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過無數次相遇的場景,還有心境,或許淚流滿面,或許歇斯底裡,但是此時此刻,她的心聲,湯包已經替她淋漓盡致地發泄了。
次日,葉嘉辦完了公司的一些交接工作。
“葉嘉,是我……陸景。”電話那頭,是陸景那熟悉的低醇嗓音。
葉嘉剛剛到家門口,聞言,徑直走到院子裡,回頭,孩子們正窩在沙發裡看電視。
“陸景。”她喚他的名字,“最近怎麽樣?”
“還行,只是外面不太平,發生了好幾起強奸案,晚上在家,記得把門反鎖了。”陸景叮囑。
陸景從S大畢業之後,配到了鹿州警局的信息部門,工作了幾年,頗有成績,通過信息技術破獲了好幾起網絡詐騙案,名聲在外。
“我會的,還有事嗎?”
“什麽時候走?”他問。
“下星期。”
“我的調職令已經下來了,到時候,我跟你一塊兒。”
“陸景,你沒必要……”
“不是為了你,我也有自己的抱負,你別想太多了。”
“……”
掛掉電話,陸景站在宿舍的陽台上,點了支煙。
回想起了五個月前。
落雁江下遊的一處堆積灘,漁船打撈出一具已經完全腐爛的屍體,完全不能辨別模樣,唯一能夠確定身份的,就是骸骨身上那套近乎發白的製服。
屍體連夜被運回了鹿州。
陸景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她就那樣呆坐在走廊通道冰涼的地板上,無論誰去拉她,都不起來,宛如驚弓之鳥,不管是誰從中心出來,她都會爬上去,一遍又一遍地追問:“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嗎?”
“不是他對不對!”
那樣絕望與希望交雜的眼神,讓陸景心悸。
她就這樣在走廊坐了整整兩天,滴水未進,誰勸都不聽,甚至連孩子也不要了,最終等來了結果。
那具屍體,不是傅知延。
是與他同車的隊友,秦堅。
消息一出來,守在大廳的秦堅的父母與妻子,當即號啕大哭。
葉嘉仿佛這才回過神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扶著牆,走了出去,一邊走,眼淚跟滾落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地往下掉。
剛剛走到大廳,在一片悲戚的哭號中,葉嘉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紅塵萬丈,碧落黃泉。竟無一處安放她的想念。
沒有結果,便是最大的折磨。
葉嘉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從這件事的余味中走出來,執念已經深種,她決定離開鹿州,去南城尋他,只要一天沒有找到屍體,她便決不放棄。
南城。
最繁華熱鬧的虹盞區一帶夜市,燈火通明,不夜天。
紀南青抱著一柄破舊的吉他,在舞台上獨唱這鄧紫棋的一首《情人》。
盼望我別去後,會共你在遠方相聚
每一天望海,每一天相對
盼望你現已沒有讓我別去的恐懼
我即使離開,你的天空裡
哦 你可知誰甘心歸去
你與我之間有誰
……
她低醇的嗓音,宛若天籟,濃鬱的眼妝在昏暗的燈光下,令人昏昏欲睡。她迷離的目光,一直盯著舞台正對面角落裡的男人,他困在陰影中,看不清模樣,輪廓卻宛如連綿的山脈,沉靜,暗湧。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沒法等待
多少春秋風雨改,多少崎嶇不變愛
多少唏噓的你,在人海
……
舞池燈光有意無意地,掃到了男人的臉上,一條猙獰的傷疤,自左臉橫了下來,到右臉耳根處,將一張原本完美如鬼斧的英俊臉龐,生生割裂,仿似是造物的妒忌。
他將帽簷拉了下來,臉重新埋入了陰影之中。
一曲罷,紀南青從舞台上走下來,獨自一人,坐在了吧台邊。
很快,便有一個穿馬甲的男人上前來,兩個人聊了一會兒,紀南青便抓起了包,跟著他一塊出酒吧,臨走的時候,不忘回頭看了陰影中的男人一眼。
還沒等兩個人走出酒吧,臉上有疤的男人已經提著啤酒瓶子,走了出來,二話沒多說,直接將手裡的啤酒,砸在了馬甲男的頭頂,發酵的麥香四溢,橙黃色液體滴滴答答,順著男人的發絲,流淌。
他將紀南青的衣領一把揪了過來,兩個人全身相貼,他盯著她的眼睛,雙唇只差幾厘米,便要碰上,接著,他一把丟開她,緊接著只聽“嘩啦”一聲,手裡的空啤酒瓶在牆上碎裂,他拿著啤酒瓶嘴,將尖銳的一角,直直地抵在了男人的喉結處,目光泛著陰冷:“你要把老子的女人……帶到哪裡去?”
那個男人被淋了一身的酒,正要發作,可是刀疤男狠戾的目光,卻是真真切切地震懾住了他,頃刻間他便認清了,自己不是他得對手,索性服了軟:“大哥,對不起,誤會,這……只是個誤會。”
這裡的動靜,吸引了酒吧不少人的目光,紀南青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了二樓的雅座,雅座裡的幾個男人,也正望著這邊。
她嘴角揚了揚,卻不動聲色。
刀疤男走近了一步,手裡尖銳的破碎酒瓶,以更加決絕的姿態,劃開了那男人的喉嚨上單薄的皮膚,鮮血宛如蚯蚓滲出。
男人嚇得渾身瑟瑟發抖。
刀疤男湊近他的耳畔,嗓音低醇,帶了那麽點懶洋洋的痞氣。
“對不起……值幾個錢?”
男人瞬間就明白了過來,慌慌張張從包裡摸出幾張紅票子,被刀疤男毫不客氣地扯了過去,臨走的時候,順勢拍了拍他的臉:“下次泡妞,招子放亮點。”
紀南青拎著包,腳步輕快地跟著刀疤男出了酒吧。
二樓,一眾女人簇擁著卡座間的幾個男人,圍觀了方才樓下的一場好戲,中間那男人放下二郎腿,冷笑一聲:“仙人跳,好久……沒看到這麽無趣的把戲了。”
邊上的男人殷勤地為他點上了一支煙:“打擾九哥雅興了,我明兒就把那女的給辭了。”
九哥抽了一口煙,吐出煙圈,望著酒吧大門,將一個女人環進了臂彎裡:“把戲雖然無趣,但人……還挺有趣,查查他。”
“不用查。”坐在九哥身邊的一個女人悠悠揚揚地開了口,“我知道他,紀南青的男朋友,名叫秦靳,有點拳腳功夫,膽子夠肥,這一帶混成了流氓頭子。”
“秦靳。”九哥舌尖念著這兩個字,目光略帶了那麽點意味。
午夜,一輪圓月冰涼。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隔著一條青石板街,漫無目的地前行。
“你說,九哥會上鉤嗎?”紀南青抬頭問。
“不知道。”他的聲音,淡淡的,宛如夜的淺唱。
“傅。”她突然喚了他的本姓,“你……想家嗎?”
他看著天上那一輪宛如水墨勾勒的圓月,目光裡,溢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臉上橫亙的那條傷疤,更加猙獰。
“我現在……”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不敢想。”
機場,傅時穿著一身帥氣的黑色牛仔衣服,反戴著他的鴨舌帽,背著一個脹鼓鼓的哆啦A夢小書包,是傅想的,而傅想穿的是格子蕾絲連衣小裙,手裡還抱著兔子娃娃,乖巧地站在傅時邊上,牽著他的手,等著媽媽。
葉嘉將行李辦了托運,拿著三張登機牌走過來,看了看表,現在時間還早,便決定帶著孩子們去肯德基小坐片刻。
剛走了沒幾步,只見不遠處,一個高瘦的男人從人群裡衝出來,朝著機場大廳門口飛奔而去,路上撞倒了不少路人,而他的身後,幾個穿製服的警察緊追不放。葉嘉兩忙牽住了兩個孩子的手,帶他們躲到了邊上。
那個高瘦的男人眼見逃不過了,直接從包裡摸出了一把匕首,轉身指著警察,神情慌張,情緒激動:“不要過來!”
就在這時,一個穿便衣的男人從後面出來,與那男人格鬥了起來,流暢漂亮的幾個擒拿身法,直接將男人的手拐到後面,自腰間摸出手銬,將他銬了起來,丟給了前面的幾位警察,順利地帶上了警車。
陸景簡單地與機場警方交接了一下,然後提著行李箱徑直朝葉嘉走來。
“剛剛那人是?”
陸景解釋:“跟咱們同一航班,去南城的,據說是疑似體內藏毒,現在帶去做進一步檢查”
“體內藏毒?”
陸景點了點頭:“這是一種比較隱蔽的運送方式,將包裝好的東西吞進胃裡,或者放到肛門裡面,到了目的地,再排出來,這種一般的安檢都檢查不出來,我聽機場安檢人員說,也是因為這個男人走路姿勢怪異,神色慌張,所以引起了他們的懷疑,盤問的時候支支吾吾,牛頭不對馬嘴,還沒問幾句,他轉身就跑,這下是真的確定有問題了。”
傅時見著陸景,很是激動:“景哥你剛剛帥崩了!”
葉嘉戳了戳傅時的腦袋,滿眼寵溺:“沒大沒小。”
陸景走過去摸了摸傅時的腦袋:“臭小子,又長高了。”
“跟我兒子稱兄道弟,你這可是自降輩分了。”葉嘉勾起眼睛笑著說道。
湯包走過來,親昵地拉住了陸景的衣角,陸景順勢抱起了湯包,轉向葉嘉:“偶爾讓你佔個便宜,不吃虧。”
葉嘉撇了撇嘴,一行人進了肯德基,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陸景將湯包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好,湯包超喜歡陸景,總是“景叔叔景叔叔”地叫,而難得的是,這三個字,倒也不會磕巴。
“景叔叔,我有……禮物……要送……送給你!”湯包轉向傅時,“哥,書……包。”
傅時將背後的哆啦A夢書包遞過來,湯包在裡面掏摸了半天,取出了一個陶瓷小人偶,黑黑的頭髮,大大的眼睛,穿著紅色的小裙子,燦爛地微笑著。
“景叔叔,這……這個給你。”
“這是傅想在陶瓷店親手做的,說要送給你。”傅時在邊上解釋道。
陸景接過陶瓷小人偶,端詳了起來,笑問道:“讓我猜猜,這是……小湯包?”
湯包拚命搖頭:“不……不是湯包,是……是媽……媽咪。”
葉嘉一愣,陸景臉上的神情,微微有了些意味,抿著嘴,低頭淺笑,將陶瓷人偶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自己的背包裡,格外珍視:“謝謝湯包,叔叔很喜歡。”
葉嘉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陸景與她對視了一眼,她移開了目光,轉向窗外,可巧瞅見程遇拎著一個大口袋匆匆趕來。
葉嘉衝他招了招手,他一口不停歇地進了店,坐下來,搶過了傅想身前的可口可樂,一口氣喝了大半,拉著衣領扇了扇風:“總算趕上了,老子一路飛過來,就怕錯過航班!”
湯包苦著臉,嘟起了小嘴巴:“討……討厭!”
程遇笑著拍了拍面前的大口袋,從裡面拿出一袋薯條,在湯包勉強晃了晃:“臭丫頭,我討厭是吧?”
湯包一看見薯條,連連搖頭:“程……叔叔。”
程遇哈哈地笑了起來,葉嘉翻了翻面前的口袋,都是些吃的還有生活用品,一看就是超市采購來的,花花綠綠各種各樣,她問:“你拿這麽多東西過來乾嗎?”
“聽說那邊生活條件艱苦,不是怕你不習慣嘛,有備無患。”程遇說道。
“又不是什麽窮鄉僻壤,你太誇張了。”
“那就飛機上吃。”程遇道。
“重死了!”
程遇指了指陸景:“不是有個免費勞力嗎?”
“人家陸景是人民公仆,我可不敢隨便使喚。行,你的心意我領了。”葉嘉笑著看了看時間,“時間差不多,該進候機廳了。”
陸景起身,拎起了桌上的口袋,一路走出了肯德基大門,朝著安檢處走去。
“葉嘉。”程遇喚了她一聲,葉嘉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程遇張開了雙臂:“最後的擁抱,總要來一個吧。”
葉嘉笑了笑,走過去抱了抱程遇,程遇重重地將她攬進懷裡:“一定會找到的。”他在她的耳畔,輕聲說道,“一定會的。”
葉嘉眼睛一酸:“嗯。”
看著兩個人遠去的身影,程遇揮了揮手:“再見了,我的大廚。”
登機之前,葉嘉領著湯包去上廁所,陸景走到稍僻靜的區域,拿出了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嗯,馬上要登機了。”
“一切都好。”
“到那邊之後,再聯系。”
“再見,坤爺。”
陸景掛掉電話,一個轉身,就看到傅時手裡拿著一杯奶茶,歪著腦袋看著他。
陸景的心猛地一跳。
“馬上要登機了。”傅時指著登機艙門,“景哥要記得關機哦!”
“謝謝阿時提醒。”陸景掛掉了電話,按下了關機的按鈕。
恰逢葉嘉帶著湯包從女士衛生間出來,傅時便又跑了過去,將手裡的熱奶茶遞給了妹妹。
陸景摸著自己狂跳的胸膛,心說自己真是太敏感了。
左不過一個小孩而已。
飛機在南城機場落地,穆琛過來接機,多年不見,他倒是沒有什麽變化,如果一定要說有點不同,便是眼神……更加犀利了許多。
湯包還很認生,見到穆琛,一個勁兒地往葉嘉後面躲,傅時看他的眼神很複雜,悶悶地也沒有說話。
“湯包,別怕,這是穆叔叔。”葉嘉向兩個孩子介紹穆琛,穆琛也忍不住蹲下身來,像變魔術似的,手裡多出了兩塊巧克力:“叫聲穆叔叔,請你們吃巧克力。”
“穆叔叔。”傅時很大方地叫了人,湯包還是不敢出來,緊緊抱著葉嘉的小腿,似乎很害怕他。
葉嘉衝穆琛笑了笑:“以後熟了,她比誰都能玩。”
“我先帶小嘉去住的地方,陸景,你跟小劉到局裡去報道,住宿已經分配好了。”穆琛指了指後面的一輛車,一個穿製服的同志從車裡下來,衝陸景招了招手。
“那我先去了,等你安頓好,再聯系。”陸景依依不舍地看了葉嘉一眼,葉嘉點頭。
穆琛帶葉嘉和孩子們上了另外一輛車,兩個孩子將腦袋扒在窗邊,好奇地看著沿途的風景。
南城的房屋鮮少高樓,多是平房,街上也不似鹿州這般乾淨和繁榮,時時能見流浪漢閑逛,路邊的攤販推著小車行走在街頭巷尾,三五成群的男人聚集在巷子深處抽煙,街邊歌舞廳發廊也是多不勝數。
老城區的光景,倒是讓葉嘉想到了年少時期,與陶荻、唐飛他們在一起瞎混的青春時光,轉眼已物是人非。
想到這茬,葉嘉轉頭看向穆琛,好奇地問道:“你和陶荻,還聯系嗎?”
“早斷聯系了,她現在是大明星。”穆琛說這話時,面無表情,葉嘉摸不準他的想法,索性也就不再問,隻說了一句:“你走的時候,她也來了,她說不敢讓你看見。”
穆琛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沒說什麽。
沉默了幾分鍾,穆琛轉移了話題:“南城現在這番光景,跟我們剛來的時候,沒得比。”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