作業最後一題的最佳解法、昨晚製作的小甜點應該如何改進、還是假期裡去哪個國家旅行?
無論是什麽,都與他的人生相去甚遠。
江照年無聲歎了口氣,不忍去看少年的眼睛,於是也把目光放在林妧身上:“我說啊,你真的只打算遠遠看她一眼?既然已經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一切都說開,林妧是個通情達理的聰明孩子,她一定能明白。”
這段話稀釋在單薄空氣裡,沒有立刻得到任何回應。過了好一會兒,遲玉才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寂靜,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告訴他:“不用。她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如果我突然出現,反而會讓她覺得煩惱吧。”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勉強露出一個安慰性質的笑:“而且你看,我的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啊,能吃能動還活著——我不可憐,你也沒必要刻意同情,年哥。”
“……混帳小子。”
男人“嘖”了一聲,雖然用了類似於責備的語氣,眼底卻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悲傷。遲玉從小到大都懂事得讓人心疼,明明自己才是最難受的那個,此時此刻卻還要強撐著笑臉安慰別人。
真是有夠混帳。
江照年心情複雜地按揉著太陽穴,看女孩子們的身影越來越近。
林妧一向從校門左側的道路上學,他便非常機智地把車遠遠停在右邊。校門與車的距離不算近,加上那位小姑娘並沒有特意觀察車輛的習慣,按照常理來說,絕對不可能發現遠在另一邊的他們——
嗯,按照常理來說。
可是為什麽她忽然抬起腦袋,把視線一動不動地固定在這輛車的車牌上啊啊啊!
江照年渾身僵硬,神情凝固。
她對車沒興趣,可人家視力和直覺好啊。
“大叔!”
瞥見熟悉的車輛後,林妧與朋友們簡短打了招呼,快步跑向車窗前,淡笑著看車窗一點點被搖下,露出江照年皮笑肉不笑的臉。
“你怎麽來了?這位是誰,不介紹一下嗎?”
視線觸碰到被陰影籠罩的遲玉,她笑容更盛:“是從沒見過的新面孔呀。”
周圍空氣變成了緊繃著的弓弦。
“啊。”江照年渾身僵硬地扭動脖子,淡淡瞥他一眼,“這、這是,這是準備送去收容所的家夥。我在押送他的途中恰巧路過這裡,就想來看看你。”
她聞言了然地點點頭,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少年刻意回避的側臉上:“你好。”
這句話是在對遲玉說,可對方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甚至連多余的目光也沒有給她,只是沉默低著腦袋,任由額前碎發遮蓋眼睛,看不清陰影之下的神色。
眼看氣氛即將凝固,江照年不露痕跡地接過話茬,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語氣:“他嗎?不重要的小怪物,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妧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他:“怎麽可以用‘不重要’來形容別人,真過分啊大叔。”
“可是對於你來說,我的確是不重要的人。”
坐在副駕駛上的少年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像是感冒般沙啞低沉。他語氣冰冷,眼睛裡同樣沒有半分笑意,輕輕張開嘴唇時,仿佛是在陳述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面、以後也不會有交集的可能,本來就只是毫不相乾的陌生人。你沒必要和我攀關系,我也沒興趣認識你。”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
林妧從沒受過如此直白的拒絕,隻覺得遭到了成千上萬噸的精神損失,被他哽得一時間說不出話。
江照年也沒想到遲玉會說出這樣的台詞,尷尬且局促地瞥他一眼,然後強撐起笑臉看向林妧:“他……他性格不太好,你多多擔待。”
這哪裡是“性格不太好”,簡直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剛一接觸就直接下了逐客令,讓人完全不想和他進行深入交談。
塵封在心底深處的回憶破殼而出,雖然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但當時的林妧應該是這樣想的。
——那是個純粹的怪人。
“妧妧,快到晚點名的時間囉!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校門口響起的女聲清脆又響亮,上揚尾音裡能聽出明顯的親昵味道,一瞬間就把現場尷尬的氛圍全然打破。
“我知道了——!”
林妧側著身子回應一聲,很快又把視線聚集在車裡:“抱歉抱歉,我得盡快回教室,今天沒辦法再聊了。那個,再見啦。”
江照年努力笑著朝她揮手,另一邊的遲玉則無動於衷,像最初那樣低頭垂下眼眸,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他冷漠以待,林妧自然也不可能刻意討好,當即轉身離開,把這個壞脾氣陌生人拋在腦後,與等候已久的朋友們一同走進校門。
她走得毫不猶豫,因而不會察覺車裡始終低著頭的陌生少年在那一瞬間陡然攥緊衣角,原本筆挺的脊背猶如因不堪重負而轟然倒塌的高山,頹敗地壓低下去。
因為被碎發遮掩,遲玉的眼神無法得以窺視,從車窗外遙遙望向他時,只能瞥見一張緊緊抿起的蒼白薄唇,以及輕輕顫抖著的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