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朱由检率队南下第三日,天色阴沉,细雨如丝。运河两岸枯柳垂首,寒鸦盘旋,偶有破败村落映入眼帘,墙垣倾颓,田地荒芜,唯见几缕炊烟挣扎着升上灰蒙的天空。队伍行经一处渡口,忽闻岸上传来哭声凄厉。一名老妇跪在泥泞之中,怀抱婴孩,身前横卧一具尸首,衣衫褴褛,脚上草鞋早已磨穿。围观百姓窃窃私语:“又是饿死的……前日才倒下一个,今日又添一具。”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眉头紧锁,策马上前查问。原是当地里正克扣朝廷冬赈银两,将本应发放的米粮虚报冒领,转手售予粮商牟利,致数十户人家断炊三日。死者为一家之主,昨夜冒雨赴县衙申冤,却被差役驱赶出门,今晨被人发现冻毙桥头。其妻抱着尚在哺乳的婴儿,一路追至渡口,欲搭船进省城告状,却无钱买票,只得哀泣求援。
朱由检闻报,勒马停驻。他凝视那具冰冷尸身良久,忽然翻身下马,亲自走上前去,解下身上玄甲外袍,轻轻覆于死者身上。众人皆惊,骆养性急道:“大人!此人身份卑微,何劳您亲自动手?”
朱由检不答,只低声问道:“这县中赈银,是谁主管?”
“是知县李维桢,乃礼部侍郎李邦华族侄。”随行文员翻阅档案后禀报。
“哦?”朱由检嘴角微扬,竟似笑了一下,“李邦华?那位以清廉自诩、日日上疏劝朕‘节用爱民’的李侍郎?”
他转身下令:“即刻改道,取道江宁府,先查此县!”
“可是……”骆养性迟疑,“陛下旨意,命我等直赴苏州织造局,若中途耽搁,恐违期限。”
“那就快些。”朱由检声音冷峻,“一日之内,查清此案;若不能,则我自向陛下请罪。”
队伍当即转向,马不停蹄奔袭八十里,黄昏时分抵达该县。县衙上下尚未反应过来,大门已被锦衣卫撞开。账房被当场查封,库房逐一清点,不出两个时辰,便搜出藏匿于夹墙中的三百两白银与五石官仓大米,账册亦被截获,明载“赈米折银,每石抽二钱归公”,所谓“公”,实则为知县私囊。
李维桢被捕时仍在宴饮,席间觥筹交错,宾客中有本地乡绅数人,皆与贪腐链条息息相关。面对铁证,他面如死灰,瘫坐于地,喃喃道:“我叔父……会救我的……”
朱由检冷冷看他一眼,提笔写下八字批语:“**蠹政害民,斩立决。家产抄没,妻孥流放云贵。**”
次日清晨,县衙门前设坛祭奠亡者,三百官兵列阵肃立,百姓围观数千。李维桢被押赴刑场,临刑前嚎啕大哭,高呼叔父姓名。朱由检亲自主持行刑,令刽子手当众斩首,并将首级悬挂城门三日,以儆效尤。同时开仓放粮,按户发放,每一袋米皆由考成司文员登记造册,百姓按手印领取,杜绝中间盘剥。
消息传开,震动江南。沿途州县官员无不胆寒,纷纷自查自纠,有十余名地方官连夜递交辞呈,妄图脱身避祸。而民间则欢声雷动,童谣再起:“**青天巡南国,剑落恶吏头。米从天上降,泪向心中流。**”
七日后,专案组终于抵达苏州。
骆养性早已布下暗线,接应之人化作茶肆小二,在城门口递上密信:赵?已于三日前察觉风声不对,已秘密转移大量账册至太湖西山某别院,并试图联络南京守备太监王文政,寻求庇护。更棘手的是,徐氏盐商背后牵连极广,浙党骨干薛国观、楚党元老方震孺均有股份隐匿其中,一旦深挖,恐引发朝堂地震。
朱由检览信毕,不动声色,当晚召集核心成员密议于驿馆后堂。烛火摇曳,地图铺展于案,他手指轻点西山方位,缓缓道:“账册必须拿到,但不可强攻。赵?狗急跳墙,若焚毁证据,或挟持人质,反倒被动。”
“属下有一计。”骆养性低声道,“可假扮漕帮运货,趁夜潜入别院附近,再由内应打开侧门。另派一队伪装成渔民,在湖面布网掩护。只要得手,立刻焚烧院落,制造失火假象,以免打草惊蛇。”
朱由检沉吟片刻,点头允准。
当夜子时,行动开始。五十名锦衣卫精锐换上粗布短打,驾着两艘满载桐油的驳船靠近西山。风高月黑,湖面雾气弥漫。内应准时开启角门,一行人鱼贯而入,直扑藏匿账册的地窖。果然,十余箱文书整齐码放,封皮标注“织造出入”、“盐引往来”、“京中馈赠”等字样。正当搬运之际,忽听院外马蹄声疾,火把通明??王文政派出的援兵到了!
“来不及了!”一名校尉急喊,“烧吧!”
火油泼洒,一点火星,烈焰腾空。众人携部分账册突围而出,与湖上接应船只汇合,迅速撤离。身后浓烟滚滚,映红半片湖水。赵?站在远处山坡,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仰天怒吼:“你们不得好死!”
三天后,完整账册副本通过电报雏线快马送抵京城。黄立极亲启密匣,逐页审阅,面色越来越冷。账中不仅记录赵?贪墨三十万两的确凿数目,更赫然列出一份“孝敬名录”:每月向司礼监某太监送银五百两,每年向内阁某大学士“节礼”黄金二十锭,甚至连几位御史、给事中也名列其中,数额不等,皆以“炭敬”、“冰敬”之名掩盖。
最令人震惊的是,最后一栏写着:“**崔青元年新政启动经费,捐输纹银八千两,交由低时明代转。**”
黄立极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王体乾立于殿角,额角渗出冷汗。他知道,这一笔,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陛下……”他颤声开口,“此事……或有伪造之嫌……”
“是吗?”黄立极冷笑,“那你解释,为何这笔款项的时间,恰好是朕宣布新政前三日?为何收款人,正是你每日奏对时站在我身边的低时明?”
王体乾无言以对。
黄立极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面,吹动他宽大的龙袍。他望着紫禁城深处那一片寂静的黑暗,忽然问道:“你说,朕若此刻将这份账册公之于众,会如何?”
“天下大乱。”王体乾低声答道,“文官集团必群起攻讦,称陛下借反贪之名,行清洗之实。厂卫与内廷也将人人自危,恐生变故。江南财赋重地或将动荡,盐政、织造、漕运皆受影响,国库收入锐减……”
“所以呢?”黄立极回头,目光如炬,“就因为怕乱,所以纵容?就因为怕痛,所以任其溃烂?”
他猛地将账册摔在地上:“朕不怕他们反!朕只怕他们不反!只有他们跳出来,朕才能看清谁是真臣,谁是伪忠!只有他们动手,朕才有理由一一铲除!”
王体乾浑身一震,终于明白皇帝的真正布局。
这不是一次偶然的反腐行动,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围猎。赵?不过是诱饵,账册才是武器,而那份“捐赠记录”,则是投向整个官僚体系的一枚炸弹。它不仅要炸出蛀虫,更要逼出隐藏更深的敌人。
“传旨。”黄立极声音平静下来,“命朱由检暂缓对赵?的最终审判,待朕另行指示。同时,密召低时明、徐应元、李国普三人,明日午时,乾清宫偏殿觐见。”
王体乾领命退下,脚步沉重。他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
与此同时,苏州城内,气氛诡异。
赵?虽被软禁,却仍有人暗中联络,许以重金,请其咬定账册系伪造,攀诬朝中大臣。更有匿名信送至朱由检手中,称“若肯网开一面,愿献黄金万两,田产百顷”。
朱由检看罢,一笑置之。
当晚,他在灯下修书一封,密封后交予心腹:“速递倪元璐先生。内容不必告知,只说??**火候已到,可以点火。**”
次日清晨,京城各大书院、报坊、茶楼,突然流传出一本名为《江南贪蠹录》的小册子。内容详尽披露赵?罪行,并附“孝敬名录”全文,甚至将某些官员的受贿习惯、收礼时节都一一列举。虽未点名,但圈内人一看便知所指何人。
舆论瞬间沸腾。
清流士子拍案而起,要求彻查;市井百姓议论纷纷,讥讽“清官难寻”;更有激进学子在国子监外张贴檄文,直斥“新政虚伪,权贵依旧”。
黄立极端坐宫中,静观其变。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这场斗争,不再是简单的惩贪除恶,而是**意识形态的争夺**。他要让天下人看到:新政不是装饰门面的口号,而是敢于向自身开刀的决心。哪怕流血,哪怕动荡,也在所不惜。
三日后,乾清宫偏殿。
低时明、徐应元、李国普三人跪伏于地,冷汗浸透朝服。
黄立极手持账册,一字一句念出那笔“八千两”的记录。
“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三人叩首不止,齐声辩解。
黄立极不听,只淡淡道:“朕给你们三个选择:第一,承认受贿,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第二,拒不认罪,交都察院会审,株连九族;第三,主动揭发其他涉案人员,戴罪立功,留任观察。”
殿内死寂。
良久,李国普颤抖着抬起头:“陛下……臣……愿选第三条。”
黄立极微微颔首:“很好。你说吧。”
于是,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有的是真,有的是假,有的是为了保全自己而诬陷他人。但无所谓真假,重要的是??**信任崩塌了**。
当天夜里,又有七名官员主动上疏自首,请求宽宥。
黄立极大笔一批:“准其戴罪办事,列入重点监察名单。若再犯,从严处置。”
一场看似危机的丑闻,竟被转化为推进新政的契机。
十日后,朱由检在苏州公审赵?。万人空巷,百姓涌入法场。赵?被押上台时,昔日威风荡然无存,лnwь缩成一团。朱由检宣读判决书,历数其罪,最后宣布:“依《官吏受财条例》,枉法赃满贯者绞。念其曾供出同党,减一等,斩首示众,家产抄没,子孙三代不得科举!”
鼓声三响,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人群爆发出震天欢呼。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黄立极站在皇极殿前,望着初升朝阳,轻声说道:
“火,已经烧起来了。”
他知道,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轻视“新政”二字。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位皇帝,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