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宁远城外大雪封山。袁崇焕立于箭楼之上,披甲未解,目光如铁。三日来,建奴攻城不辍,火炮轰鸣昼夜不息,城墙几处崩裂,皆以沙袋木石填塞,士卒轮番死守,尸积城下,血染白雪。然明军凭西洋红夷大炮据险而守,加之粮草充足、士气未堕,竟使皇太极十万大军寸步难进。
飞骑传报一日三至,青史台记注官李昭与王允成随军执笔,墨迹未干即封入铜匣,由锦衣卫快马疾驰入京。朱由检每晨必亲启战报,一字一句细读,批阅后命人誊抄副本存档于青史台密室,并令内廷画师依文绘图,悬于乾清宫东壁,以便时时观览战局。
>**《青史台录?元年正月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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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辰时,接宁远急报:建奴初五夜遣死士潜掘地道,欲破南门。我军早有防备,伏火药于瓮中,待敌近,引信爆燃,坑道塌陷,毙敌八百余人,内有女真贵胄三人。袁将军下令将首级悬于城头示众,书“犯我疆者,虽强必诛”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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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寅时,敌改攻东门,以云梯攀城。我军掷滚木擂石,泼热油纵火,复用神机营火铳齐射,敌溃退。副将满桂身中流矢,犹战不退,亲手斩敌酋一名。士卒感奋,呼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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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亲书《誓师文》一篇,遍示三军:“吾等守此孤城,非为功名,实为身后千万黎民之活路!宁远在,山河在;宁远亡,天下哭!”全军泣拜,愿与城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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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派员查访城中百姓,闻一老妪言:“自万历末年以来,官军多畏敌如虎,唯今袁帅敢战能战,真国之柱石也。”又见城内妇孺担水运药,童子拾箭递矛,举城一心,无有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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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亦有隐忧:军中粮秣虽足,然火药渐耗,红夷炮弹仅余三百发;且援兵久候不至,将士口中有怨言,谓“朝廷弃我于绝地”。袁将军严令封锁此语,然人心浮动,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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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谨记:胜不可恃,危在旦夕。愿陛下明察内外,速决大计。
朱由检读罢,久久伫立,指尖轻抚“人心浮动”四字,眉心紧锁。他唤来骆养性:“九边兵马如何了?”
骆养性低头禀报:“宣府、大同两镇已整军出发,预计半月可达山海关。但山西总兵周遇吉称境内流寇作乱,需先剿匪方可出兵;辽东旧部高第仍驻守山海关,坚称‘无旨不敢轻进’。”
“高第……”朱由检冷笑,“他倒是记得规矩。”顿了顿,声音陡沉,“传朕口谕:若正月十五前宁远失守,朕要他项上人头祭旗!另,调拨京营精锐三千,携火器五百具,即刻北上,归袁崇焕节制??不必经高第之手,直接越过山海关驰援!”
骆养性惊愕抬头:“陛下,此举恐违祖制,擅调京营乃重罪……”
“祖制?”朱由检猛然转身,眼中寒光迸射,“祖制能让建奴退兵吗?能让百姓活命吗?今日谁再拿祖制压事,便是与国同亡的蠹虫!”
他提笔疾书一道密诏,加盖御玺,亲自封入漆盒:“交东厂快骑,限时三日送达宁远。另,通知青史台,今后凡涉及军情奏报,不论机密与否,一律录入《录》,三日一呈,不得删减。”
当夜,乾清宫灯火通明。朱由检召孙承宗、钱龙锡、黄道周等人议事。殿内炭火噼啪,气氛凝重如铁。
“诸位都看了战报。”朱由检开门见山,“宁远危矣。朕若发勤王诏,各地拥兵自重,推诿拖延;若强令出兵,又恐激起边将离心。你们说,该如何破局?”
孙承宗沉吟片刻,起身道:“老臣以为,当以‘义’动天下。请陛下下罪己诏,痛陈边备废弛之过,宣告与宁远共存亡之志,再开‘忠勇募兵令’,许平民参军者赐田免赋三代,阵亡者追赠爵位,子孙入学优先。如此,则民心可用,兵源可继。”
黄道周立即附议:“不仅如此,还应将宁远战况广布天下,令青史台每日刊发《战纪》,张贴各府州县。使万民知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权贵却袖手旁观,舆论之势一起,何愁无人赴难?”
倪元璐更进一步:“臣请设‘功过榜’,在京师正阳门外立碑两座:一曰‘忠烈碑’,记宁远守将及捐躯士卒姓名;一曰‘怯战碑’,列拒不援救之将领官职籍贯。生者蒙羞,死者留名,孰轻孰重,天下自知!”
朱由检听着,眼中渐渐燃起火焰。他缓缓起身,走到殿中央的舆图前,手指划过从辽东到江南的每一寸土地。
“好。”他低声道,“就照你们说的办。”
次日清晨,圣旨连发六道:
**其一:颁《罪己诏》于天下,自责“年少识浅,致边患猖獗,将士孤悬”,誓言“宁碎首于关外,不负山河一寸”。**
**其二:开“忠勇募兵令”,凡应征者授良田二十亩,家属免税十年;战死者追封“保国勇士”,立祠祭祀。**
**其三:命礼部筹建“忠烈祠”,首祀戚继光、李成梁、熊廷弼、袁应泰等抗虏名将,宁远阵亡者尽数录入神位。**
**其四:着青史台每日编撰《宁远战纪》,由通政司抄送十三省布政使,各县衙门口张榜公示,童子诵读,乡老宣讲。**
**其五:立“忠烈碑”与“怯战碑”于正阳门东西两侧,首批名录即日公布。**
**其六:加封袁崇焕为兵部尚书衔、太子太保,赐“尚方剑”可先斩后奏,凡阻挠军需调度者,无论品级,格杀勿论。**
诏书一出,京师震动。
短短三日,顺天府报名参军者逾三千人,其中不乏读书士子、商贾子弟。有户部小吏弃官投军,临行留下血书:“父死于万历四十六年抚顺之战,儿今继志,誓灭奴酋!”更有山东一农夫变卖家产,率族中十八壮丁徒步北上,途中冻毙三人,余者仍不肯返。
而在南方,江西、浙江等地乡绅受《战纪》感召,自发组织“义饷会”,捐银购粮送往前线。苏州织机停歇三日,女工集体绣制“袁帅威武”锦旗一面,托商船北运。
最令人震惊的是,襄城伯府竟也送来白银五千两,附书一封:“老夫昔不知国难深重,今观宁远将士以命相搏,始觉愧对列祖列宗。此银虽微,聊表悔意。”
朱由检看罢,只淡淡一笑:“收下,但记一笔:襄城伯助饷五千两,然其庄田侵占民产案仍在查办,功不抵过。”
与此同时,青史台第五卷《录》如期呈上。
>**《青史台录?元年正月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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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京师降雪。忠烈碑揭幕,百姓万人空巷。碑上镌刻宁远守将及阵亡士卒姓名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其中有父子同名者二人,兄弟并列者三对。一白发老母扶碑痛哭,言其子昨夜死于城头,今晨方知噩耗。围观者无不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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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战碑尚未刻名,然已有数十人前往查看,见自己或亲友尚未上榜,竟长舒一口气,旋即羞愧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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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东厂密报,山西总兵周遇吉昨夜焚毁三份军报,疑惧被录于怯战碑。今晨即上疏称“贼势稍缓”,愿率本部八千人“相机出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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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闻高第连夜修缮山海关防务,增派哨骑三十队,扬言“绝不让建奴越雷池一步”,俨然忠勇之将。然其此前拒援文书俱在,青史台已备案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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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得不叹:人心易欺,而历史难瞒。一纸榜单,竟能胜过十万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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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亦有异象:昨夜有人潜入青史台偏殿,欲窃取《战纪》底稿,被巡夜书吏发觉,追至东华门附近失散。现场遗落一方丝帕,绣有“沈”字暗纹??疑为乌程沈氏余党所为。该族虽已被查抄庄园,然根系盘结,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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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事蹊跷:近日京城多家书坊突然刊行一本名为《辽东真相》的小册子,声称“袁崇焕私通建奴,故意围而不解,以博忠名”,并列举所谓“证据”十余条,如“袁某曾受努尔哈赤书信”、“宁远城中藏有女真细作”等。经查,印版出自原东厂秘档房匠人之手,资金流向牵涉英国公府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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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已命勘误司彻查此书谬误,三日内将发布《辨伪录》。然谣言一旦流传,澄清甚难。愿陛下警惕:敌人不仅在关外,更在庙堂之间、人心深处。
朱由检读完,脸色铁青。他猛地将册页摔在案上,喝道:“又是他们!这些蛀虫,宁可看着大明覆亡,也不愿失去一分一毫的私利!”
他立即下令:
**“查封所有刊印《辽东真相》的书坊,主事者全部下狱!凡传播此书者,官员革职,士子除名,百姓枷号三日!”**
**“着都察院、大理寺联合成立‘谤军案’专案组,彻查幕后黑手,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
**“另,明日午时,朕将亲赴忠烈碑前,为阵亡将士上香,并当众宣读《辨伪录》全文!”**
翌日正午,风雪交加。朱由检身穿素袍,步行至正阳门外。百官随行,万民围观。他亲自点燃三炷香,插于碑前铜炉之中,然后展开黄绢,朗声宣读《辨伪录》。
“第一条:所谓‘袁崇焕通敌’,纯属捏造。袁帅自天启二年镇守宁远以来,屡败建奴,斩首数千,何来通敌之理?若真有意投降,岂会拼死守城,致自身重伤?”
“第二条:所谓‘努尔哈赤书信’,从未存在。锦衣卫核查历年边报、塘抄、邸报,无一提及此事。反观建奴档案残卷(缴获于广宁之战),其中称袁崇焕为‘南朝第一悍将’,欲悬赏万金取其首级!”
“第三条:所谓‘城中藏匿细作’,实为诬陷。青史台特派黄道周亲赴宁远调查,查明所谓‘细作’乃当地猎户赵三喜,因通晓女真语被征为翻译,战时协助审俘,立有功劳。今已被敌军列为报复名单,全家遭屠。”
朱由检每念一条,声愈激昂,百姓应和之声如潮水涌起。
“第四条:本书刊行者,利用百姓对战争的焦虑,制造恐慌,动摇军心,其心可诛!朕现已查明,主谋乃原兵科给事中严我公之弟严我廉,勾结英国公府、乌程沈氏残余势力,意图借战乱之机逼迫朝廷罢免袁崇焕,恢复旧勋贵特权!”
话音未落,骆养性带锦衣卫当场擒拿严我廉及其同党十二人,押赴碑前跪倒。
朱由检冷冷道:“这些人,不是为了国家好,而是怕改革动了他们的奶酪!他们宁愿看到建奴打到北京城下,也不愿看到一个清丈田亩的御史走进他们的庄园!”
他转向民众,高声道:“告诉你们的亲人,告诉你们的邻居:朝廷没有放弃宁远!朕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为国捐躯的人!只要还有一个士兵在战斗,大明就永远不会低头!”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呐喊:“天子英明!大明必胜!”
风雪中,忠烈碑巍然矗立,新刻的名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数日后,第六卷《录》呈上。
>**“正月廿五,宁远再捷。建奴夜袭西门,袁将军预设伏兵,以火把诱敌深入,待其半渡护城河,万箭齐发,地雷连环引爆,歼敌四千余,俘获战马两千匹。皇太极坐骑被炸死,本人坠马,由亲卫拼死救回。建奴军心动摇,已有贝勒提议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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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宣府、大同援军抵达山海关,高第被迫放行。袁崇焕得令后,立即分兵两路:一路固守宁远,一路奇袭敌后粮道。初八夜焚其辎重三千车,敌军断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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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三十,建奴全面退兵。皇太极留书于城下:‘此城非人力可破,乃天意也。’率残部北遁,沿途丢弃伤兵、器械无数。我军收复锦州外城,斩首五百级,夺回被掳百姓三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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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捷报送抵京师。百官入贺,百姓燃灯三日,谓之‘小元宵’。天子未受朝贺,独坐乾清宫,展读阵亡将士名录,默然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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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问其故,帝曰:‘他们死了,朕却要接受欢呼。这胜利,不该这么轻松。’”**
>
>**“臣闻之,汗颜无地。原来真正的君王,不是喜欢打仗,而是懂得战争的代价。”**
朱由检在这段文字末尾,亲笔批道:
**“写得好。记住这些人,不只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警醒。将来若有谁想走回头路,就让他来看看这份名单??这就是背叛改革的代价。”**
战火暂息,新政加速。
二月中旬,清丈使团陆续回报,十三路共查出隐匿田亩四百六十余万亩,涉及勋贵七十二家、官僚三百一十九人。朱由检下令:
**“凡查实侵占者,一律退还民田,补缴税银;抗拒者,抄没家产,子孙永不录用!”**
凤阳朱氏宗亲中有三人拒不服从,竟煽动佃户暴动,声称“皇帝要夺我祖坟”。朱由检怒极反笑,亲提尚方剑,命锦衣卫押解三人至祖陵前,当着万名百姓之面,斩首祭祖。
“朕是太祖子孙,”他立于陵前高台,声震四野,“但若有人打着‘祖宗’旗号祸害百姓,那他就不是我家人,而是我朱家的耻辱!”
自此,天下肃然。
三月春回,第一批退还田地的百姓开始春耕。湖广谷城县丁姓幸存者??那位曾饿死全家的老汉的侄子??领回两亩祖田,跪地痛哭,以额触土,连呼“天子救命”。
青史台第七卷《录》写道:
>“春分之日,臣随天子微服出巡至京郊良乡。见一村妇携幼子耕田,问之,答曰:‘原为襄城伯家佃户,每年纳租八成,食不果腹。今田归己有,官府许留七成收成,明年便可盖屋娶妻。’小儿在旁嬉戏,忽唱起街头新曲:‘青史笔,照肝肠,田归耕者麦归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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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闻之,悄然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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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路上,臣问:‘陛下可悔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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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曰:‘悔?朕只恨晚了三十年。若万历年间就有青史台,若那时就有人敢写下真相,张江陵不会含恨而终,戚南塘不会老死边陲,多少忠魂不必埋骨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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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改革不怕慢,只怕停。只要这条路走下去,哪怕朕看不到结局,后人也会接着走。’”
>
>“那一刻,臣忽然明白:所谓‘幽幽青史’,并非只是记录过去,更是照亮未来的火把。”
此时,距青史台设立,不过半年。
然而,风暴从未真正平息。
某夜,张懋修在偏殿整理旧档,忽觉胸口剧痛,呕血数升。医官诊后叹息:“老大人忧思过度,肝脉已损,恐难久撑。”
张懋修却挥手屏退众人,挣扎起身,执笔写下最后一段《录》:
>“臣年七十一,目睹三朝兴衰。万历初年,天下富庶,然言路闭塞,真相湮灭;天启年间,阉党横行,黑白颠倒,忠良尽诛。今陛下重启清明,以史立信,以真治国,实乃旷古未有之局。”
>
>“然臣恐后世效仿,徒得其形而失其神。须知青史之贵,不在官阶高低,不在笔墨华美,而在一个‘诚’字。唯有诚于国,诚于民,诚于天地良心,方不负此笔此心。”
>
>“臣油尽灯枯,不能久侍明君。惟愿后来者,持此志不改,守此道不移。纵千秋万代,仍有青灯一盏,照见人间正道。”
三日后,张懋修病逝于任上。朱由检亲往吊唁,赐谥“文直”,命将其灵位供于文渊阁侧殿,题匾曰:“一代直臣”。
葬礼当日,京师万人送行。百姓自发焚香设祭,孩童诵读《青史台录》片段,声震长街。
而就在同一时刻,南京秦淮河畔一间密室中,几名白发老臣围坐案前,面色阴沉。
“张懋修死了,可青史台还在。”一人低语。
“更要命的是,黄道周、倪元璐那些年轻人已经接过笔。”另一人叹道,“他们比老一辈更狠,更不怕死。”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世代享有的特权,被一支笔一点点削尽?”
良久,为首者缓缓开口:“笔能写史,也能烧毁。只要掌权者变了,历史自然会改写。”
他提起狼毫,在纸上写下八个字:
**“待时而动,另修新史。”**
烛火摇曳,映出墙上一幅泛黄地图??那是大明疆域,却被一道红线从中割裂,标注着两个字:
**“南迁”**。
风未止,云未散。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