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窮,哪都短,喘氣都好像比人家少半截。映橋微微糾結了一下,便問道︰“……在您身邊做事?”
韓氏笑容可親,伴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安神香氣,映橋恍惚間像跟一位溫和的大姐姐說話,叫人不好拒絕韓氏的‘美意’。韓氏微笑道︰“在我身邊。我身邊這幾個丫頭,笨手笨腳的,調香的書也看不懂,還得另教。我看你蠻好的,我听人說你頗識得幾個字,做起事來得心應手。我們府里不虧待幫佣,所以你不用擔心會對你不好。還是,你覺得二兩銀子太少?”
“不少……”
韓氏溫笑道︰“那是因為什麼?”
雲映橋說不出來自己為什麼猶豫不決,三少爺雖對她垂涎,但她是太太身邊的人,他也不敢怎樣。或許是夫人的態度太過謙和,叫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沒有。”映橋道︰“能在您身邊做事,是映橋前世修來的福氣。”說著,起身再度施禮。
韓氏笑著擺擺手︰“多懂規矩的丫頭。你有意的話,明天跟管家打聲招呼就過來吧。”
映橋道︰“是。”
臨走前,韓氏給她撿了幾個桌上的果子叫她拿回去吃。于是,映橋便覺得夫人真是個不錯的人,至少表面上是不錯的。不過主人和下人永遠不會深交,表面上不錯就非常令人滿意了。
等映橋走了,陳姨娘納悶的道︰“太太,您也听奴婢說了,四少爺只是嫌她煩,才答應放人的……干嘛還留她?”
韓氏當即翻她一眼︰“真嫌她煩,早就叫人打幾棍子扔路邊了。”
陳姨娘立即狗腿道︰“太太英明,太太英明。”
—
雲成源听說女兒要在府里做活,死活不同意,高嚷著︰“只有人家伺候你的份,哪有我女兒去伺候人的?!什麼調香的小師傅,還不就是丫鬟?!什麼時候也不能干伺候人的活!”
“一個月二兩銀子,還管吃住。否則,咱們去哪兒找營生?”
“貧賤不能移!”
“不移就餓死……”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好像說這話的人,自己餓死過一樣……”映橋嘟囔。
“你說什麼?!”
“我說,我的嫁妝在哪里?”
雲成源大驚失色,竟捂著胸口向後猛退了一步,大概是不相信女兒會開談這麼傷感情的事。映橋煩躁的道︰“您沒有余錢,我也得為自己以後著想,能湊多少兩就湊多少兩。在侯府里做兩年工,除了能供您考試外,我還能剩余一點。”
“我有手!怎麼會靠你養著!”雲成源恨道。
映橋無力的看父親。
于是,雲成源眼圈一紅一紅,竟含著淚奪門而去。
“……”映橋緩緩扶額,慢慢坐下,唉聲嘆氣。
過了半個時辰,雲成源恨恨的回來,大概是想通了,道︰“我一定要努力讀書,怎麼著也得過了秋闈,混個舉人出身!”雖然舉人做官的可能很小,但靠給有錢人當幕僚還是能夠衣食無憂的。
不知父親這次的斗志能燃多久,映橋小心的護著這朵奮斗的小火苗,笑道︰“嗯,今年一定沒問題。”
于是雲成源又發了一通凌雲壯志,映橋應和著,鼓勵父親今年秋闈再戰科舉。然後父女倆出門去見聯絡好租房子的房主。
房主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由于是許嬤嬤介紹的,他對映橋父女很親切。將他們領到侯府幾條街的一條胡同,指著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道︰“就是這兒。”
映橋站在外面見里面載著柿子樹,門口鋪著青石板,推門進去,院里也不是泥土地,而是石板路,有井有果樹,除了上房還有東西廂。映橋當即覺得,這房子鐵定很貴,怕是租住不起。
胖子伸出兩根胖乎乎的手指︰“一個月只要二百文。”
雲成源道︰“這麼便宜?不是死過人吧。”
那胖子一下子急了,道︰“你這秀才好生無禮,我看在許嬤嬤的面子上,才便宜租給你們,不住就是了,干什麼造謠說房子里死過人?!”
“您別急,我爹心直口快。就是覺得您這房子太便宜,隨便問問。”映橋四下看︰“你這房子真是好房子,可就怕……我們住下了,以後遇到什麼事……”
胖子端著臉不吭氣了。
映橋認定有鬼︰“我們沒地方住,誠心租這房子,有什麼事您現在就說吧,省得以後遇事再去找您,雙方都麻煩。”
“哼,先告訴你們,這房子沒毛病,一丁點毛病都沒有,好著呢!”胖子話鋒一轉︰“要不是怕時間久了沒人住,把屋子空置壞了,才不會往外租。後街還有幾間屋,也是沒人住的。唉,你們不懂這房子的難處,這里地方是太祖爺賞給梁國公的,國公爺打太祖朝往後都生活在南京,國公府還好,後來改成了公主府。這幾個胡同的房子則一直閑著,常年叫人看著。”
“為什麼不賣?”
胖子道︰“不能賣!”
難道是國有土地,不能隨便賣。映橋道︰“也不能隨便租吧。”
胖子嘿嘿一笑︰“偷偷租。國公府的主人早忘了這幾處房子了,你們就放心住吧。”
“……”這不是非法租賃麼。
胖子又繃起臉︰“所以才二百文一個月,瞧瞧,一共八間大屋,外帶一口活井,兩棵柿子樹,出了門,能直奔西市看刮人,你說方便不方便。”
住這種房子,最怕的情況是交了房租,正主忽然回來將他們趕出去,人屋兩空。映橋想了想道︰“屋子是好屋子。伯伯,我們能不能每三個月租交一回租子?”
“行。”胖子等著收錢,見映橋遲遲不動,才察覺這丫頭原來是想先住滿三個月再交錢,當然不行,斷然決絕︰“沒有你這樣租房的。”
映橋捂緊荷包,據理力爭,百般挑剔這房子的不安全,跟胖子討價還價最後商定先住三個月然後交一兩銀子,比先交錢後住房貴一百文。胖子怕映橋他們白住房,到時候沒錢,映橋就把在永昌侯府幫工的事說了,胖子當即認定映橋是個有錢人,不過又嘮叨映橋每個月有銀子入賬卻這麼摳門。
反正不管錢多錢少,映橋認為沒有一文錢是多余的。
租房子這事就定下了。
侯府這邊,映橋算是府里的幫佣,不簽契約不賣身,人身自由在自己手里。不,以這個時代的說法,女兒的命運由父親說了算。不過好像她爹雲成源的自由都握在她手里,所以映橋還是蠻自由的。
平日管吃住,五天能回趟家,待遇好極了。
一個月二兩銀子可是筆大錢,映橋開始還覺得夫人出手大方。等在太太身邊做事了,她就懂這世上沒有白賺的銀子。韓氏出身書香門第,又是續弦,平日里和不識字的其他媳婦們聊不到一起去。
“映橋,‘博山爐中百和香,郁金甦合及都梁’出自哪里來著?我一時記不得了。”
“映橋,《千金方》里寫的‘五香圓’除了丁香、藿香和零陵香外還有哪幾種香料來著?”
映橋除了學著調香外,還得翻書回答各種問題。她覺得自己也遭遇了招工陷阱,分明是打著調香師傅的幌子,把她招進來當‘女顧問’用的。
這一日,韓氏叫映橋送幾塊‘香茶’去東苑給四少爺。一听四少爺,映橋一下子警覺起來,韓氏似乎忘記了映橋跟四少爺的關系,輕描淡寫的道︰“蓮心,你跟映橋一起去。”然後又安排別的幾個丫鬟送香茶給其他幾位少爺。
也對,可能就自己把跟四少爺見過面當重要的事,其實別人早忘了。
蓮心和映橋一起往東苑去了,蓮心平時話很少,這會更是一言不發,映橋不好沒話找話,兩人一路沉默的到了東苑。
時隔半個月,映橋再度見到了四少爺,他好像已經不認識她了。
季文燁坐在書桌前,凝視桌上的書本,听說是太太送來的香茶,漫不經心的道︰“放下吧。”
蓮香和映橋道︰“我們退下了。”期間,映橋斗膽抬眸一瞄,發現他垂著眸子,一動不動的靜坐,和上次見到時一樣,沒什麼活氣的感覺。
“慢著,雲映橋,你把茶餅沖了。”他不動聲色的道。
映橋被點名,先是驚喜,季大人還認得自己,之後是驚慌,季大人怎麼還不把這個他討厭的草民忘了。
香茶其實茶餅。把茶葉搗碎、加入香料,烘烤成茶餅,等喝的時候再碾成碎末,用沸水點沖。
蓮心道了聲︰“奴婢去吩咐人燒水。”然後就溜了。
韓氏準備的齊全,映橋連茶碾和茶羅一起端來了,這會取了茶碾開始碾茶,所謂‘碾玉成塵’。
映橋覺得四少爺這個人,雖是恩人卻比三少爺還可怕,三少爺至少知道他想什麼,可四少爺卻陰測測的,無法推斷他的想法。
靜默了許久,他忽然開口︰“你回去告訴太太,我對你沒興趣,叫她別再拿你試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