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種化學反應,
只有將種種苦難稀釋,
才能淺嘗到那點滴的甘甜。
她把彼此之間的關系定義為角力,
卻不知點燃的竟然是愛情。
當一個念頭一旦萌芽,一旦被牢牢種植進內心,江湖就知道自己不達目的是不能罷休的了。
她先是把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資金清算了一遍,而後托人打聽了一下徐斯到底花了多少錢買的騰躍,結果卻讓她頗為意外——徐斯竟然只出了區區五十萬就堂而皇之入股騰躍,變成了大股東。
江湖不是不捶胸頓足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講過自己的舅舅「處事庸碌」,實在是沒有講錯。但這樣看來,舅舅是真的急著脫手,再同他多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
江湖的目標只有一個——徐斯。但也不是不難堪的。這個男人,一路旁觀了她最落魄最蕭條的時刻;這個男人,還同她有了稀裡糊塗的身體接觸;這個男人,甚至是瓜分她的家業的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可是,她要達成這個目標,重新站立到這片江湖上,就需要拋開尷尬,摒棄羞恥,就像洪蝶提示的,她得有魄力和勇氣找清路子,說不定背城一戰可以成功。至於計劃,此時刻不容緩,邊戰邊做也不是不可以。
想完這些,江湖便整理好手頭全部資料,致電徐風集團約見徐斯了。然而她的首戰即刻宣告失敗。徐斯的秘書接到電話,訓練有素地回答江湖,「徐先生出差去廈門,也許要一個星期。您方便的話,可以留下口訊。」
江湖咬著嘴唇想了想,講:「我姓江。」講完又覺畏畏縮縮不夠光明,她何必如此畏首畏尾?便又坦率補充,「我是紅旗的江湖,我想找徐先生談談關於騰躍廠合作的事情。」
之所以這麼開門見山,是江湖認為她同徐斯這般身份這般交集的人,無須額外的虛偽客套,把條件講個清楚才是上算。
可惜,不管她如何著急,在那幾天裡,徐斯就是沒有任何回復。
江湖在反復焦躁的情緒之中著實煎熬了好一陣,最後出乎意料的是,見到徐斯竟然是在代父親拿獎的慈善晚宴上頭。
徐斯是陪伴電視劇小公主一塊兒大駕光臨的,現場謀殺了不少菲林。江湖入場的時候,聽到兩人正回答圍觀記者們的問題。
有記者問:「徐先生和齊思甜前一陣是不是一起旅游?」
徐斯只是站在齊思甜身邊微笑,他同齊思甜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上去並不像情侶般親密。
齊思甜對記者講道:「哪有啊!我是去廈門拍徐風的果C飲料的廣告。」
記者又對著徐斯問:「那麼徐先生是用老板身份去探班?」
還是齊思甜答的,「如果有這重榮幸,賽過年終發了雙紅。」
記者窮追不捨,繼續問:「今天二位攜手同來——」
這回原本優哉游哉立定在旁的徐斯把話筒接了過去,搶了記者的話,講:「今晚我們代表徐風集團新上市的新產品果C飲料來給雲南的貧困兒童加油鼓勁,希望略盡綿薄之力,讓孩子們都有學可上。」
這便是一出極好的廣告,也是徐斯出鏡的代價。
江湖簽完了到,沒有記者來叨擾,也沒有熟人主動過來招呼。不過也好,她能夠隱在一邊暗忖,老早聽說徐風集團的果C比台灣同行的同類飲料晚上市半年,所以這位大少爺今次不惜親自出鏡來宣傳產品,亦算因公鬧緋聞,不算不學無術。
徐風便是他徐斯的使命。同樣的,騰躍亦是她江湖的使命。
想起這點,這些日子來被徐斯的刻意回避惹起來的怒意,在心頭開始奔湧。
他就那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用俯視眾生的輕薄目光看這些記者。
也許,他也是用這樣的態度,應對她的電話留言。
江湖一直在角落裡又當著壁花,徐斯是看在眼睛裡頭的。
他老早知道今晚江湖會代表江旗勝出席晚宴,想,也是該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江湖留下來的口訊,秘書Jane一絲不苟地傳達了。那時他在鼓浪嶼的小別墅裡,坐在支著草簷的廊下,和齊思甜一起釣海蟹。碧藍的海水就在腳下蕩漾,陽光非常燦爛,齊思甜不作聲,穿著比基尼專心釣蟹的模樣很可愛。
但是徐斯沒有被美色迷惑,放下了釣竿,回到別墅裡,打了個電話給任冰,詢問有關騰躍的情況。任冰匯報得十分完整。徐斯聽完以後,便讓廚房裡從香格裡拉西餐廳聘來的廚師現場烹制海蟹。
齊思甜怕海蟹性熱,海蟹制作得再可口,也只吃了兩口,吃完便回廈門去拍廣告片。
她是一位好員工。
任冰把騰躍的廠長同江旗勝的往來關系說了很多,徐斯想,難怪江湖這麼緊張,又揣測,也許她是想買廠,她計劃出多少錢呢?
徐斯念及此,笑了一下。他又想,這位踹了他雷克薩斯的嬌氣大小姐究竟會怎麼做呢?她竟也終於有了有求於他的事情。
徐斯原本決定次日回復江湖一個口訊,且聽聽她的打算。可惜不巧,任冰從國外招聘來的童裝設計師需要他親自面試,他對此不會怠慢,當夜趕回來先處理了這宗公事。
他晾了她幾天,並不是存心的。但顯然,江湖不會這麼體諒人。
就在這一刻,徐斯覷到江湖板住的面孔,又估量了一下她窄身的小禮服,確定她是沒辦法做到穿這身衣服還能一腳踹上來。
他本來是想主動同她打個招呼的,很可惜的是,一進會場就被不少人逮住寒暄,有前輩有同輩,讓他分身無暇,還得提防記者的暗中窺測。
江湖那邊則是一直冷冷清清,生人固然不側目,熟人也不過是招呼一聲便即告辭。
此間的人們總是親近更值得他們親近的人物,額外的人無須額外的關顧。
江湖能夠理解,她也能自找合適位置,先是同現場工作的同事交流了一陣,再尋了個角落坐下來小憩。
在這個角落,她能看見徐斯。
他的身邊圍攏很多人,有關注他身邊新人的,也有關注他的。所以他很忙,周圍環境沒有空隙容她能近到身旁。她沒有機會走過去,只能暫且先自顧自地喝雞尾酒。
好心的主辦方聯系人過來尋到了江湖,同她說了很多感謝江旗勝董事長的話,江湖很高興自己沒有淚意,能夠風度很好地代替父親收下這些好意。
一直到頒獎的時候,江湖終於重新站在了聚光燈下頭,代替父親講話,「作為一個企業家,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雖然我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是我相信他的善意會繼續下去,我們將繼續關注失學兒童的困境,並且給予援手。」
徐斯立在台下,眼裡看著台上落落大方的江湖,耳朵卻聽見身邊的齊思甜正同另一名女明星講話。
那另一名女明星說:「紅旗不是完蛋了嗎,還有錢給這位大小姐捐款嗎?她今天穿得好素淡,恐怕今時不同往日了吧!」
齊思甜講:「江小姐既然在這種場合講了出來,必然是有她的方法做到的。」
她講完以後,待江湖接受獎章時,衷心鼓掌。
不知不覺地,徐斯跟著齊思甜一起拍了手。
台下如雷掌聲之於江湖,不過是恍如隔世的淒惶。
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小場合一露面,便圍攏一群人來,聲聲「江董事長」不絕於耳,走至任何角落都不會冷清。
現如今,還是類似的場合類似的人,當年的榮光絕不會惠及今日。她手裡小小獎牌,冰冰冷冷。
江湖走下來時,看到徐斯為他身邊的齊思甜欠了欠身。
下一個流程是齊思甜代表那部新電影的劇組為邊遠地區的失學兒童捐造希望小學,這一定是另一個焦點和高峰,記者們蜂擁到舞台前,賓客也翹首關注這位可人兒的表現。
齊思甜代表劇組發言,聲音甜美,把場內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徐斯身邊便留出了空位。
江湖慢慢走到徐斯跟前。
徐斯一側頭,對她禮貌地笑了笑。他想,她終於還是過來了。
江湖也笑了笑,「齊小姐的新片表現很出眾,新的廣告片一定借勢大紅,看來徐風今年的銷售額值得期待。」
徐斯可真受不了這位嬌小姐說的商務客套話,他也回復客套話,「承你貴言,但願如此。」
現在的徐斯是有禮貌的、有距離的、十分商務的,而且同她一樣把客氣話說得不算太誠懇的。他是在等待她進入正題。
江湖明白,也不計較,緊接著就拋出下一句,「徐先生,您看您什麼時候有空,我想同您談談騰躍的事情。」
她這次用了敬語,讓徐斯微微皺了眉頭。
真不太習慣,尤其是她刻意的禮貌,更顯得很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徐斯挺想知道江湖要怎麼同他談,所以很爽快很順口地答允下來,「你可以同我秘書約明天的時間。」
江湖眉毛一跳,差點發作。
這樣的話,這樣的口氣,從來只有她對旁人講。如今徐斯對她講出口來這麼自然而然,高高在上。江湖把不滿在心頭回轉兩輪,壓了下去,講:「徐先生,那麼我們明天見。」
在江湖的眉毛下意識一跳的時候,徐斯就注意到了。
他自來有識人見微的本事,當下就暗忖,看來無意又冒犯了這位大小姐,但見江湖只一瞬就把脾氣壓下去,相比上一回在馬路上的暴跳如雷,長進了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徐斯很自然地笑了出來,盡管他知道他的微笑在此時的江湖的眼裡,同剛才下意識出口的話一樣容易讓她生氣。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慣性地加多一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proposal一起帶過來。」
江湖隔了一會兒才自唇角扯出一個也許算是微笑的表情來,答:「那麼我們明天見面聊。」
舞台上頭的齊思甜率眾下台,江湖趁著人多背轉過身,往吧台區走過去。
酒保正把搖酒壺耍得很帥,見到走過來的這位女士,不由謹慎地停手,問:「您要什麼?」
江湖用手撐了撐吧台冰冷烏黑的台面,上頭卻能反光,讓她看清楚自己一臉無法掩飾的怒容,根本就是咬牙切齒了,難怪令到面前這位酒保都小心翼翼。
她說:「威士忌。」很快又否定,「獼猴桃汁。」
酒保完全贊同她的後一個選擇,用最快速度搾了果汁,遞到她的面前來。
酸甜的味道能安慰神經,綠色的果汁能鎮定視覺。江湖一口一口喝下去,借助外力要自己冷靜。
是她有求於人,自當遵循他人的游戲規則,徐斯只是要她帶著proposal,沒有說出更多讓她胸悶的廢話。在商言商,他的要求不算過分。
江湖把這句話循環往復想了十幾遍,等一杯獼猴桃汁喝光了,才又從冰冷烏黑的台面上看到自己面部的五官恢復到正常的表情。
她終於冷靜下來。
酒保打了個響指,祝福她,「Goodnight。」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大面額鈔塞到了酒保的手上。
酒保吹了口哨,感謝美麗小姐的慷慨。
江湖再帶著溫和的笑容轉過身來,聽到主辦方的主持人宣布晚宴結束,感謝嘉賓的蒞臨。她便去衣帽間拿了外套,徑自去地下車庫拿車。
等到把車開上來,她想到此地正門一定會有不少人和車堵著晚宴內的各大明星,好在她熟悉地形,知道另有個邊門靠著幽靜的林蔭馬路,人一定少很多,方便成行。
當江湖拐到這邊馬路上,正不巧碰到紅燈亮起來,一轉首,又碰巧看到熟人。
熟人正是徐斯,同他那位嬌俏可人的齊思甜站在林蔭道邊,他們身前停著徐斯那輛雷克薩斯,雷克薩斯前有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裡捧著白色的搪瓷杯向他們不住乞討。
江湖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
小孩子圍著衣冠楚楚的徐斯和齊思甜兩人團團轉,齊思甜一個勁往徐斯身後避,好像躲瘟疫。
其實這是極正常的,小孩子滿身骯髒,一雙小手應該更加黑漆漆,還伸了出來,差點抹到齊思甜那條Gucci的裙子上。
江湖看這情形,很是幸災樂禍地輕罵一句,「活該,有車不上,跑路上現世。」她想他們還真把緋聞當事業了。
那邊的徐斯被這骯髒孩子纏得正惱火,大力把車門打開,推了齊思甜進去,再把車門重重關上。
小孩子轉到他跟前,口裡說著什麼,手又伸了出來,在徐斯跟前做了一個要抹上去的姿勢。
看來是乞討不成要動用最原始的威脅手段了。
江湖且看到徐斯突然蹲了下來,抓住孩子的手,在自己西服的領子上抹了兩下。
小孩一下怔住了,江湖也怔住了。
如果江湖沒記錯的話,徐斯今日穿的淺灰色西服是登喜路的新款,不但價格不菲,淺色系的料子更不能隨便沾染上髒污。
徐斯就趁著小孩子發怔的當口,也上了車,並且馬上把車發動起來。
小孩這一次是真的乞討不成了,傻呆呆站在路旁,神情萎靡,更襯得一身破爛可憐巴巴。風吹過來,蕭索淒涼。
江湖看在眼內,不知為何,突然搖下了車窗,又從手袋裡掏出了一張大鈔,朝小孩搖搖手。
小孩在絕望之際突然看到有人垂憐,簡直喜出望外,屁顛屁顛跑過來,接受了江湖的善意,口裡還有祝福,「姐姐,恭喜發財;姐姐,萬事如意。」
江湖在搖上車窗的時候,講:「你把你的手摸到別人干淨的衣服是不對的,知道嗎?下次讓我看到,我就叫110了。」
沒有想到男孩很憊賴地笑了下,講道:「姐姐,110不抓我們的,因為拘留所關不了這麼多人。」
江湖把臉一沉,懶得再多說。
紅燈一閃,終於綠燈,她一踩油門,飛馳離去。
隔著她幾輛車的雷克薩斯裡頭,齊思甜正對徐斯講:「江小姐很有善心,你覺得呢?」
徐斯只是撇著唇笑。
齊思甜問:「你的西裝怎麼辦?」
她看過去,徐斯淺灰色西服領口兩個骯髒的黑印,她想起剛才那個小乞丐渾身的臭氣,還有污髒的不知道摸過多少垃圾的小手,不由打了個寒噤。
徐斯倒是滿不在乎,先答她第一個問題,「她像她的爸爸一樣值得嘉獎。」但是沒有答第二個問題。
徐斯實在是不想考慮第二個問題,因為這件西服基本可以算是報廢了。
他反問齊思甜:「你怎麼不學學江小姐?」
齊思甜甜甜笑起來,「據說本市地鐵裡有一撥乞丐,從第一節車廂乞討到最後一節車廂,每人每天可進賬250元,一個月下來,薪水有8000多元,同甲級寫字樓裡大半小白領的薪水一樣了,而且他們不用交稅。」
徐斯哈哈大笑。
齊思甜接著用嚴肅認真的表情講道:「在地鐵裡有空調,冬暖夏涼,‘辦公環境’很不錯。地鐵站建有KFC,乞丐們時常買套餐在‘辦公室’裡大快朵頤,羨慕死地鐵裡衣冠整齊的小朋友。」
徐斯聽得非常愉快。齊思甜是個有心生活的女孩兒,在繁忙工作之余,還能搜集許多有用的信息,配合著不同人的觀點,用最好的演技講解出來,的確是個妙人。
他看了一看後視鏡,對齊思甜說:「你的保姆車來了。」
齊思甜開了車門,用手按住胸口,說:「我得去好好說說司機,在這個時候去加油是瀆職。」
徐斯說:「這裡你的粉絲和那群狗仔不會發現。」
他們講完互相道別,徐斯忘記給齊思甜一個道別吻,齊思甜也沒計較。
徐斯是回了自己前一陣才置在浦東近郊的別墅,選擇在這處暫居,完全是為了配合新的業務。因為這裡距離幾間新收購的制衣廠和制鞋廠相當近,很利於公事的開展。
征程一旦開始,勢必要全力以赴。這是他的習慣。
回到別墅裡,徐斯把西服丟給了家政服務員,松開領帶,一路上了樓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把任冰事先做好的關於騰躍的資料翻出來閱覽了一遍。
資料是他早就看過的,他又把當初任冰建議收購騰躍的意見看了一遍,任冰的意思是騰躍有大批熟練工和老制鞋匠,制鞋經驗可利用於童鞋的生產上。
徐斯敲了敲桌面,喝了一杯馬丁尼,然後想,糟糕,騰躍是個可好好利用的工廠,他不是那麼捨得就賣給江湖,那麼該如何應付她呢?又猜,依照江湖的性子,明天一定會很早就來尋他。
想著,他不自知地笑了笑。
正如他所猜測的,江湖的確一大早就抵達了徐風集團的辦公大樓。
江湖承認自己是著急了一點,她在早上九點一刻就打電話給徐斯的秘書,當即便講十點即抵達,根本不容秘書有任何推諉的言辭便掛了電話。
她壓根不想浪費時間了。
昨晚,徐斯那句要她拿proposal,確實提到點子上了。
江湖根本就沒准備過proposal,她只在肚子裡打了腹稿,自己注資騰躍五百萬,可以讓徐風成為第二大股東,每年享受紅利。騰躍只是一間經營困難的小廠,對徐風這麼龐大的機構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徐斯應當成人之美。
她連夜做了proposal,用精美的圖形表示未來的利潤。她想,有值得期待的紅利,徐風方面還有什麼不可同意的呢?
只要徐斯同意了,她可以把他們一切糾葛過往扔到黃浦江裡去,從此好好經營廠子,為徐風這位二股東賺取利益,以示誠意。
直到江湖走進徐斯的辦公室,她仍然是這麼想的。
徐斯的辦公室在這棟徐風大廈的二十八層,雖然處在離開鬧市中心一公裡遠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鬧市繁忙世界。
徐風大廈是徐風集團建造的,但徐風集團僅占了二十到二十八層,其余樓層均出租給實力雄厚的外企國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夠徐風好好進一筆大賬了。
這與紅旗集團每年向地區政府繳納廠房租賃費相比,又是另一種姿態。
徐斯站在二十八樓,這兒絕對絕對是他自己的山頭,他合該稱王。
江湖走到他的辦公室內,入眼的是美式的簡約裝修,在落地窗前,還有微型的高爾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著弧形不銹鋼辦公桌上的電腦,手裡握著高爾夫球桿。
江湖走進來,徐斯擊出的球剛好進洞。
他伸手請她坐下來。
江湖沒有多說什麼客套話,坐定後就把隨身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立刻切入正題。
徐斯一直在仔細聽江湖講述。
她口齒一貫伶俐,聲音也算動聽。當她用和善態度講話的時候,還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東西很專業,財務分析的角度很精准,表述得也很到位。
只是,這個計劃已經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個小時,聽江湖講完,然後開口說:「江小姐,你的計劃和我的預想還有一段距離。」
聞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來,眉毛也要跟著豎起來,但是她強迫自己還是坐著,望住眼前的這個男人。眼神裡的非善意是沒有辦法強迫自己不帶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繼續強迫自己不要現下口出罵言。
徐斯望著對面的江湖。
他能預知自己這句話講出來以後,她會有多麼大的反應。她的喜怒哀樂,從來形於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體會過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只是咬牙切齒怒目相視,已經算進步了。
有進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說:「江小姐,徐風入股騰躍後,已經為騰躍談下了北美的運動鞋加工合同,雖然金額並不算很多,但是年底就能收款,可以發給全廠三百名工人相當豐厚的工資,讓他們明年春節衣錦還鄉。」
徐斯把話講得很慢,慢條斯理的,他相信信息會全部抵達江湖的心中。
她應當聽進去了。
江湖的牙關首先松了一松,娥眉微蹙起來,不知心中動了幾何。
這一定是江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騰躍是一個廠,還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計要考慮。
當然,江湖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她開了口問:「你不打算生產騰躍鞋了?」
徐斯答得很簡單也很犀利,「騰躍鞋目前的銷量沒法保證工人在今年春節有紅包有雙薪。」
他說完,伸手過來,為她關掉了筆記本。
亮堂的屏幕瞬間就黑暗下來,江湖的心跟著灰了下來。
他說了一個太過光明正大又根本無法反駁的理由。心頭的氣,就這麼一點一滴不由自己意志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面前輸了。
江湖一言不發地站立起來,將筆記本裝入自己的電腦包裡,只能對徐斯講一聲,「打攪了。」
徐斯很有風度地將她送到門口,徐斯的秘書又將她送到電梯門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進入電梯。
此等情勢之下,江湖沒有吵,沒有辯,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誠然,她還是驕傲的,昂頭挺胸,絕不垂頭喪氣,保持了江旗勝千金的涵養,但也應該是識時務的。
江湖雙腳踩進電梯裡,電梯下移,她跟著墜入深淵。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認清實力和勢力。
江湖緊緊抓著電腦包,狠狠閉上眼睛。
徐斯是贏得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讓她再有滔天的憤怒都沒有辦法斥責,甚至一開口斥責,便純屬她的無理取鬧。
江湖將背抵在電梯冰涼的鏡子上,沒有了任何的氣力。
這一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如此碰壁。
江旗勝千金,不過因為是江旗勝的女兒,才能夠格當「千金」,沒有了江旗勝,她也不過是勁風之中東倒西歪的草芥。
電梯在二十層停了一下,任冰走了進來。
不管怎麼說,江湖對此人,心頭還有抵觸,她沒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帶著和善的笑容誠懇地先開了口,「江湖。」
江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作聲。
任冰卻自顧自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議,「騰躍的情況不太好,要想把這個牌子再打出來得費力氣,還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試試其他的投資。」
不能說任冰不算是提點,他能在父親逝去之後,還主動來關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這樣想。
但他是父親的麾下大將,如今那些所作所為,算不算賣主求榮?又這麼一轉念,江湖便又沒有了好臉色。
但是,任冰的提點,和徐斯表達的訊息,無一不直指了訊息所表明的幕後事實。江湖問:「徐斯壓根沒打算扶植騰躍的品牌,只想讓這廠子做他童裝的加工廠?」
任冰想,江湖不愧是江旗勝的女兒,目光敏銳。他點頭,也是不打算隱瞞了,並且說:「江湖,請原諒我。」
江湖頹然地將背脊靠在冷冷的鏡壁上,不再說話了。說什麼呢?這麼明顯的成王敗寇。
任冰是特地送了江湖一程,才折回二十八層的徐斯辦公室。
徐斯對著電腦處理公事,一邊問他:「騰躍這牌子能不能再做起來?」
任冰答:「難。但不是沒可能,畢竟曾經是有口皆碑的牌子。」
「江湖能做起來嗎?」
這個問題難答,任冰緘默片刻,才說:「江湖從來沒有在紅旗工作過,我不太清楚。」
徐斯笑著望著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還是郭襄。」
任冰心裡一觸,他能聽出來老板的話裡有逼問的意思。這詢問超出了他回復的職責范圍。他又緘默了片刻,才迂回地對他現任的米飯班主說了一段往事,「她念初中的時候,學校開了縫紉課,她構思的作業是給自己五十六個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飾,創意很棒,但是她沒有學好縫紉,卻非要用工廠裡的電動縫紉機。江董建議她只做一件,她不願意,一個人在縫紉機前賭氣踩足二十個鍾頭,還是做得一塌糊塗。後來是江董不忍心,找來三個女工趕了兩天趕出來。」
徐斯點頭,「我知道了。」他摁下對講機對外頭的秘書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請代我推辭。」
任冰疑問:「你覺得江湖還會找你?」
徐斯說:「她賭氣踩了二十個小時的縫紉機才達到目的,不是嗎?何況我不是江旗勝,沒法給她找三個女工。」他聳一聳肩膀,「你前任老板的女兒,脾氣似郭芙,她現在需要的是冷靜。」
任冰走出徐斯辦公室的時候,只在想,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無情。
徐斯是在三個月以後,在他的辦公室內接到秘書Jane的請示,說那位紅旗的江小姐又來了。
他正在看母親方蘋發給他的電郵,請他好好考慮徐風的飲料的銷量如何在華北地區更上層樓,還告知他一段業內訊息,華北的一個同徐風規模差不多的飲料集團內部股東發生股權紛爭,需要進一步關注。
不管他想與不想,母親已經為他的接班做好了鋪墊。案頭上還有一摞集團管理層提交的各類報告,現今都需他過目批示方可呈報母親。如果晚上那麼一時半刻,耽誤了一線運營,那總倚老賣老的徐風老人都能叫上老半天。母親又要訓他。
徐斯每日批閱報告就要花上好半日,實在頭大如斗。在煩心公務面前,他幾乎都快忘了江湖那檔子事。
這時候聽了Jane的請示,徐斯認為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提供這位千金小姐大費口水地游說,便講:「我的行程你最清楚。」
Jane答:「我代您婉拒江小姐。」
徐斯這天在辦公室待到晚上十一點,才把全部報告批示好並發給母親。這才能噓出口氣,喝點甜酒放松放松。
他站起來,站到落地窗前,仿佛站在臨空而建的空中樓閣,萬物都在腳下,而他感覺自己站得岌岌可危。
旁人看他這種人,站在千人萬人的集團之上稱霸為王,好不威風。但人在高處,並不是要風得風,求仁得仁,自有其奮斗的艱辛和刻苦。全球的金融走勢和私家的管理結構稍有風吹草動都能把人治死。
徐斯喝完了一杯酒,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齊思甜發了一條短信給他,問:「我已經收工從橫店趕回來了,要不要來我這裡洗一個按摩浴?」
他把短信摁掉,決定去放松一下。
門外的秘書還在堅守,看他出了門想要離開的樣子,趕忙立起來提醒,「江小姐在等候區等您。」
徐斯皺眉。
Jane很為難也很無奈,「我向江小姐講過了,她很堅持,所以下午就親自趕了過來。我原本想請示您,但是江小姐說不要打攪您,她可以等。」
徐斯有些慍怒,他走到這一層樓最外頭的等候區。
徐風大廈的等候區是以時尚卡通出名的,桌子坐椅全部從美國進口,各種有趣的水果造型,很亮麗的顏色,同五彩繽紛的果汁很是類似。
但是這種坐椅坐起來未必舒服,都是冰冷的硬塑料。
江湖就蜷在一只香蕉坐椅上,在蘋果形的桌上開著她的筆記本,正玩著「祖瑪」。
徐斯走到她的身後,她渾然不知,還在專注著手頭的游戲。
徐斯便也沒有作聲,他瞅著她的屏幕。這個女人在瞎玩,一只只和水果顏色一樣鮮艷的彈珠毫無章法地落在游走的珠串上,不曾消掉任何一個顏色的珠串。
這樣下去一定死路一條。
她也許在這個鍾點,腦袋也似糨糊了,所以玩得毫無水准。
徐斯剛想敲敲江湖的香蕉椅背,江湖正好輕輕點擊鼠標,又發射了一顆藍色的彈珠。於是奇跡發生了。
這顆藍色的彈珠,簡直就是一顆生命之珠,被江湖發射出去之後,迅速消掉了一串藍色的珠串,當藍色的珠串被消滅,兩串紫色的珠串又相接,再被消滅,以此類推,那整整一串看似快要覆滅的進金字塔洞口的珠子,一顆一顆爆發了煙花似的,在屏幕上綻放,一直到最後的勝利。
徐斯看得目瞪口呆。
江湖是等屏幕上的分值跳好了之後,才轉過臉來。
徐斯想,三個月後的江湖,同三個月前又有了不一樣。
她的頭發長了一些,順到了耳朵後頭,剪了個齊額的劉海,服帖地順在眉毛上頭。頂著簡單的童花頭,讓江湖這張嬌憨的面孔更加嬌憨了。尤其是此時此刻,還有半分的惺忪。
她就這麼對著徐斯笑了一笑。
徐斯頭一回發現,江湖原來有小虎牙,所以笑起來更像只娃娃。這是在天城山的旅館那晚都沒發現的。
江湖半側過身,抬頭望著他打招呼,「徐先生,您好。」她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一點半了,明後天你有沒有空?」
徐斯以為自己聽錯了,眼前此女子竟然沒有要求當下讓他來聽一份合作方案。他也微笑,「如果你要約時間,同我秘書聯系一下即可,不必這樣跑一次,太過麻煩了。」
江湖似乎是哂笑了一聲,微不可辨,但徐斯知道她一定是哂笑了。她說:「您貴人事忙,我跑一次是應該的,因為是我要打攪您。」
她講完關掉了電腦。
徐斯才發覺自己竟能耐著心,看著她慢悠悠把筆記本關上,放進了電腦包,慢悠悠把擱在另一只橘子凳上的外套套好了,最後慢悠悠站起來。
江湖轉過頭來,對牢了他,才問:「那麼明後天您幾時有空?」
徐斯明明比江湖高了一個頭都不止,看著眼前的江湖,怎麼都該是俯視的。可是怎會平白無故帶了幾分心煩氣躁?
而江湖在等待他的答復。
她沒有任何驕縱的意思,滿臉的企盼,甚至可以說很有些真誠。
徐斯突然正色,講:「江小姐,我收購騰躍並不是興之所至。」
江湖點頭。
「所以,如果最後我還是不能滿足你的願望,我先在此表達我的歉意。」
江湖再點頭,然後說:「徐先生,我想買回騰躍也不是興之所至。」她伸出手來,「但我要感謝您的坦誠,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撥出時間給我。」
她這樣一副娃娃面孔,真真純真如孩童,仿佛半點污濁都沒有。確也不能怪江旗勝將她如珠如寶地捧在掌心呵護,她本來就應受到這樣的保護。
徐斯在心內對自己懊惱,江湖要是軟弱下來做出請求的姿態,也許沒有人能夠拒絕。他伸出手同江湖握了一下,講:「明天十點半。」
可是江湖說:「會不會太早?」
不能說娃娃面孔的人沒有攻擊性,而江湖畢竟還是位大小姐,言語之間,時不時露一些譏誚出來,好勝對手一籌。
她不會不帶一點點攻擊性,這才像是江湖。徐斯想,她還不是變色龍,所以他不該去做計較。
他搖頭,「不會。」
這天夜裡,徐斯回了自己在浦東的小別墅,淋了浴,出來發現手機上又有齊思甜發來的一條短信,問他今晚會不會過去。
徐斯回復了三個字,「不來了。」
他在睡覺之前下載了祖瑪,玩了半個小時,發覺江湖的那種玩法需要一些技巧。在這晚,他沒心情去琢磨這些技巧。他把游戲關閉,入睡前,忽而起了興趣,不知道這三個月江湖到底玩了什麼把戲,做了什麼准備。這麼一想,他反而對明天的約會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期待。
這一夜,江湖沒有睡得很好。
很艱難很艱難,她才能在終於等到徐斯的時候,給他一個笑臉。
這是她出生以後的第一次主動示弱,而且用了女性原始的本能。
徐斯根本不會知道,她心浮氣躁地打著游戲,從下午兩點等到夜裡十一點半,她幾次想沖進他的辦公室裡,把筆記本砸到他的腦袋上。
但是為了三個月來所做的努力,她想,她需要忍受。忍受徐斯的秘書對她無情的拒絕,忍受自己必須厚著臉皮上門找人求人,忍受自己在別人的王國足足坐了近十個鍾頭,還必須面對別人的下屬指指點點。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某一首歌裡這樣唱道。父親就非常喜歡這首歌。
不能隨隨便便成功,就要經歷風雨。
江湖是強迫自己終於等到了徐斯,同時強迫自己等到徐斯以後,用那麼雲淡風輕的態度提議另約一個時間詳談。
徐斯是不可能在晚上十一點半還有精力聽她把她的計劃講解完畢的。
江湖在半夜沒有睡著,又爬起來上了一會兒網。
她打開人氣很高的一個論壇,在裡頭的子論壇有一張帖子,標題很長很醒目,「80後的你,有沒有暗戀過打籃球的男生?我的暗戀敗給一雙國產鞋」。帖子很紅,有十幾萬的點擊和上萬的回帖,還被版主加了精放上論壇的首頁。
江湖把帖子打開,樓主把帖子寫得很長,從她的初中開始,她一直暗戀著穿騰躍鞋打籃球的男孩,總是偷偷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最大的心願一直是想買一雙進口球鞋給他,可是當她鼓起勇氣買好了球鞋,卻發現另一個女孩送了一雙新的騰躍鞋給男孩。
也許女孩的文筆很優美,也許這個故事讓人為青春的遺憾產生了共鳴,一場網絡懷舊被啟動。有人貼了騰躍鞋的照片——潔白的鞋面,挺括的鞋側,有兩條幾代人都熟悉的硬挺的弧線。一時間勾起好多人關於此鞋關於初戀的回憶。
一張帖子的火熱程度超乎了發帖人的預料。
江湖也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火爆,她把做好的將要陳述給徐斯的PPT打開,看了一眼自己寫在第一頁的用微軟雅黑這麼端正的字體加粗的句子——「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而我們一直沒有完全相信它們。它們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從未離開。」
次日,徐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著江湖做的報告。江湖開場的第一句便是這樣一句話。
徐斯問:「你要給我說故事?」
「徐董事長。」江湖稱呼道。
但江湖的這個稱呼,真叫徐斯有些坐不住,仿佛眼前這個精神奕奕的女子,已經勝券在握了。他阻止說:「你可以叫我徐斯。」
江湖微笑,「我希望可以有機會稱呼您董事長。當然,如果在騰躍上頭您可以網開一面,我會更加感激之至。」
徐斯挑眉。她可真不客氣,勝負未定,她就開始講起了條件。這副架勢仿佛江旗勝仍在世。他且做一個有請的手勢,江湖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其實江湖的故事比任冰敘述給徐斯的版本更加詳盡,而她講故事的技巧也著實不賴,很能吸引人。
但姿態是嚴謹的,她講述的時候,挺身半坐,正視對方,眼波冷然,面上一直帶笑。
太職業化了。
然,聲音動聽,清脆比黃鶯。但徐斯認為,這個故事再動聽,也與實際操作毫無瓜葛。她的報告太感情用事了。
等江湖終於講完了歷史,已經過去十五分鍾,徐斯說:「騰躍確實歷史悠久。」
江湖仿佛早有預料,「不過還沒有到讓你關注的地步,對不對?」她直視徐斯,「但是對消費者來說,只要還記得它,那麼它就有價值。騰躍是可以實現盈利的,它比構造一個新品牌成本要低得多。」
她思考得和做得都相當全面了。
徐斯不語。
這就是冷靜之後的江湖交過來的答卷。她說服他的角度,在商業層面來看已經很充分了,可是,她沒有考慮到的是——徐斯根本不想做騰躍這盤制鞋生意。
至少他在江湖進來向他做這份報告的時候,還是沒有想過盤活騰躍這個品牌。在江湖的匯報結束的時候,他也沒有最終下決定。
而江湖的PPT已經結束了,她知道自己該如何鎮定下場。她從容地關閉了電腦,然後對住徐斯講:「徐董事長,我對騰躍的營銷方案有個全盤的規劃,但是計劃要晚幾天才能同您溝通,我需要一些財務數據。」
卻原來她還有下文,這成功吊住了他的胃口,徐斯很想看看她做的營銷方案。但目前,他蹙緊眉頭,她從進門口至今一個小時,把「董事長」和「您」兩個敬稱說了無數遍,著實刺耳。
徐斯頗為煩躁地站起來。
他一貫熱性子,總把空調調在恆定的二十七度,這一間接待室就保持這樣的室溫,在此環境下,他的心內不應該還會存留一些燥熱的感覺。他對江湖說:「江小姐,你很用心——」
江湖也跟著立了起來,搶過這個話頭,說:「所以我熱忱希望我的方案可以得到您的支持,騰躍有一套很老的班子,有很好的技術工人,欠的只是管理和營銷的東風。」她略略昂了昂頭,「這句話是我父親生前同我講過的。我個人微不足道,但是我父親在這一行內的眼光還是很有一些的。」
徐斯笑,帶刺的玫瑰依舊帶刺,玫瑰的尊嚴也不容玷辱。他能尊重。
江湖繼續講道:「我希望約您下周的時間。」
徐斯明白江湖的策略,她在爭取同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觸頻率。她這樣請求著,神色也是鄭重的,但沒有真正求助的意思。這位大小姐是不屑放下身段真正求人的,做到如今的心平氣和,已屬可貴。
他想他不應當有所為難,盡管他還沒有任何決定。徐斯順手翻了一下台歷,講:「下周恐怕有些困難。」
江湖說:「沒關系,我同您秘書保持聯絡。」
徐斯用手撐了一撐台面,無奈微笑,「你老是‘您’來‘您’去,我受之有愧。」
江湖垂首略一凝重,說:「因為是我在求你。」
今日的江湖,不再趾高氣昂,不再歇斯底裡,她用一段坦蕩的風度,讓徐斯能夠相信她已足以接受任何挑戰和打擊。
徐斯把手伸出來,對江湖講:「我會考慮你的方案。」
江湖也伸出手,「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徐斯請秘書Jane把江湖送了出去,便又處理下一段公事,看到任冰的報告,想到最近事務繁忙,還未同這班新下屬開席敘情,便把Jane叫進來囑咐,「今晚七點在景陽春訂一間包房,幫我定好任總等幾位童裝項目同事的時間。」
Jane面上一陣遲疑,想了想才匯報,「恐怕任總會沒時間。剛才送江小姐去電梯口的時候遇到任總,江小姐約任總晚上吃飯,巧了,也是景陽春。」又覷著老板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加多一句,「任總答應了。」
徐斯問:「是景陽春哪一家店?」
Jane絕對是徐斯的好秘書,盡忠職守答道:「茂名路上的那一間。」
徐斯又站回到落地窗前,往下看,想,江湖應該已經走遠了。
好一個江湖,端的行事光明磊落,能當著他秘書的面約他的管理層吃飯。不自覺地,徐斯嗤笑了兩聲。她是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與否,或者明知道他一定會知道的,卻還要這樣做。
江湖依然霸道。
徐斯拿了手機出來,撥了個電話給許久未聯絡的莫北,講:「今晚你不用當奶爸了吧?我請你吃飯,去景陽春。」
莫北說:「我得請示一下。」
徐斯表示輕視,「是男人嗎?」
這是逼得哥們兒不得不答應赴約。他又電召另兩位發小,結果都稱忙推辭了。最後到了飯店的酒席上,徐斯不住抱怨,「一個個一結婚都成家庭婦男了,喝個酒都這麼不痛快。」
友人莫北一貫的好脾氣,不同他多計較。兩人邊吃邊聊,氣氛愜意。
莫北說起妻子莫向晚剛出月子,預備重新找工作。
徐斯隱約記得莫北的太太莫向晚曾與齊思甜在同一間傳媒公司任職,擔當的是藝人管理的工作,行內很有些名頭,後來辭職在家待產。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一樁事,十分巧合的是,江湖應該也曾在這間公司任職,年初日本那場晚宴就是他們公司承辦。
於是他對這個話題留意了一下,還隨口熱心一句,「我也幫你太太留意留意好的工作機會,最好朝九晚四,早早回家對不對?」
莫北看出徐斯戲謔的表情,笑笑同他干了一杯。兩人海闊天空聊了不少閒話,只是過一陣,隔壁包間內舉杯把盞的聲音過於響了一點點,打攪到這邊的氣氛。
那邊似乎是在劃拳,呼呼喝喝的,忽而又開始唱歌,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老歌,徐斯這裡聽到那邊扯了兩句,什麼「在我生命裡的每一分鍾,和親愛的朋友熱情相擁——」。
徐斯把服務生叫進來,「去隔壁提醒一下,克制克制。」
服務生依言去了,那頭清靜了一會兒,可過了一會兒又鬧了起來,碰杯聲響不斷,連莫北都皺眉了。
服務生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間大包房,用隔斷成兩間的,所以隔音效果差,真對不住。」
徐斯也就只能隨他們去了。
只是如他意料中的,他中間上廁所,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了江湖。
她就靠著包房外的牆根站著,緊緊閉著眼睛,有一身的寂寥。
徐斯是走到她的跟前,才發現自己走了過來,而他和莫北的包房被他路過了。
江湖的臉蛋紅撲撲的,胸口起伏,周身一定很燙。
這個模樣的她,他見過一回,後來發生了什麼,他此刻不能夠去仔細回味。
也許是感覺到了面前站著人,終於,江湖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瞳先是渙散的,迷惘的,而後慢慢回過神來,聚焦到他身上,就如變臉一般,她的眼神立刻就冷了。她還扯了一個同樣冷冷的笑容,抬頭迎向他,說:「嗨,我怎麼這麼倒霉,上哪兒都能碰見你?」
她有滿身的酒氣,外加略帶厭惡的口氣,讓徐斯很不舒服。
徐斯先自皺皺眉頭,她喝得如此醉醺醺,那當然不應計較,便笑了一笑,「公共場所,隨便遇到,在所難免。」
江湖也勾了勾嘴唇,竟然也笑了笑,露出她的小虎牙,格外可愛,加上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好像擺在水果攤前頭最誘人的紅富士,一口下去,一定脆生生,但不巧也可能崩了牙。
她說:「徐斯——你——你好得意啊!」
她明明是醉態可掬地講出這句話,讓徐斯卻有被崩了牙的憤懣,他本能就往後退了一步。
江湖往前進了一步,伸出手來。徐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麼,她的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幾下,身體也跟著搖晃了兩下。
徐斯略一遲疑,想,他該不該再抓住她的手?但就上一次抓住她的手的後果來看,那並不是什麼好果子。
這時有一間包房的門打開了,有人走出來喚了一聲「江湖」,然後看到了徐斯,便沒有近前。他後面喚的一聲是「徐董」。
很巧,出來的這位是任冰,而他的包房就在徐斯的包房隔壁。
徐斯或在意料之中,正想打個招呼,可還未轉身,衣襟一下被身前的搖搖晃晃的醉鬼捉住了。小醉鬼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將腰一躬,就對著他「哇」一聲嘔吐出來。
任冰大吃一驚,待上前來,只見徐斯的名牌襯衣、西褲、皮鞋無一幸免,都沾上了又酸又臭的嘔吐物。而他的臉,因這猝不及防的意外瞬間扭曲得發了青。他頭一個反應就是伸手要掰開江湖揪住他領子的手,可江湖不知怎的就是死死揪住不肯放,讓一貫儀態翩翩的他低吼起來,「媽的,你給我松手,松手,聽到沒有?」
這番一鬧,兩間包房內的其他人等都驚動了,紛紛趕了出來。
任冰的這間包房內的人士,徐斯大多都面熟,均是紅旗的高層,什麼財務總監、財務經理、采購總監、HR總監等等,加上一個任冰,看來江湖是請這群紅旗元老吃散伙飯。
元老們一見江湖失態,也失了色,財務經理岳杉慌忙趕過來,同任冰一起七手八腳把江湖從徐斯身上拉開了。
而徐斯一身的狼狽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他抿住唇,額頭青筋暴跳,雙眼狠狠盯住伏在岳杉肩頭似乎已然醉過去的江湖。
那邊的長輩立刻過來為江湖向徐斯道歉,服務生七手八腳趕來打掃現場,莫北過來拉了一拉徐斯,講:「我剛才讓這邊店長去隔壁百貨大樓買襯衫了,你先進包房清理清理。」
徐斯恨恨瞥江湖一眼,她已經被岳杉扶進了他們那邊的包房,整個人軟軟的,無知無覺,讓他更覺可恨。
徐斯在包房內的衛生間簡單清洗了一番,換下髒臭的衣衫,此間的經理也將買好的上衣下褲送了來,尺寸正好,只能慶幸今日同來的是發小。
等徐斯整理干淨走出衛生間,任冰已經等在他的包房內,是有話要講的樣子。莫北見狀便先告辭了。
任冰叫了一壺茶,給他斟了一杯,問:「徐先生,你沒事吧?」
徐斯只覺得身上還留著嘔吐物的髒臭味道,一想起來自己也要作嘔。他冷冷地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任冰道:「江湖喝多了點兒,今天都是看她長大的叔伯阿姨、大哥大姐,難免放肆了。」
徐斯冷著面孔問:「以前江旗勝也放任她喝得這麼沒輕沒重的?」
任冰附和地笑了笑,然後斟酌字句地半透露半詢問,「江湖今天說想重整騰躍,紅旗的財務岳經理已經答應加入她的團隊了。」
徐斯聽笑了。這小醉鬼請這班元老吃飯,果然是這意思。她竟然這麼自信,已然開始招兵買馬。徐斯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竟然想到如果不如江湖的願,她會如何?但答案來得也更快,她勢必不屈不撓,再接再厲。
但這宗合作是有光明所在的,他徐斯又何必拘泥在此諸多刁難?他可不會像她,醉了一頓嘔吐,波及無辜路人。
徐斯的心情平靜下來,抬頭看了眼正喝茶的任冰。
就他現在這位下屬透露的訊息,最後肯陪江湖冒險的舊人只有一個。這幫老狐狸,一個比一個懂得保重身價。他反問任冰:「你覺得怎麼樣?」
任冰握著茶杯想了一想,才說:「江湖畢竟是江董的女兒,只是年輕了點,不過因為年輕,才有更多可能。其他的舊同事能看到她成長,也替故老板欣慰。」
徐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入口冰涼,這才發現錯拿了莫北的杯子。果真是人走茶涼。他講:「江湖也有心了。」
這時候任冰的手機響起來,徐斯示意他接一下。
給任冰打電話的是岳杉,她說:「我把江湖送回去了,徐先生那兒沒什麼事吧?」
任冰稍稍掩了手機說:「沒事,放心吧!」
「沒影響就好。」岳杉把手機掛上。
她扭頭看著車後座歪在車窗口吹風的江湖,無奈道:「你這丫頭,何必跟人爭這個閒氣呢!」
江湖愣愣地趴在車窗口,風呼呼地吹著她整張面孔都發了涼,她才縮了回來。
「他們這種人,專門落井下石發戰爭財。今天任冰不是講了,過幾天這位徐斯先生就要去北京,趁他們的競爭對手出事去享漁人之利了。」
岳杉歎息,明白她心的不甘,所以才會去惡作劇報復徐斯。這就是江湖,有冤必伸張。她勸慰,「但也不要借醉裝瘋,得罪了他,影響了騰躍的事情就不好了。」
江湖同岳杉在後視鏡中相視一笑,她誠摯而感激地講道:「岳阿姨,謝謝你關心我,幫助我。爸爸講過,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這一次我要麻煩你了,本來你都可以退休了。」
岳杉在後視鏡內,久久凝視了江湖一陣。
江湖認真專注的神情,是極像江旗勝的,尤其是請求別人幫助的時候,眼內仿佛又一線光芒透出,或許是希望之光。她會讓你以為,你對她的幫助一定能抵達她所期望的成功。於是,這樣的幫助就會變得更加有價值更有回報了。
岳杉說:「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板。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一起努力。」
岳杉今年已經五十三了,應當退休回去享受清福。江湖請她出山,用了眼淚攻勢,還有父親的舊語。
一切原因無他,是江湖午夜夢回,看父親舊照片的發現。父母在自由馬第一個專櫃前的合影後方,有岳杉的半個身影。她剪了齊耳的短發,穿的確涼的襯衫,手臂上戴著藏青色的袖套。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看向了父親的背影,而眉間有淡淡哀愁。
這是一瞬間的永恆。
江湖卻在二十年後的現在才發現,竟然也電光石火,明白了這麼多的舊人之中,能陪她於深淵處立起來的,也許只有岳杉。
江湖仰面癱軟下去,酒醉的腦殼逐漸在清醒。
她想,她還是借了父親的光。其實沒有父親,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可能連岳杉都不會在身邊。
但是,從今日起,她要站起來,保持健康的身體和清爽的頭腦,用事實來證明她的成與敗,對與錯。
江湖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