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燁回到家中,見妻子側臥在榻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她經常假寐,等他靠近了,故意嚇唬他。這一次,他小心翼翼的靠過去,見她睫毛微顫,呼吸平穩,似乎真的睡熟了。他唇瓣貼過去,輕輕吻了一下,她這才舔了舔唇,醒了過來。
“……你是沒走,還是回來了?”睡的迷糊了,分不清是什麼時候了。
“回來了。”他見她迷糊的樣子可愛,坐過去,摟她入懷,挨著她一並靠在榻上︰“你怎麼又睡了?”
“餓了……吃了點東西……就困了。”這不能怪她。實在是肚子太大,擠的胃不舒服,每餐只能少時,但餓的又快,只能多餐來補,絕不是她嘴巴饞。
文燁親了她額頭一下︰“走,咱們去床上睡。”
她搖頭︰“我想先這麼待一會。我爹那邊情況怎麼樣?還順利嗎?”她總是擔心他處理不好,萬一出岔子可就遭了。之前雖然父親拒絕了她們幫忙,但是映橋還是讓丈夫去幫忙了。
“順利。”文燁道︰“你放心吧,你爹這是再娶了,有經驗。”
有什麼經驗啊,之前分明是祖父母幫他操辦的。映橋道︰“這和再不再娶沒關系……總之順利就好。”可操心的事又少了一件,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就都是好日子了。
文燁笑道︰“對了,他還問我,你難不難過。我坦率的告訴他,他娶誰都和咱們沒關系,叫他別牽掛,大可放心的過自己的日子,你沒心思替他操心。然後你爹就很高興的去做洞房了。”
“……真的?”
“當然了。”
映橋無力的嘆道︰“你說的也對,只要他過得好,我都支持。”說完,摟著丈夫的脖子,笑眯眯的道︰“這趟辛苦你了。”在他臉上親了下。
他笑道︰“不辛苦,我很願意代替你傳話。”尤其說一些跟雲成源劃清界限的話。
她掛在他胸前,低喃道︰“黛藍的兒子都快滿月了,我這肚子怎麼還沒動靜?”黛藍上個月生了個男孩,她還派人過去賀過喜,按日子算,她也應該快了。她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嘆道︰“孩子啊,雖然你很讓娘省心,但娘更想早點見到你……”這個孩子懷的確實省心,沒有孕吐反應也沒其他令人難受的癥狀,除了體重增加之外,沒受過什麼苦。
才說完,她就覺得孩子狠狠踢了她一腳,不由得盯著肚子皺眉道︰“夸你兩句,你就開始頑皮了。”
文燁笑道︰“你急什麼,我都不急。”
“這話不對,做母親的才最急呢,又沒懷到做爹的肚子里。”
他笑著摸她的發頂,順著她說道︰“嗯,你最辛苦,孩子以後會好好孝敬你。”
映橋摸著肚子,低頭道︰“听到你爹的教誨沒?”肚子靜悄悄的,她便一抬頭對丈夫撇嘴︰“他裝聾作啞呢。”
他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的笑個不停,拍著她的臉蛋道︰“還不是像你,不願意听的,一律裝作听不到。”越看妻子越喜歡在,苦于她有孕在身,不能疼她,只能親一親,抱一抱而已。
文燁一心全在映橋身上,最近都是早出晚歸,只要有空就寸步不離的陪她。若不是在指揮使的位置上,恐怕早借口身體患了疾病在家休養幾個月。像映橋方才說的,孩子沒懷在他肚子,所以他不辛苦。這話並不對,季文燁雖然沒有受累,但沒少煩憂,光噩夢就發了四五回了,每次醒來的早晨,都叫人再去尋找得力的穩婆。
如果映橋像他的模樣一樣因為難產離開……
不敢想象那樣的日子。
好在映橋很淡定,偶爾還會反過來勸丈夫不要過分擔心。她相信胡御醫的診斷,她的胎位很正,身體養的也好,又有那麼多得力的穩婆,應該不會有問題。
事實證明,女人生孩子的確恐怖,做再多的準備,等到羊水真的破了,也慌了手腳。
這日夜里,映橋先是被腹痛疼醒,然後一摸腿間,瞬間感到了一片濕淋,聲音拐著彎的喚丈夫︰“文燁……不好了……我要生了……”
季文燁本來睡的就不實,听妻子出聲,立即坐了起來︰“別怕,我這就去叫穩婆。”
至少丈夫看起來很鎮定,這讓映橋稍微平復了情緒,慢慢的深呼吸調節情緒。很快穩婆進來了,點燈瞧了眼,同樣淡定的道︰“是要生了,不要緊,先去產房吧,還得等一會呢。
”
映橋深呼吸,然後吐氣,哭著臉道︰“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文燁一愣,很認真的問產婆︰“能吃東西嗎?”
“想吃東西的話很好,一會更有力氣。”產婆微笑道︰“有的生到一半沒力氣,我們還勸著吃呢。夫人這樣的情況更好,一氣呵成……”
映橋打斷穩婆的話︰“我也希望一氣呵成,最好半個時辰就生完。”繼續呼氣吐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肚子上,被抬到產房,吃了糕點,又呷了兩口參湯,漸漸恢復了以往的鎮定,自信的看了眼產婆,剛想說已經準備好了,不想忽然看到一旁的丈夫,嚇的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陪你。”文燁很自然的道。
映橋猶豫了下︰“你願意陪產的話,留下來也行……”但很快,她就發現,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每當她痛的喊叫的時候,她就能清晰的看到他額頭在滴冷汗,同時嘴唇咬出一排泛白的齒痕,握著她的手心里都是汗。
“疼……疼……”她痛苦的低吟。
文燁閉目,強忍恐懼,安慰她道︰“一會就好,我在這里陪你,你忍一忍……”
“……是你攥我的手疼……骨頭快被你捏碎了。”
文燁這才意識到因為緊張,自己正用力握著妻子的手,趕緊松開,雙手給她揉手掌︰”
不疼,不疼,一會就好了。”
宮縮越來越明顯,她吐著氣道︰“你出去吧……你在這也幫不上忙……”幫不上忙倒是其次的,關鍵是他倒是一副被人用刑的樣子,她瞧著難受。
“我……陪你……”
她默默的搖頭。文燁掙扎了一番,最後決定離開,等他走了,一個產婆低聲道︰“夫人應該讓季大人留下的,讓他知道女人的辛苦。”
他不在身邊,映橋也會讓他知道自己很痛苦的,因為她確實疼痛,聲嘶力竭的喊,一聲聲全傳向了外面。
文燁在院里等著,听產房內妻子喊的痛苦,馬上又反悔了,想要進去看看。這時打里面出來個婆子攔住他,不許他進去,說一切順利,叫他耐心等著。他急得來回踱步,轉了一圈回來,揪住一個婆子問︰“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還生下來?”
那婆子小聲提醒︰“……才過去兩刻鐘……”
太緊張,對時辰的感覺已經混亂了。季文燁只覺得自己在被用刑一般,低喃道︰“原來才兩刻鐘……”喃著喃著,又在回廊里來回踱步。把最壞的情況,重新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然後猛地想起什麼,喚來一個婆子道︰“你去告訴里面,務必保大人。”
“……是。”那婆子去里面轉了圈出來,道︰“頭已經露出來了,都能保住,您放寬心。”
是麼?那為什麼妻子還叫的這麼痛苦?!他怔怔的點頭︰“好……好……我繼續等著…
…”
這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候,仿佛有一百年那麼漫長,才听到一聲響亮的啼哭。他抬頭,發現天邊放亮,第一縷晨曦照亮了大地。
嬰兒的哭啼聲如此好听,文燁嘴角微微翹起,大步向產房走去。
一個婆子先出來報喜︰“恭喜賀喜,是位小少爺,母子平安。”
他走進去,兒子已經洗好了,包在被子里,放在母親身旁。映橋帶著虛弱而幸福的笑容,正低頭看向孩子。
文燁忽然鼻子一酸,像做夢一般,美好的不真實︰“映橋……”
她柔聲道︰“你抱抱他吧,但要輕輕的。”
他小心翼翼的抱起兒子,他的血脈在另一生命身上流淌,將被繼承下去︰“咱們說好的,就叫他時予吧……”孩子是時字輩,當初和妻子約定好,如果是男孩就叫時予,感謝上蒼賜予這個孩子。
“嗯!”她笑著點頭,孩子生下來,安心了,眼皮沉重。這一次,她拉著丈夫的手不放,喃道︰“我想睡一會,你陪我。”
他把孩子放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低聲笑道︰“你睡吧,我陪著你。”
“輕點攥我的手,好疼的。”她閉著眼楮笑道。
“不敢,不敢,你好好睡吧。”給她揉著指節,看著她一點點睡過去,眼中滿是幸福。
—
十六年後。
一個少年郎打馬進了胡同,在季都督府門前停下,下馬後大步跨進了門。穿過數折回廊,直接進入了內院,下人見到他,向正房內的老爺夫人稟告︰“大少爺回來了。”
季時予見房內,見母親正抱著十歲的妹妹吃湯羹,父親在一旁一臉疼愛的看著。他一皺眉︰“她都多大了,怎麼還喂她吃東西?”
映橋掏帕子給女兒擦嘴角,抬眸看兒子笑道︰“你整日往外面跑,不在我們身邊,還喂你也喂不上呀。”
他的小妹妹這時用小手舀了一勺湯羹遞向他︰“哥哥,你喝嗎?”
“……”不得不承認,他妹妹確實乖巧討人喜歡。季時予聲音也不由得變輕了︰“我不喝。
”
映橋低頭對女兒道︰“你哥哥不喝,你自己喝吧。”然後朝兒子笑道︰“出去走一圈舒坦了?郊外好玩嗎?”
“好玩!我和子元一直騎到河灘邊。”季時予美中不足的道︰“但是……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狐疑的看向父親。
在他小的時候,他爹做過錦衣衛指揮使,最善派探子跟蹤別人。後來在他五歲那年,他爹調到五軍都督府任都督,雖然不做錦衣衛了,但身邊的目光一刻都沒消失過。哪怕曉得是因為父親小時候的經歷,這樣的滋味也不好受。
季文燁道︰“肯定是你魯叔叔派人跟著子元。”
“怎麼會?子元說他爹大半年都在天津衛,根本對他們愛理不理。”
“……”黛藍連生了三個男孩,加上把黛藍幫季家欺瞞皇帝的事情告訴了魯久年,魯久年考量再三,那個時候,他才得到皇帝的寬恕,日子並不是很好過,想了想,把黛藍升為正妻了。但他仍舊我行我素,女人無數,他一貫如此,妾室們早習慣了,隨他便了,家里有錢用就行了。
魯家的長子魯子元與季時予親近,讀書學習騎射都在一起。
季時予覺得是父親派人暗中保護他。
這時他爹輕描淡寫的道︰“那就奇怪了,能是誰呢?”
季時予不想糾結這個問題了,說起了別的︰“你猜我回來的路上,踫到誰了?哈哈,我踫到外公了,他正抱著小舅舅逛街,我認出他來,他還假裝沒看到我。哈哈,然後……哈哈,我就把他帽子搶下來了。”
“……”映橋生氣的道︰“你都多大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沒大沒小的。你一會帶禮物給你外公賠禮去!他對你那麼好,你還捉弄人。”
“外公沒生氣,我雖然搶了他的帽子,但是我把我的帽子給小舅舅戴了。”他外公一向好脾氣,所以他才會捉弄他︰“娘,您別生氣,我一會就去賠不是。”
“先不急,暫且放一放。”季文燁道︰“後天是清明,跟我去給侯爺掃墓。”
侯爺六年前過世,他死後第二年,侯府便鬧的分了家,韓氏領著嫡子守寡,大老爺那一房則搬到金陵去了。說來奇怪,侯爺死後,沒有他整日四處散財,講究排場,又分了家,開支減少,韓氏和嫡次子光靠莊上的租子過的還不錯,並不比侯爺在世時過的差。
“還要去嗎?”季時予自小就知道侯爺不是祖父,他的祖父是宮里穿著龍袍那位。記得小時候,那個穿龍袍的人對他說過︰“爵位不要緊,以後朕賜給你國姓。”
現在理解了,他姓國姓也在情理中。不過對外人,卻要裝作是季家的子孫,還要去掃墓。
“……是。”
這時他的小妹妹輕聲道︰“喝好了,娘,我要下地。”
映橋便吧女兒從膝蓋上抱下來,給她理了理衣襟,笑道︰“真乖。”
季時予看著妹妹,忽然想起國子監祭酒汪奉雲來,作為蒙蔭進了國子監做學生的人,祭酒大人大可不必對他照顧。不成想他卻被單獨召見,汪奉雲問他家里可有兄弟姐妹,他回答說還有一個十歲的妹妹。結果汪祭酒說,正好他也有一個十歲的兒子。
正好是什麼意思?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听到父親叫他,季時予回過神來︰“我在想該準備什麼,以便清明出行……”
“你不用管了,娘來準備。”
“都去嗎?”
映橋笑道︰“全家一起去。”說完,想抱起小女兒,不知是姿勢不對,還是她重了,竟沒抱起來。
“胖墩。”季時予小聲嘟囔。
“……我……又不是故意的……”小妹妹揉了揉臉蛋,委屈的道。
全家人都看向她,皆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