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月(九月)四日,22∶33。
突然現身的黑暗戰士問的問題,就連身處生死極限的伊維爾艾,聽起來都覺得很蠢。
不過,她馬上改變了想法。
想想彼此的裝扮,兩邊都顯得十分可疑。畢竟是兩個戴著面具遮臉的人在對峙。
以他的立場來想,就算認為兩人可能是同夥鬧內訌也不奇怪。
伊維爾艾大致猜得到黑暗戰士是什麼人,高聲喊道:
「漆黑英雄!我是蒼薔薇的伊維爾艾!我與你同樣身為精鋼級冒險者,請聽我的請求!幫助我!」
話喊出口之後,伊維爾艾才注意到自己犯了錯誤。
那就是彼此之間的戰鬥力差距。
就算階級與自己相當的精鋼級冒險者——漆黑飛飛伸出援手,又能怎麼樣呢?
就連伊維爾艾都感到這個惡魔的強大力量深不可測,兩人一起對付這個惡魔,勝算一樣小得可憐。
就算他提供協助,也只不過是擋在敵人面前的紙從一張變成兩張,暴風一刮就能把他們通通吹飛。
伊維爾艾的請求等於是要前來救援的他送死。她剛才應該喊的,是警告他逃走才對。
如果要厚臉皮地做出請求,最多也只能拜託他帶著同伴的遺體逃走。
然而——
「知道了。」
男人讓伊維爾艾躲在自己身後,擋在惡魔面前。
伊維爾艾吞了一口氣。
當他站到自己前面保護自己時,她感覺彷彿眼前出現一面超巨大的城牆,放心與安心的感受湧上心頭。
與他對峙的惡魔慢慢垂下頭去,那個敬禮如同僕從對高貴之人低頭般,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由於惡魔不可能真的對男人抱持敬意,因此她認為這是諷刺,說明了惡魔貌似有禮,其實內心輕蔑。
「真是位貴客,歡迎您大駕光臨。首先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我的名字是亞達巴沃。」
「亞達巴沃?」漆黑頭盔底下傳來男人狐疑的聲音。
接著又聽見他低聲說「好怪的名字」。
伊維爾艾並不覺得這名字奇怪,不過她也一樣思索著惡魔的相關知識,希望找到這個名字,但想不到類似的名字。
「……亞達巴沃是吧,我知道了。我叫飛飛。就如同她說的,是精鋼級冒險者。」
對於惡魔——亞達巴沃令人不快的態度,黑暗戰士——飛飛仍以一樣的態度繼續對話。
原來如此,伊維爾艾感到佩服。
只要是為了問出對方的情報,就算是再明顯的侮辱,他也能沉得住氣。她從這件事窺見了飛飛這個男人身為一流冒險者的肚量。
同時伊維爾艾也對於自己動不動就感情用事感到羞恥,移動到飛飛鮮紅披風的角落躲起來,以免妨礙這兩人的對話。
這是因為她雖有意幫助飛飛戰鬥,但也有預感自己可能會礙事。
兩人看來並未把伊維爾艾放在眼裡,在伊維爾艾移動位置時,繼續展開讓人喘不過氣的情報戰。
「原來如此。那麼可以請教您為何來到這裡嗎?」
「是委託。某個貴族以保護他的宅邸為藉口,把我叫了過去……我讓人送我通過王都上空時,碰巧看見了這裡展開的攻防戰。我認為這是緊急狀況,所以就跳下來了。」
貴族指的應該是雷文侯,不然不會挑這個時候把精鋼級冒險者叫到王都來。
她推測雷文侯這樣做,應該是想在勉強不觸犯「冒險者工會不干涉國家問題」這條不成文規定的前提下,請他參加與「八指」的抗爭。
「你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們召喚、役使的強大道具,似乎流入了這個都市。基本上,我是為了收回那個道具才來到這裡的。」
「如果我們把那個道具交給你,問題會解決嗎?」
「不,沒辦法呢。我們只能為敵,拚個你死我活。」
「這就是結論嗎?迪——亞達巴沃。我們只有一條路,就是勢不兩立,對吧?」
「是的。沒錯。」
伊維爾艾覺得有點突兀,偏著頭。
這與其說是情報戰,倒比較像是互相交換情報,但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便改變了想法。
「我大致上都明白了。既然是這樣的話……就讓我在這裡打倒你吧。沒問題吧?」
飛飛慢慢張開雙臂,巨劍像是延長的手臂,閃爍著亮晃晃的冷光。
「這樣我會很傷腦筋,所以請容我做些抵抗吧。」
「——我要上了。」
飛飛踏出了一步。不對,應該說是感覺好像踏出了一步。
一回神,本來站在眼前的飛飛已經離得遠遠的,逼近亞達巴沃,雙方展開激烈衝突。
伊維爾艾無法說明那樣高度的攻防,只能說好像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無數刀光劍影縱橫交錯,亞達巴沃用伸長的指甲將其一 一彈開。
「好厲害……」
讚美的詞句多得是。然而目睹了那道刀光,伊維爾艾說出了最單純而坦率的詞句。
那種斬擊超越了記憶中的任何一位戰士。他看起來就像是將邪惡連同籠罩世界的暗夜一起斬殺的戰士。她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就像是吟遊詩人的歌曲中登場的公主。
瀟灑地拯救公主的騎士,與眼前的黑暗戰士重疊在一起。
從兩腿之間到背脊躥過一道電流般的感覺,伊維爾艾的身子微微震了一震。伊維爾艾兩百五十年來沒動過的心臟,彷彿跳了一拍。
她抬起手試著放在自己平坦的胸前,不過還是跟那時候一樣,根本沒有跳動。但她還是開始覺得並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加油,飛飛大人。」伊維爾艾兩手合握祈求著。
願自己的騎士,能戰勝強大的惡魔。
隨著不像是皮肉發出的轟咚一聲,亞達巴沃被狠狠震飛出去。雖然沒有摔倒,但他一路激烈滑行,好像要在石板地上磨掉鞋底似的。後退了好幾米之後,亞達巴沃拍拍衣服上的髒污。
「真是精彩。與您這樣的天才戰士交手,或許是我唯一的過錯吧。」
咔的一聲,握在飛飛一隻手上的劍刺進了石板地。他用空出來的手轉了轉脖子附近,像是要消除痠痛,並以平淡的語氣回答:
「客套話就免了。你不也還留了一手嗎?」
聽到這句話,伊維爾艾傻眼了。那樣驚天動地的攻防竟然還沒拿出全力,太不合常識了。
「難道是……神人嗎?」
繼承了「玩家」這種存在的血統之人當中,有時會出現強大力量覺醒的人物。教國稱這種人為神人。
不對,更正確來說是以「神人」稱呼確定繼承了六大神血統的人,繼承其他血統之人則另有不同稱呼。
現在先不論這些,總之飛飛這號人物很可能繼承了玩家的血統。不對,一定是這樣,不然普通人類不可能擁有那樣強大的力量。
「不不,我還比不上您呢。記得您叫飛飛大——先生對吧。」
「沒錯,亞達巴沃。我的名字是飛飛。」
「我瞭解了。那麼我要出招了!惡魔諸相·觸腕之翼。」
亞達巴沃背上長出了翅膀。每一根相當於羽毛的部分都異樣地長,看起來就像平坦的觸手。
他對提高警戒、準備迎戰的飛飛溫柔地說道:
「您很強,真的很強。可以肯定一定比我強。所以我雖然不喜歡,但請容我使出這種手段吧。您若是進行防禦。一定很容易擋下這招,不過後面那個小角色就只能放棄了。好了,您會怎麼做?勸您還是保護她吧。」
話一說完,又扁又薄的羽毛像射出般伸長。羽毛的前端非常銳利,能把人的皮肉連同骨頭輕易切斷。
眼睜睜看著高速逼近的羽翼包圍自己,伊維爾艾束手無策。她早已沒有魔力能做出水晶防壁之類的護牆了。她此時只能趴下,期待幸運降臨。
然而下個瞬間,伊維爾艾知道她又小看了黑暗戰士。
聽見堅硬的金鐵聲,伊維爾艾一抬頭,看見那裡站著一面強韌堅固的盾牌。
被切斷的羽毛輕柔地飄落。即使是能輕易砍碎人類的羽毛,飄落的模樣仍然相當美麗。
「你沒受傷就好。」
她聽見男人清朗的聲音。那聲音平靜如常,呼吸也沒有一絲紊亂。不像是剛剛高速揮舞過劍,打落了所有逼近的羽翼。
「呃,嗯——啊啊!您的肩膀!要不要緊?」
飛飛的肩膀上刺著一根羽毛。由於中途就被切斷,羽毛無力下垂,有點像是鎧甲上的裝飾。
「我不要緊。這點程度不成問題。不用管我,你沒受傷,我就放心了。」
語氣聽起來,彷彿對伊維爾艾笑了笑。
怦咚。
伊維爾艾再度感覺到心臟在自己體內跳了一下。
臉好燙。面具彷彿被加熱了。
「真是精彩。想不到竟能保護她不受一點傷害。我亞達巴沃衷心表達讚賞之意。真是太精彩了。」
「不用說客套話了。比起這個,亞達巴沃……你為什麼要跟我拉開距離?」
飛飛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向伊維爾艾,像要抱進懷裡般把她抬了起來。
伊維爾艾不會動的心臟差點兒沒從嘴裡蹦出來。
她向來不把吟遊詩人的創作故事當一回事,如今那些篇章卻在腦中一再重複上演,特別是騎士橫抱著公主戰鬥的場面。
按照常識來想,只有傻子才會面對強敵時帶著累贅戰鬥。
可是——
(對不起,世界上的所有吟遊詩人!真正的騎士的確會抱著柔弱少女,邊保護她邊戰鬥呢。嗚哇,這太瞎了!好難為情喔!)
然而,伊維爾艾的興奮一口氣跌落谷底。
她夢想的是公主抱。但現實卻是——
「這……」
——她被飛飛像抱行李般夾在左腋底下。
不,這種姿勢當然才是正確的。
比起成年女性,伊維爾艾又輕又小。從容易保持身體平衡的觀點來看,這個姿勢才比較合理。
她知道自己沒資格抱怨,而且她心中仍然懷著同伴遭人殺害的仇恨,她也很清楚現在沒有那個閒工夫胡思亂想。
即使如此,她仍然無法壓抑內心角落產生的不滿。
如果自己主動抱住他,或許可以讓他輕鬆點,但若被捲進剛才那種高速戰鬥,伊維爾艾沒自信能抓住他而不被甩落,所以沒說出口。
面對即將再度開打的戰鬥,伊維爾艾偷偷觀察飛飛與亞達巴沃。
兩人之間的距離比剛才更遠。不過對特級戰士與超凡惡魔來說,這點距離大概一步就能跨越吧。
「那麼是不是該開始了?」
「不,我想就此收手。剛才我也說過,我的目的並非打倒兩位。接下來我要讓王都的部分區域陷入火海。如果兩位敢闖進來,我保證煉獄之火會送你們下地獄。」
拋下這番話後,亞達巴沃轉身就跑。看起來明明不像是全力奔跑,距離卻越拉越遠,沒多久就融入了黑夜之中。
「糟、糟糕了,飛飛大人。得快點消滅他才行。」
伊維爾艾急忙表示,應該趁還沒失去敵人蹤跡前趕緊追擊,然而飛飛搖搖頭。
「沒辦法。那傢伙是為了完成計畫而選擇撤退。若是追上去,他一定會拿出真本事應戰吧。那樣一來——」
飛飛沒再說下去,不過伊維爾艾知道他後面要說什麼。
那樣一來你會受到波及而死。
他應該是想這樣說吧。
就算飛飛把自己留在這裡,照那個惡魔的惡毒個性來想,一定會使出波及伊維爾艾的攻擊。
剛才飛飛保護過伊維爾艾,不幸證明了伊維爾艾具有作為人質的價值。自己沒能幫上飛飛這個救命恩人的忙,反而還拖累了飛飛,讓她對自己產生了厭惡感。
自己這點程度還好意思對克萊姆講大道理,真是可笑。
「那麼,娜貝。你覺得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如同回答他的問題,一名女性自空中慢慢降落。
伊維爾艾早就聽說漆黑英雄飛飛的小隊當中,有個綽號美姬的魔法吟唱者。而且她也在內心嘲笑過,擁有這種綽號她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然而當本人出現在眼前時,伊維爾艾倒吸了口氣。
她實在太美了,想必繼承了異國——南方血統的美貌,就連伊維爾艾都看得出神。
「飛飛大——先生。不如按照預定計畫,前往委託人的宅邸,您看如何?」
「……你是說不去管那個亞達巴沃嗎?阻止他的計畫,難道不正是我在王都的職責?」
「或許是這樣,但屬下認為先向委託人確認比較要緊。」
「——說得沒錯。」
「比起亞達巴沃,屬下建議您先把抱著的那隻大蚊扔到石板地上。」
「嗯?哦,失禮了。我怕你被那惡魔的攻擊波及。」
飛飛慢慢放下伊維爾艾。
「不,你——您別在意。我知道您是擔心我。」伊維爾艾深深低頭致謝。
「謝謝您的出手相助。容我重新自我介紹,我是精鋼級冒險者小隊蒼薇薔的伊維爾艾。」
「多禮了。我也是精鋼級冒險者,名叫飛飛。那邊那個魔法吟唱者是我的同伴娜貝。那麼您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那邊那兩位是您的同伴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幫忙搬……」
他指著格格蘭與緹亞。
「感謝您的一片好意。不過,沒有這個必要。再等一下,我的其他同伴也會過來。說不定她會直接在這裡發動復活魔法。」
鎧甲發出了好大的「喀鏘」一聲。
伊維爾艾敏感地察覺到,細縫中的視線開始帶有強烈感情。
「你……呃不,您的同伴會使用復活魔法嗎?」
「咦?啊,是的。我們的領隊拉裘絲能進行死者復活儀式。」
「是這樣啊!那麼我想問個問題,復活魔法是不是從再遠的地點都能發動?」
「什麼意思?」
「呃,比方說,從非常遠的地點讓那兩人復活……比方說在帝國發動魔法的話,會在什麼地點復活?是帝國,還是屍體所在的這個地點?」
他為什麼對復活魔法有這麼大的興趣?
單純出於好奇心嗎?
能使用第五位階信仰系魔法的人不多,所以會有興趣也不奇怪。還是說他有某個珍愛的人過世了?
若是這樣的話,伊維爾艾說出的答案對他而言將會是殘酷的,只能祈禱並非如此了。
「詳情我不清楚,但我聽說拉裘絲的復活魔法必須在屍體附近吟唱,否則很難成功。以飛飛大人的疑問來說,從帝國那兒是不會發動的。」
「嗯。那麼另一個問題,兩人復活後,可以立刻參加戰鬥嗎?」
「不行呢。」伊維爾艾明確地回答。
拉裘絲能夠吟唱的復活魔法是第五位階魔法「死者復活」。
由於這種魔法復活時會消耗大量生命力,因此鐵級以下的冒險者幾乎都會化為塵土。
兩人身為精鋼級,復活沒有問題,但是肉體會因為生命力的消失而好一陣子不聽使喚,要回覆生命力恐怕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如果亞達巴沃的那番話屬實,目前他們不但還沒脫離危機,而且戰力又大幅下降。
(不對,既然能夠對抗那個惡魔的人只有這位大人,那麼就算兩人復活也沒有任何差別。這樣的話,復活之後倒不如讓她們好好休養,或許才是明智的做法……)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見那位名叫拉裘絲的女性。可以讓我跟您一起在這裡等一下嗎?」
「什麼!您為什麼想見拉裘絲呢?」伊維爾艾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當她一聽到飛飛說想見拉裘絲時,胸口像是被針扎到似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被這樣大吼的飛飛似乎也有點驚愕。
極度羞恥讓面具底下的臉漲紅起來。所幸戴著連衣帽,漲紅的耳朵不會被飛飛看見,讓她放了心。
「呃,也許我可以問她一些關於復活魔法的事,再說我也想與既是同輩又是前輩的蒼薇薔隊長見個面……況且亞達巴沃也有可能只是假裝逃走,說不定還會再折回來。這些就是我想見她的理由,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沒、沒有,如果是這樣的話……嗯,真抱歉我那樣大聲嚷嚷。」
在知道他是警戒亞達巴沃之後,胸中的扎刺感消失了。
(只要冷靜想想剛才講的內容,誰都知道他的意思啊……再說他是警戒亞達巴沃……也就是說想保護我?呵呵……)
「那麼在她們來之前,可以請您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在那之前,把同伴的遺體擺著不管讓我很不忍心,可以過去那邊嗎?」
「當然。」
遵從飛飛的回答,伊維爾艾來到了兩人的遺體旁。
她原本以為遺體應該燒傷得很嚴重,然而那陣惡魔之火彷彿只燒盡了人的靈魂,兩具遺體都沒有傷痕。
伊維爾艾合上兩人的眼瞼,將她們的手擺在胸前合握,然後從包包裡拿出安息裹尸布,先將緹亞包裹起來。
「這是?」
「這是魔法道具,將屍體包起來,可以抑止不死者化與腐敗等。而且在使用復活魔法時據說也有幫助。」
「原來如此。」
飛飛說著,看到伊維爾艾包裹格格蘭龐大的遺體包得很辛苦,於是伸出援手,他用超乎常理的臂力輕輕鬆鬆舉起了格格蘭。
面對兩具白布覆蓋的遺體,伊維爾艾做了簡單的默禱。就算之後拉裘絲會讓她們復活,死者仍然必須受到尊重。
「謝謝您的幫助。」
「不,請別在意。不如繼續談剛才的事吧,可以請您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伊維爾艾爽快地答應,開始描述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情。
話雖如此,她也只知道來到這裡的目的,以及她們與蟲族女僕交戰到一半時,亞達巴沃就來了。
講到還差一步就能殺死蟲族女僕時,安靜地聆聽的飛飛與娜貝,兩人的氛圍突然變了。
「然後你們殺死她了嗎?」語氣雖然平淡,其中卻燃燒著無法隱藏的怒火。
伊維爾艾感到困惑。她不明白試著除掉亞達巴沃的女僕,為何會讓飛飛感到憤怒。所以伊維爾艾以忐忑的語氣急促地告訴他結果。
「不,我們沒有殺她。因為亞達巴沃在我們下手前先出現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怒氣煙消雲散,彷彿一切只是伊維爾艾的誤會般,連個影子都沒有。
只有默默聆聽的娜貝僵硬的眼瞳中似乎還暗藏著憤怒,不過她本來就散發著否定的感情,伊維爾艾無法確定她的心思。
飛飛輕咳一聲,然後向她問道:「呃,應該是因為你們想殺那個蟲族女僕,所以亞達巴沃才會認真起來吧?」
伊維爾艾明白了飛飛發怒的理由。他應該是認為蟲族女僕立場中立,兩人卻主動挑起戰端,才會造成這一切。
他的意思是說:你們捋了不必要的虎鬚。
身為冒險者,本來就該避免無謂的戰鬥。尤其是位於最高階級之人,若是沒弄清楚這一點,會傷了精鋼級之名,進而傷到飛飛的名譽。
他應該是想這樣說吧。
然而就伊維爾艾的立場來想,她卻覺得難以認同。
「亞達巴沃說過,要讓王都的部分地區陷入地獄火海。侍奉那種人的女僕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我相信我的同伴們挺身對付她是正確的。」
只有這點她無法讓步。
那個女僕比格格蘭或緹亞都強。即使如此兩人仍然挑起戰端,一定有她們的理由。她認為同伴們做出如此抉擇的理由,一定是為了維護某些正義。
伊維爾艾忍不住用平常的態度反駁,飛飛沉默了。
一個是隔著面具,一個是隔著全罩頭盔。
雙方都無法看見對方的眼睛,但伊維爾艾敢肯定,兩人此時正以強而有力的視線互相衝突。
先退讓的是飛飛。
「唔,啊——啊。您說得對。對不起。」然後他略為低頭致歉。
那態度讓伊維爾艾慌了起來。她雖然因為無法讓步而差點兒跟飛飛爭辯起來,但她不能讓救命恩人這樣對自己道歉。
「請、請把頭抬起來吧!怎麼能讓您這樣迷人的男士——嗚咦!」
伊維爾艾明知道自己差點兒說出什麼話來,發出一聲怪叫,狼狽不堪。
飛飛的確是位迷人的男子,但是從前後的情況來考慮,這時候實在不該用上「迷人」這種字眼。
伊維爾艾在心中尖叫。
(啊——我有什麼辦法呢?因為他很帥啊!就算我久違了幾百年萌生起少女情懷,也不會怎樣吧!誰叫他是這麼強大的——對,比我更強。又這麼迷人的戰士呢?)
伊維爾艾一副年輕少女的態度,偷瞄了飛飛一眼。如果對方顯得有點害臊,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是其他反應,那就無法期待了。
伊維爾艾的身體在十二歲左右就停止了成長。因此她幾乎沒有任何男人想要的東西,很難點燃男人的慾火,也無法讓男人發洩慾望。
當然,在一部分極端例外的男人眼中,也許她看起來魅力無法擋,但那是例外中的例外,看看飛飛身旁的娜貝,讓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伊維爾艾鼓起勇氣偷瞄了飛飛一眼,在她面前,飛飛與娜貝不約而同地仰望夜空。
起初她完全弄不懂兩人在做什麼,但她想起自己剛才的怪叫,這才明白兩人在做什麼。
兩人是把伊維爾艾的叫聲誤認為警告了。
(不是啦!)
實在太可悲了,讓她好想哭。
「……應該是您看錯了吧?我沒看到任何地方有什麼東西。」飛飛看過了整片夜空,還對她這樣說。
「好、好像只是我多心了。真抱歉。」
「哦,請別在意。與其被敵人先下手為強,倒不如只是多心來得好。」
讓娜貝幫忙把一把劍收進背後,飛飛一隻手拿著另一把劍保持警戒,輕鬆地回答。
他的溫柔讓伊維爾艾啞口無言,這時,視野角落變得明亮起來。
那陣光的顏色不是用魔法等方式製造出的白色光,而是大火放出的朱紅色。
「飛飛先生——請看那邊。」
與娜貝發出聲音的同一時間,兩人一同望向赤色光輝。
伊維爾艾知道那光亮來自什麼,面具底下的兩眼瞪得老大。
「那是什麼?」
深紅的火焰直衝雲霄,彷彿要燒焦天空。那烈焰高度少說也有三十米,長度更是無從想像,恐怕不下數百米。
火牆如搖曳的薄紗般升起,像綵帶般延伸的模樣,似乎將王都的一個方位完全包圍了起來。
初次目睹的現象讓伊維爾艾震驚不已,她的耳朵聽見男人小聲說:
「……磯漢那之火?」
她像被電到般,轉頭看向飛飛。
「您、您說的那個,究、究竟是什麼意思?飛飛大人知道那面巨大火牆嗎?」
飛飛肩膀震了一下,用跟至今截然不同的軟弱態度回答:
「咦?啊……呃。不是,我不太有自信。所以,可以等我確定了再回答嗎?」
「當、當然可以……」
「我、我有點事要跟娜貝談。恕我失陪一下。」
「咦?不能讓我也跟去嗎?」
「啊,不是,這是我們同伴間的小問題,所以如果可以,希望您可以迴避……」
這是當然的。
伊維爾艾對於自己問了這種理所當然的問題感到些許羞恥,徬徨移動的視線,撞上了被稱為美姬的女人。
她彷彿從那副美貌中,發現了揚揚得意的笑容。
或許是心理作用。可是,也有可能不是心理作用。
因為受到超一流的男人特別對待,只要是女人都會對其他同性產生優越感。
伊維爾艾無法壓抑自己心中湧起的奇怪感情。那是一種不舒服的怒氣——名為嫉妒的烈火。
(不只實力強大,甚至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知識……這種男人不可能遇到第二個了。)
人類的女人很容易受到強者吸引。
由於人類時時暴露在強大外敵的威脅之中,因此物種的保存本能受到刺激,會希望能與強悍的男性結合,生下孩子,甚至為了獲得保護而進入男性的庇護之下。
當然,不是所有女人都只拿這點挑選男人,個性與容貌等各種因素也能培育出愛情。即使如此,追求強者的傾向,事實上仍然很明顯。
伊維爾艾向來瞧不起那種女人。
(因為弱小就希望別人保護自己,太愚蠢了。只要變得強到不需要讓人保護就行——我以前明明是這樣想的。)
若是放走了這個男人,自己會不會一輩子再也遇不到滿意的男人?
由於伊維爾艾能夠長生不老,因此飛飛必定會比自己老得快,死得早。而不管再怎麼努力,伊維爾艾也無法幫飛飛生孩子。
幾十年後,自己無可避免地又要孤獨一人,即使如此,在自己的人生當中,能用女人的方式活一次應該也不錯。
(要孩子的話,也可以讓他跟別的女人生。只要他最愛的是我,納一兩個妾我才不會嘮叨。)
「……那麼請稍等一下。不好意思……伊維爾艾小姐?」
「嗯?哦,抱歉。我好像陷入沉思了。有些事還是只能小隊決定吧。我在這裡等您。」
說真的,她一秒都不想離開飛飛身邊。她不想讓飛飛跟她自嘆弗如的美女待在一起。但她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煩人的女人會被討厭。越是束縛住男人,男人越是想逃。」她想起在酒館聽過的話。
那時她還覺得跟自己無關,只覺得無聊,一笑置之就離席了。
(怎麼會這樣啊。也就是說天底下沒有一種知識是無益的嗎?要是那時候有仔細聽就好了……現在開始學還來得及嗎?我還有時間學習女人的手段嗎?)
目光追著一同走遠的兩人,伊維爾艾思考著。
她知道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但就算去想那面火牆的事,也會因為情報不足,結果一樣只能原地打轉。
只是不管怎麼樣,幾小時後,他們就會投身連伊維爾艾都可能喪命的戰鬥吧。那麼稍微放鬆一下精神,認真地考慮些無聊的事應該也不為過。
(……既成事實嗎?)
雖不知道懷不了孩子的這副身軀能有多少效果,但這招值得考慮。
「……唉。打贏亞達巴沃……開創未來吧。」
伊維爾艾對著很可能置身於熾熱火牆後方的亞達巴沃,在心中做出宣戰。
(能打贏你的恐怕只有飛飛大人吧。既然如此,週遭的敵人就由我來對付。那個女僕只要再出現一次,我一定會解決她的性命。我好歹也是人稱滅國的受詛咒之身!別看扁我了,亞達巴沃!)
「到這邊應該就聽不到了吧。」
「距離這麼遠,我想應該很難聽見我們說什麼。」
「話雖如此,還是小心點好了。」
安茲啟動了買來的道具。這種道具擁有阻止竊聽的力量,不過因為是用過即丟型,所以他一直捨不得使用,但這次非用不可。
「那麼娜貝啊。迪米烏哥斯(他)的計畫我可以看出大半。不過,越是精密的機械,越可能因為小小齒輪的差錯而全盤崩壞。計畫也是一樣。以為已經摸清了一切而未經確認就採取行動,可能會因為一點誤會而功虧一簣,這是一定要避免的。你明白吧?」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無上至尊。」
對於娜貝拉爾衷心的讚美,安茲像個支配者般高傲地點頭回應,好像在說「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才怪。
他內心差點沒被自己瀑布般的冷汗淹死。
他哪可能知道迪米烏哥斯的什麼計畫。剛才安茲也只是看到王都好像有人在戰鬥,想說「這是在王都的第一戰,就來個帥氣登場吧」然後現身而已。
當他知道正在戰鬥的是迪米烏哥斯時,受到的衝擊一瞬間超出了安茲的精神穩定,還是不死者特有的精神構造強制鎮靜下來的。
接著,他以為迪米烏哥斯是按照命令在跟「八指」戰鬥,結果對手居然是精鋼級冒險者。
安茲已經完全跟不上狀況,甚至放棄了一半的思考。以他這樣一知半解的狀態,實在不該講出剛才那種話來。
安茲也很清楚不懂裝懂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有時候暴露出自己的無知反而比較安全。
然而,身為支配者而受到眾人另眼相待的安茲,有必要作為值得尊敬的無上君主,表現得英明睿智。
自己好歹也是上司——而且還是董事長級,太過無知恐怕會失去部下的信賴。
就因為這樣,他用骷髏頭裡沒裝的大腦絞盡腦汁,想到都快發燒了,才終於掰出剛才那個很爛的藉口。
不知道是娜貝拉爾個性坦率,還是他的藉口意外地有一番道理,總之娜貝拉爾的眼中有著尊敬之意。
所以安茲假裝下令,做出了請求。
「嗯。那麼,為了迪米烏哥斯作戰成功,我要你跟他取得聯絡。我不聯絡是因為有人——那個女孩盯著。而且我現在不能使用魔法。哼……伊維爾艾這傢伙盯得可真緊。她就算無法確定,應該也在懷疑我吧。」
「怎麼可能,我想應該沒那種事。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出於別種感情吧。」
安茲被娜貝拉爾這樣說,側眼偷看了一下伊維爾艾,以免讓她起疑。
「這才是不可能呢。那女人在想什麼,我清楚得很。我覺得我剛才生氣,實在是犯了個致命性的錯誤,應該毫不猶豫地殺了她才對嗎?」
沒有答案。
聽到艾多瑪差點兒遭到殺害,安茲心中只有滿腔的氣憤。跟平常一樣,激烈的感情起伏立即受到壓抑。
但他一時之間仍然受到沸騰的怒火支配,沒把手上的劍砍進伊維爾艾的頭頂已經是奇蹟了。
他之所以能忍住殺意,吞下憤怒,是因為前一刻講到的話題,讓他判斷殺了伊維爾艾的壞處太大。
好不容易有機會與能夠使用復活魔法的人建立人脈——而且還對安茲他們有利——這樣就破壞掉未免太浪費了。
——我也成長了一點,懂得忍耐了呢。安茲感慨萬千地想。
若不是夏提雅遭到洗腦時讓他有過失去理智的經驗,他一定不會考慮壞處就把伊維爾艾殺了。
存在於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過去同伴們創建的NPC是安茲必須守護的寶物,他不可能允許任何人污辱他們。
但他還是想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並且懂得選擇,正是因為他有所成長。
安茲感覺到自己借由累積經驗而稍微提升了器量,全罩頭盔與為了安全起見而另外戴上的橡膠面具上的幻影臉龐扭曲起來。
繼續這樣成長下去,自己必定能成為名副其實的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統治者。
應該說,他希望如此。
(在那之前,我不能讓大家對我失望,或是犯下重大錯誤……真是嚴苛啊。)
「這樣啊。真不愧是安茲大人。您連那種程度的小姑娘在想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呢。屬下認為您的慧眼,正符合穩坐王位之人的資格。」
「別說客套話了,娜貝拉爾。況且這些考察,都是來自我的失敗。」
安茲難為情地揮揮手,然後以鋼鐵般威嚴的聲音——他自己認為——下令。
「開始行動吧,娜貝拉爾。盡快問出所有計畫,然後告訴我。還有告訴他,雖然不能完全確定,但繼續這樣下去,應該會是我們解決亞達巴沃引起的事件。」
娜貝拉爾鞠了個躬後發動魔法。
安茲在內心擺出勝利姿勢。
他剛才告訴娜貝拉爾的並非謊言,現在的安茲因為「完美戰士」的緣故而變得無法使用魔法。
所以由娜貝拉爾向迪米烏哥斯發出「訊息」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還有一個理由沒說出口。
由於他假裝自己已經完全弄懂迪米烏哥斯的戰術,因此為了不讓迪米烏哥斯這個智者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他必須儘量避免與迪米烏哥斯接觸。
把這事交給娜貝拉爾處理,等於是採取了傳話遊戲的形式,有可能導致一部分情報變質。
不過,這點程度的風險還算小。
比起讓安茲被認為不適合擔任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最高統治者來說,這點風險不算什麼。
安茲慢慢往伊維爾艾那邊走去。因為娜貝拉爾在與迪米烏哥斯對話時,自己應當擔任誘餌,引開她的目光。
「傷腦筋……怎麼樣才能掩飾得不留痕跡呢……不過……一個小孩竟然有如此實力……面具底下會是什麼樣的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