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一直沒有停下來,諾坎普球場在風雨裡顯出了經歷百年的飄搖。
主帥對著南看臺虔誠地鞠躬——因為他的判斷失誤,沒有即使換下隊員,這種種原因讓巴薩戰敗,國家德比尊嚴掃地。隊長伏跪在草皮上遲遲沒有起來,雨水打在他的背上,掩蓋了他的聲音。
可所有人都看得出,這位世界足球先生在哭泣。
三比零。
他們從來不曾在這樣的豪門對決上看到過如此慘烈的成績,整整九十分鐘的比賽,巴薩一再失利,在隊伍明顯具有又是的情況下,將勝利拱手讓人。
有球迷大聲呼喊:“卡洛斯滾出巴薩!”意外得到了一眾觀眾的支援,場面陷入混亂與鬥爭當中。
卡洛斯坐在替補席上癡癡傻傻地看著大螢幕上鮮紅的數字,他裹了件黑色的大衣,那麼安靜地坐著,像是一件脆弱的瓷器。
回到更衣室,誰也沒有說話,寂靜的房子裡都是沉重的呼吸聲。
里傑卡爾德勉強撐起微笑周旋了一會記者,走了進來。
地板還有些濕滑,隊員們各自在擦著頭髮,整理著行囊。
教練敲了敲門板,他的眼神有沉重的疲憊:“不想相信也必須相信,我們輸掉了這場比賽,這場比賽,我們大家都有責任,我會找個機會和大家還有董事會作出檢討。太久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了,巴薩太驕傲了。”驕傲到輕敵,驕傲到失敗。主席臺上的標語在閃爍,可他們沒有貫徹這樣的一份精神——“不止一家俱樂部”。
教練轉過身,準備離開,卻又停住腳步,沙啞地說道:“還有……卡洛斯……算了。”教練又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將話說完就離開了。
卡洛斯坐在地上木木地看著藍白色球鞋,恍若未覺。
燈光白嘎嘎地照著地上的積水,沒人來和他說話。
沈柯找到他的時候,其他球員都已經離開了,他披著大衣努力把自己蜷縮起來,骨骼因為緊張而發顫。
“走吧,別這樣。”沈柯從他的櫃子裡翻出毛巾來,“卡洛斯,我們回家吧。”
卡洛斯依舊是置若罔聞,沈柯摸著他身上冰涼地可憐,他故意站起來沒好氣地道:“貝拉在路上了,你要是準備呆在這就呆吧,要是貝拉回來了,我……”
還沒等他說完,卡洛斯就把他整個提了起來,掐著他的脖子前後搖晃:“你說貝拉回來了,她在哪,她回來多久了?你說啊,說啊!”
沈柯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失控的卡洛斯,他的喉嚨被卡住了,眼前的男孩臉色慘白雙目灰暗,他感覺的脖子上的力道在一點點加重,“你……咳咳……放開我,卡洛斯……我現在,說不出話來,咳…咳…”
卡洛斯似乎被驚嚇到了,他趕緊收回手,藏到背後去,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他一直後退,直到貼到牆壁上,他才覺得有一點點的安心。
人與陌生人交往的心裡安全距離是1.22米,而他離沈柯離了兩米遠。
他眼神定格在門外,沒有與沈柯直視,話語模糊。沈柯從他剛剛過激的反應中醒過來,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貝拉要再三提醒他一定要讓卡洛斯冷靜下來了。在他的印象裡,小金毛一直靦腆無害,卻從未想過,他有一天會變成一隻發怒的猛獸,不,不像是發怒,更像是害怕得尋求著一切力量來保護自己的幼獸。
沈柯往前踏了一步,卻看見卡洛斯緊張地把手擺成了防禦的姿勢,他只好悄然退回去,對著他喊道:“沒關係,你不用緊張。卡洛斯,貝拉讓我叫你去接她,她今晚要回來,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聽到“貝拉”這個單詞,卡洛斯才垂下了手,點點頭:“我要給她打電話。”他的手機還在沈柯手裡。
沈柯將手機給他,“貝拉現在應該還在飛機上,我們先出去,等會再說好嗎?”作為一個巧言善辯的律師,沈柯用了十足的耐心在勸著他。
足足說了五分鐘,卡洛斯才把手機放回衣兜裡,說什麼也不讓沈柯碰,沈柯想給他拆根棒棒糖,可卡洛斯瞪著眼睛搖頭。
他們從球場出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沈柯找工作人員借了把傘,雨勢依舊。
一群想著搶佔頭條的記者還是堅定地守在外邊,見到兩人出來,就跟蚊子見到了鮮血似的,一窩蜂地湧上來,前後左右將他們團團圍住,閃光燈“喀嚓喀嚓”灼得人疼。
沈柯盡可能地護住身後的男孩,可記者的差點沒把他一把推到地上去。
話筒和攝像頭像長槍短炮般對準了卡洛斯。
“卡洛斯,對於這次比賽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卡洛斯,教練下半場換下你,你有怨言嗎?觀眾表達了對你的不滿,你會做些什麼呢?”
“是什麼原因造成你精神恍惚?你是不是在嗑藥?”
“……”
記者七嘴八舌地提問,哪怕他有那麼一點點反應都足夠報社好幾次頭條消息了。
但卡洛斯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沈柯擠進去推開記者,道:“大家讓一讓,讓一讓,現在卡洛斯有急事,麻煩配合一下好嗎?我保證,會在合適的時間召開記者會解釋今天的事情的。”
聽到經紀人的保證,有些記者慢慢退散開來,但仍有不死心的繼續提問,不肯放過。
站在最外層的高個白人言語犀利,“卡洛斯,是否是因為《太陽報》傳出的消息致使你的女友對你失望,造成你的失誤?請直面回答我的問題。”
他是《太陽報》的記者,沈柯記得他。
周遭好像一下就安靜下來,雨水滴滴答答,卡洛斯抬起頭來看向那個白人,就在記者滿心以為他要回答的時候,卡洛斯大力推開眼前的人,將白人記者身邊的攝影機猛地摔在地上,之後狠狠地打了記者兩拳。
一切都發生地很快,白人記者的嘴角湧出鮮血躺倒在水塘裡,卡洛斯走近他一步,他就膽怯地往後縮著。
“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卡洛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灰色的眼眸裡像是有烏雲滾滾,記者全都噤聲,不敢動作。
沈柯再次跑到卡洛斯跟前護著他,朝周遭的記者鞠躬道歉:“對不起,不好意思,卡洛斯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我們會支付今天的一切損失,並在記者會上向傷者道歉。對不起,請讓我們離開。”沈柯感受到身後男孩壓抑的怒氣和沉重的喘息,他現在挺不待見這群傻逼的記者的,但也沒辦法,表面上的道歉還是要作全的,可他心裡也明白,今天無論怎樣,卡洛斯打人已經成了事實,現場這麼多人圍觀,要封口幾乎不可能,他現在首要的就是穩住卡洛斯的情緒,帶他離開這裡。
沒人敢去拉《太陽報》的倒楣記者,紛紛向後退,騰出了一條路。他們一方面在慶倖受重傷的不是自己,一方面又在想著這般重大的新聞絕對能拉動報紙的銷量。
沈柯蹲下身子,將名片遞給白人記者,“我們會報銷一切費用,這是我的電話。”說完,他重新撿起地上的雨傘,在卡洛斯耳邊說著什麼,領著他離開。
“我們先回去換件衣服再去機場吧。”沈柯打著方向盤商量道,“貝拉還要幾個小時才到機場。”
車廂裡開著燈,是卡洛斯強烈要求的,他在後座的角落裡蜷著,用手指在窗上胡亂畫著。
“不,我要等貝拉。”卡洛斯回答道。
沈柯怕他再次失控,沒敢再多問,將水扔到後座上,“多少喝點水吧,餓不餓,我這裡還有麵包。”
“我要等貝拉。”
聽到他固執的回答,沈柯歎了口氣,開往機場。
深夜的機場有些冷清,卡洛斯一直坐在大螢幕下看著航班資訊。LED螢幕上閃閃爍爍反反復複都是那麼幾條。
從戴高樂機場飛往安普拉特的旅程時長為一小時,今天有雨,航班提示延遲半個小時。
卡洛斯就像沒有了靈魂的傀儡,一動不動地坐著,頭髮亂糟糟地散開,摔倒後簡單處理過的傷口往外滲著血。
沈柯看見他的嘴巴在微微動著,觀察了許久,才知道他這是在數數。
在一秒一秒地數數,要從現在數上三十八分鐘,數上二千二百八十秒。
沈柯搖了搖頭,坐在他邊上陪著他一起等。
他們認識很多年了,他看到最多的畫面,就是男孩靦腆微笑著跟女孩說話,像是地中海的陽光,溫暖含蓄,明亮的眼睛裡滿滿都是女孩甜甜的微笑。
卡洛斯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無論是在哪一方面,就算是貝拉告訴他,要去往美國時,他也沒有像現在這般脆弱。
他想起這些天來,卡洛斯突然對《太陽報》的關注,心裡有了答案。
沈柯將臉埋進手裡,他突然不知道他要如何處理這件事情了,前所未有的迷惘也籠罩著他。
玻璃頂棚上閃過紅光,接機的提示開始響起。
卡洛斯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向護欄處。他跑到一半,突然折返回來,對著反光的窗戶扒拉著頭髮。
一瞬間,這樣熟悉的動作讓沈柯微微放下了心。
也許面前的男孩是有病,可貝拉是他的藥。
他還有救。
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蘇清嘉淋了一些雨,人群有些擁擠,她在裡面鑽著,一直在說“對不起,請讓一下”,身邊的人撐著傘看著這個美麗卻狼狽的女孩努力穿過人潮,雨水沿著她的黑髮往下流。
短短的一段路,她好像走了很久,用了全身的力氣。
短短的一段路,卡洛斯好像等了很久,用了所有的勇氣。
女孩的眼眶有些紅,臉色白得像是一張紙,她就站在出口處,人群從她身邊擦過。
卡洛斯定定地看著她,他數了四十五分鐘,整整二千七百秒,他能聽見心裡的沙漏“沙沙”的聲音。
沙漏越來越少,像是在告訴他,女孩不會再出現了。
可她還是冒著雨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有千言萬語想說,現在卻什麼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