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看上去氣勢洶洶,可任誰在頭上頂那麽大一堆扭來扭去的蛇,想必都會行動不便。看她那副模樣,腦袋大概比身子更重,遠遠看去像頂了堆不停蠕動的橡皮泥,和宮廷劇裡誇張的頭飾有得一拚。
林妧身姿靈巧地穿行在樹叢裡,暗自思索著怎樣才能在毫無視野的情況下進行反擊。身後不時傳來微弱的蛇鳴,裹挾著風聲與樹葉沙沙響一同傳入耳畔,看來美杜莎動了怒火,打定主意要置她於死地。
眼前的景象瞬息萬變,頹敗樹影像流水那樣往後退去,然而沒等她想到辦法,就不得不皺著眉停下腳步——
樹林並不大,林妧很快便來到了盡頭,高大樹乾逐漸退化成低矮灌木,在稀稀疏疏的草木旁,橫亙著一條綿延不絕的河流。
與周遭景象極為相稱的是,這條河充斥著工業廢水般渾濁不堪的液體,整體呈現出烏黑色澤,細微處卻又閃爍著七色油光,充分展現了什麽叫做“五彩斑斕的黑”。
在地獄般晦暗恐怖的景象裡,一個青年背對著她蹲在河畔,只露出被暮色浸染的修長背影。似乎是聽到了匆匆腳步聲,他有些好奇地轉身回頭。
林妧發自內心地“哦呼”驚歎一聲,無聲挑眉。
青年大概二十歲上下,柔順金發仿佛籠了層淡淡的光,像涓涓泉水傾瀉而下,無比溫柔地將整張臉渾然籠罩;碧藍色瞳孔讓人想起真正的潔淨海洋,乾淨純粹得不含任何雜質,再加上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唇,精致五官勾勒出完美無缺的面容,擁有超越性別、雌雄莫辨的美。
他應該出現在童話故事或言情小說裡,而非這種妖物橫行的鬼地方,看起來實在很讓人串戲。
“我從未見過你,小姐。”
他搶先打破了兩人面面相覷的沉默,聲音比海水更澄澈:“您來這裡做什麽?”
居然用了“您”這種尊稱。與美杜莎不同,這位看上去是個很有禮貌的貴公子,不但外貌與人類相同,舉止之間也並無敵意。
遠處的深林裡傳來窸窸窣窣樹葉響,想必那女人還在繼續尋找她。林妧心底閃過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回答他:“來散散心,你呢?”
“如果是散心的話,您之前也來過這裡嗎?”對方不答反問,露出毫無城府的爽朗微笑,語氣裡帶了點急迫的意味,“您有沒有在這裡見過一個女孩?金色長發藍眼睛,經常躲在水裡和路人玩捉迷藏,當你俯身望向水面時,應該就能看見她。”
果然是他。
林妧心下了然,瞬間知曉了青年的身份。畢竟會獨自出現在河邊、凝神望著河水的超級美男子,在她鎖知道的神話體系裡獨獨只有那一位人選——希臘神話中最為俊美的男性角色,納西索斯。
據說納西索斯出生後,父母為其祈求了神明的佔卜,神諭聲稱這孩子永不能見到自己的面容,否則會不可避免地因此死去。
為了躲避這必死的命運,父母將家中的鏡子通通丟棄,因而納西索斯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長有什麽模樣。見過他的女孩無一不愛意萌動,青年卻從未愛上過別人,自始至終我行我素,拒絕了無數神女的愛慕之心。
直到某天打獵結束,口乾舌燥的納西索斯來到一條河前,嘗試彎腰去掬些水喝,在那一瞬間,他無比清晰地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河水中倒映著一張美得驚人的面龐,靜靜與他對視,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有時河水泛起漣漪,她也會隨之飄然遠去,像一場可望不可及的幻夢。
青年對自己的影子一見鍾情,誤以為那是居住在河水中的神女,他日日來到河邊與之對視,情到深處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她白皙的面頰,卻不慎落入水中,白白丟掉性命。
愛慕他的女神們傷心欲絕,為了紀念納西索斯,將其靈魂幻化為水仙花,永恆立在河邊。
林妧細細打量他一眼,果然發現青年的身軀呈現出半透明狀態,應該是死後不散的亡靈。
等等。
如果是亡靈的話……既然不存在真正的實體,應該也就不會被美杜莎石化了吧?
“經常出現在這裡的女孩?”
心底明亮了些許,林妧佯裝出回憶的模樣。眼看樹林裡的沙沙響聲越來越近,她一邊加快語速,一邊向青年亮出某個小小的物件:“你說的是不是她?”
那是面小巧的鏡子。
鏡面原原本本投影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納西索斯從未接觸過鏡子,隻以為心上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自然不會知曉眼前心心念念的夢中人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影,一時間激動得難以自持。
林妧看見他的瞳孔驟然緊縮,隨即滿帶驚異地望她一眼:“她怎麽會被困在這樣一個小框裡?”
他說著用手將鏡面牢牢罩住,如同撫摸愛人臉頰。因為沒有實體無法觸碰,只能讓鏡子脫離林妧雙手後懸浮在半空,離自己更近一些。
“這並非她本人,只是一張會動的畫像而已。我只見過她一面,不過並不熟悉,”林妧彎了眼睛,嘴角噙著無辜的笑,特意加重語氣,“但即將趕來的那一位,似乎和她是老熟人哦。”
跟前的青年目光灼熱,早有火星落入眼底,只需要一兩句添油加醋的低語,就能輕而易舉地燎起熊熊烈火:“把畫像拿給那位看看,說不定能得到更多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