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晴,微風。
蘇清嘉一席黑裙,頭髮挽起,卡洛斯一路上都在用冰袋給她敷著眼睛。
他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昨天夜裡她一直都在哭,哭得他心都碎了,連夜趕到了蘇家,就這麼抱著她。
他是記得劉夢雅的,他還一度嫌棄過劉夢雅自不量力地跟他搶女朋友,貝拉還幫著她讓他去溜那只醜不拉幾的鬥牛犬。
然而就是眨眼的功夫,說沒就沒了。
生命有時候並不比一朵花更能經受地住年月風雨。
蘇清嘉恍然間明白了沈從文老先生寫下這句話時候的感慨,她靜靜地在劉夢雅的巨幅黑白照片前站了許久。照片裡的小姑娘還是純真可愛的模樣,偏瘦的臉頰配著圓溜溜的眼睛,莫名讓人生出幾分憐惜。
她的生命就這麼被永遠地留在了青春裡,在巴賽隆納的豔陽裡,鮮活的生命仿若一顆泡泡,輕輕一吹,就破碎不見。
耳畔是劉母的哭聲,劉父一直抿著唇沒有說話,脊背佝僂間顯出了滄桑的老邁。
蘇清嘉被卡洛斯半擁著走到一旁。
明靈和蘇靖康也是心情沉重,這是一個同他們的女兒一般大的姑娘,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堪堪十八歲而已,就這麼去了,誰能釋懷的了?
這是一場小型的葬禮,前來弔唁的也都是劉父劉母的同事和友人,在弔唁過後,劉夢雅的遺體將會被送去火化,以骨灰的形式遣送回國。她在巴賽隆納生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竟是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照片前擺著叢叢白玫瑰,還有許多精美的盒子,裡面都是造型各異的芭比娃娃——這是這件靈堂裡最明亮的顏色了。
氣氛沉重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
蘇清嘉突然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她回憶起第一次和劉夢雅見面,小女孩遠遠臉蛋怯怯地說著自我介紹,那時候的白天鵝很高傲,周策和賀雁鳴很狗腿;
後來他們一起上了二年級,沒有家庭作業,白天鵝總是討不到好,她們總在一起玩芭比娃娃;
然後她去了六年級,劉夢雅還是一個胖嘟嘟的姑娘,白天鵝和周策在一起了之後,小姑娘看著他們的背影嚮往起巧克力味道的愛情;
之後的之後,記憶就變得斷斷續續了,她去到了美國,帶著劉夢雅送給她的絕版芭比娃娃,十五歲以後的小姑娘瘦瘦的,不愛逛街,頭髮很長很長,帶著一直醜醜的一隻英國鬥牛犬,還笑著說以後要當一名設計師。
人群中多了幾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周策和賀雁鳴過來跟蘇靖康打了招呼,又和蘇清嘉頜首致意,蘇清嘉有些疲倦,卡洛斯替她回了禮。白天鵝筱韻已經回國發展了,早已沒了聯繫。
“嗷唔,嗷唔——”是一陣弱弱的小狗的聲音,循聲望去,卻見一隻棕白相間的鬥牛犬在靈台前細細地哀嚎著,它拖著笨重的身子在黑色的檯子下攀爬著。
那是劉夢雅養的鬥牛犬,如今長大了。
周策像是有些不忍心,走過去摸了摸小狗的頭,然後將它放在了檯子上。
鬥牛犬緩緩地趴在黑白的照片前,定定地看了許久之後,它伸出了粉色的舌頭,輕輕地舔著照片上人兒的臉頰,一下,兩下,三下,就像是和平常一樣,用這樣的方式叫醒熟睡的主人。
可舔了好久好久,小狗有些累了,蜷縮起身子喘著氣,它的樣子很無助,像是在詢問主任為什麼還不醒過來。
許多人都潸然淚下,劉母更是忍不住趴在鬥牛犬旁邊哭。
蘇清嘉趴在卡洛斯懷裡,閉上了眼睛。
火化只花了四十分鐘,劉父用一個紫紅色的盒子裝了女兒的骨灰。
他出國的時候帶走了活潑可愛的女兒,現在再度回國,卻是帶去了骨灰安葬。
他辦理過許多人的歸國事務,卻不想也有一天會向大使館遞交骨灰入境申請。
盛大的晚霞在做最後的悼念,大片大片的火燒雲演化出千變萬化的形狀和光影。
這座史詩般的城市依舊明媚。
“蘇清嘉,等一下。”卡洛斯環著蘇清嘉往外走,周策從後面追了上來。
“有事?”卡洛斯對每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都有莫名其妙的敵意,他上下打量了這個男人一眼,身高比他矮,體格沒他好,長得沒他帥。
周策早就耳聞卡洛斯中文說得很好,但親耳聽見還是讓他怔了怔,他點點頭,將一個畫本遞給卡洛斯:“這是小雅讓我轉交給蘇清嘉的。”
蘇清嘉抬起頭,那只鬥牛犬在周策的懷裡蹭了蹭,像是十分依戀。
周策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解釋道:“小雅讓我好好照顧它。”
“能和我說說夢雅的事情嗎?”蘇清嘉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卡洛斯連忙拿了溫水讓她喝。
他們沿著這條寂靜的街道走了許久,天邊的夜色將彤雲吞沒。
周策和筱韻分手後就讀于巴賽隆納大學醫學系,他性格變化了許多,開始沉穩起來,劉夢雅時不時在MSN上會問他一些問題。
一年前,他去到大學的附屬醫院實習,導師告訴他,有個小姑娘病的很厲害了,卻死活不願意做化療,可就算如此,一頭黑髮也掉光了,每天帶著厚厚的頭套在窗邊畫東西,導師說,這個小姑娘挺乖的,還好巧不巧,來自中國。
他替這個患者做皮試的時候,才發現,命運真的很奇妙。
周策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劉夢雅已經染病多年了,而她的父母也只是自己擔著,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許多時候就像個平常的小姑娘一樣上學下學,但她沒有作業的煩惱,成天在本子上畫著設計圖,還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她要去華倫天奴應聘。
但她更多的時候會疼得受不了,住進醫院裡,抱著她的鬥牛犬笑意盈盈地說話,她很樂觀,周策雖然接觸到的病人不多,但他能明顯地感受到劉夢雅的淡然和恬靜,不像是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十八歲芳華女孩。
“她常常和我說起你,還有卡洛斯。”周策說,“前一段時間你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做手術,第十七次手術,但最後還是失敗了。她的生命開始了倒計時。她醒來的時候,麻醉已經過了,她在床上出了許多冷汗,她說那天是你的生日,她想吃你的生日蛋糕,可惜沒有機會了。”
蘇清嘉眼眶酸脹。
“我給她買了一份蛋糕,切了一塊送到她的床頭,告訴她,那是你送來的。但她根本不能吃,她就看著那個蛋糕,慢慢地壞掉了。”周策又回想起那個呆呆地看著蛋糕笑的女孩,她也就像這個蛋糕一樣,一天天壞掉了。“她最後一次進手術室之前,把這個畫冊給了我,讓我代為轉交,她說,她承諾過,要為你的演出設計禮服。”
蘇清嘉伸手,將畫冊捧在懷裡,牢牢地捧在懷裡,卡洛斯撫著她的黑髮。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周策看起來很有些溫潤的樣子,眉間已經有了細細的紋路。蘇清嘉開口問:“夢雅喜歡你,你知道嗎?”
這是藏在劉夢雅心底的小秘密,她的愛情是巧克力味的,黑巧克力味。
周策點頭,輕輕笑了笑,道:“嗯,我知道。如果……”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聖喬治節的時候,我帶她去了蘭布拉大道,她說那是她過得最開心的一天。”周策看了看黑色的夜幕,星子閃爍,“她說她從來都沒有過過情人節,我偷偷地把她帶出了醫院,還送了她一支玫瑰。不過她沒有送我書,而是把這個小傢伙送給了我。”
沒有回贈書籍的愛情得不到祝福。
聖喬治節,4月23號,劉夢雅生命的最後十天。
那天,蘇清嘉和卡洛斯也在蘭布拉大道,他們從早逛到晚,卡洛斯背著她回家。
周策抱著鬥牛犬走遠,蘇清嘉打開了畫本。
每一頁的設計都非常美麗,這是一個有著藝術天賦的設計師。她看到了劉夢雅曾經給她看過的紅色改良旗袍,似乎又被改動了一些,更為飄逸靈秀。
最後一頁是一件白色的紗裙,有淡淡的虛浮淩亂的字跡寫在旁邊,“祝清嘉十八歲生日快樂”。
那些幼時的玩笑還在耳邊迴響。
“我以後啊,也要找個對我好,給我帶巧克力的男朋友,等我再長大一點點就找。哈哈。”
“貝拉,到時候我們一起嫁人好不好,他們都說好朋友可以一天家人,一起辦婚禮的。”
“……”
蘇清嘉再也忍不住,趴在卡洛斯的懷裡泣不成聲。
“卡洛斯,你知道嗎?她說過長大以後還要和我一起嫁人,她說過的…為什麼就生病了呢?我為什麼一點也沒有發現,還以為是她變瘦了……”她邊說邊哽咽,“我們要一起嫁人,好朋友可以一天嫁人,一起辦婚禮的……”
卡洛斯抱著她,舔去她的淚水,他不會安慰人,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心頭:“貝拉,你別哭,別哭……”
她緊緊抓著卡洛斯的衣服,細白的手上有青筋迸起,她只覺得身上好冷好冷,只想靠在卡洛斯的懷裡。
他們在這裡站了許久許久,卡洛斯抱起虛弱的女孩往停車處走去。
“喂,是卡洛斯!”有男人的話語響起,漸漸地愈來愈多的人也應和著。
“噢,就是他,都是他的錯。”
“巴薩…要不是因為他犯規,比賽怎麼會失敗?……”
圍在這裡的球迷越來越多,他們瘋狂地指責著卡洛斯。
蘇清嘉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天是半決賽次回合打響的日子。
眼前有什麼東西飛過來,卡洛斯側身一擋,然後脫下黑色的西裝外套將蘇清嘉包裹起來。
球迷的怒氣高漲,鞋子、易開罐、紙巾甚至是雞蛋都往卡洛斯身上砸去,蘇清嘉想探出腦袋來看看,卻被卡洛斯捂住,“別出來。”
他行動地很艱難,但還是一直朝著車位走去。
蘇清嘉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口,聽見心臟沉穩而有節奏的響動。
有保安和員警將憤慨的球迷攔住,卡洛斯將她放進了車內,摸了摸她的頭,對她笑了笑,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蘇清嘉從車前拿起紙巾,認真地擦去他臉上的污漬和額角傷口處流出的鮮血。
“沒嚇到你吧?”卡洛斯打著方向盤有些不確定地問。
蘇清嘉搖搖頭,一直看著他的臉龐,“你可以放下我,先離開的。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他的身手敏捷,要越過包圍很簡單。
卡洛斯愣了愣然後憨憨地笑道,有些靦腆和害羞:“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但至少,你傷心的時候,我一定要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