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頂着巨大的心理壓力跟冰爹冰媽打招呼,然後共進早餐,全程兩位家長臉上的表情……我就不形容了你們自己想像吧,反正看上去挺滲得慌,庫瓦因大叔本來帥的拉到地球上幾乎能憑臉刷卡躋身全球首富,結果一頓早飯還沒吃完就硬生生在腮幫子上笑出三道褶子來,艾莎莉阿姨也一副莫名激動的模樣不斷給我夾菜添飯,我倒是挺感謝她的熱情的——在自己視線被眼前的飯菜徹底擋住之前。
「你看你爸媽都愁成什麼樣了。」我跟自己靈魂深處的冰蒂斯磨嘴皮子,「不過這反應好像確實是誇張了點哈。」
「他們一陣一陣的,沒事。」冰蒂斯睏意盎然地回答,「其實他們這就是故意誇張,想給妾身點緊迫感,哦順便也給你點壓力,他們這招都用過幾百遍了,你就是不搭理他們也沒事。」
我嘿嘿乾笑兩聲,也不知道該感嘆冰爹冰媽這故意誇張的「可愛」作風,還是該感嘆冰蒂斯對自己爹媽的瞭解,還是該感嘆冰蒂斯這油鹽不進的性格。想了想我覺得還是別感嘆了:這一家三口上億年來都是這麼逗過來的,自己感嘆到下個千禧年去都不一定能感嘆完。我還是繼續給身旁的死魚眼冰姐餵飯是正事。話說現在自己對這個任務已經相當熟練,不但知道冰蒂斯的口味,甚至還能僅憑直覺和餵食記憶就判斷出她吃飽沒有:這都仰仗於冰蒂斯的靈魂在我腦海中時刻不停的瞎嘚嘚。
我跟照顧小孩兒一樣照顧着呆呆的冰姐,教她張嘴,提醒她細嚼慢嚥,餵她喝水,甚至偶爾喝嗆了還要幫她拍背(雖然對神族而言這也沒啥影響),因為身體並不協調,簡單的動作也會犯錯,我還得時不時幫她擦擦嘴角和衣服上沾的食物殘渣。這一堆動作都很繁瑣,但也並不令人生厭,一方面是因為看著這麼個漂亮姑娘呆呆地吃東西確實是種享受,另一方面……在家照顧孩子鍛鍊出來了。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我覺得現在這個沒腦子狀態的死魚眼冰蒂斯比正常版的她要可愛多了,不過回頭想想,似乎正常版的冰蒂斯也挺……有特色的。而且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個活蹦亂跳的冰姐實在太久沒在自己眼前竄來竄去,還真挺有點想念那個身影的。
雖然這個二貨女流氓其實始終就在自己身邊,但她畢竟暫時分成了兩個部件分別存放著,不組裝起來就始終很奇怪——你們能想像今天先吃白水煮麵條,明天再喝開水沖調料包是什麼感覺麼?一個冰蒂斯這樣的女流氓需要有健康的體魄和鬼畜的靈魂共同支撐……
「待會還要去父神那是吧?」冰蒂斯突然說話了,「今天應該就能有個初步結果了,索瓦雷大人的辦事效率一向喪心病狂。」
我一邊輕車熟路地幫冰蒂斯(身體)擦臉,收拾衣服上的麵包屑,整理頭髮,一邊點頭:「嗯,來神界本來就兩件事要辦,現在你這件事算是辦妥了,剩下的就專心查資料。對了,你昨晚上沒睡好,現在先補個覺吧,有事我叫你。」
冰蒂斯哦了一聲,雖然靈魂形態不需要呼吸,但她還是打了個哈欠以表示準備睡覺。我同時思考三個問題:神是不是需要打哈欠,靈魂是不是需要睡覺,冰蒂斯平常自己睡覺時頭髮到底怎麼處理的——我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腦海中傳來一陣惡狠狠的威脅:「你要再敢問一句關於頭髮的事兒試試!」
我哭笑不得地兀自扯扯嘴角,然後看到艾莎莉阿姨滿臉微笑地看著自己,嗯,冰蒂斯說的沒錯,剛才她爹媽就是故意誇張來給她心理壓力的,現在艾莎莉的眼神不就挺正常麼?庫瓦因大叔也如穩重的老紳士一樣結束了進餐,等暗影僕役收拾餐具。
「她睡着了,昨天晚上沒休息好,我讓她補個覺。」雖然不確定,但我猜這二位應該能感覺到冰蒂斯的靈魂剛剛從活躍轉入安靜,因此才有這舉止上的變化,於是就和他們說了冰蒂斯睡着的情況。
「是個很鬧心的傻姑娘吧。」艾莎莉阿姨文雅地微笑起來,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冰蒂斯的母親,因為神不會衰老,所以她看著簡直跟冰蒂斯的姐妹一樣,甚至達到了說不好是姐姐還是妹妹的程度,她這麼一笑,我就依稀看出點冰蒂斯的影子:儘管兩人性格天差地別,但笑起來似乎很像吶。
「嘛,挺活躍的,習慣之後感覺她這脾氣其實也不差,起碼很真實。」我回以微笑,說的也是心裡話:冰蒂斯的脾氣對大多數人而言可能都有點過於激烈了,但感謝虛空生物的惰性,我覺得自己能適應和任何一種脾氣的人交流——你們看淺淺那樣的腦袋不照樣可以跟我天造地設一般地合拍麼?
「其實我們也知道這麼著急忙慌的模樣會給她不小壓力。」庫瓦因輕聲嘆息,「……其實我是沒別的辦法。我是個挺笨的父親,冰蒂斯小的時候我卻花了一大半時間在外面打仗,等每次凱旋回家的時候,都感覺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姑娘住在自己家裡,她叫我爸爸,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你看,慢慢就變成這樣了,現在我就只知道也只能辦好這一件身為人父能辦到的事。而且你知道的,她失蹤了很長時間,音訊全無……我現在只想有個人能拴住那個瘋丫頭,你明白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也只好攤開手:「所以您老就可着我一個人折騰了是吧?」
「可別用敬稱了,嚴格按照虛空階梯,我們和你見面都該行覲見之禮的。」庫瓦因大叔半開玩笑地擺擺手說道,「其實也不全是『折騰』,冰蒂斯這孩子……是真愁人吶。你應該瞭解她,你覺得她這樣的……別說幾千萬年過來了,就是再過幾千萬年,能嫁……」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你別說了。」
「其實冰蒂斯有時是個很笨的孩子。」艾莎莉把一臉頽廢的老公拍到一邊,帶著暖暖的笑意說道,「她被很多人看成天才,但在個人問題上簡直和白紙一樣。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怎麼回事,遇上自己沒接觸過的情緒很容易反應不過來,然後傻乎乎地就歸類為她平常唯一知道的哥們情誼了。」
「我有珊多拉她們了。」我嘿然一笑,「我對此已經挺滿意的,愛情這東西吧,很好,但分的太多恐怕不一定能讓每個人都幸福,更何況我還真沒覺得自己跟冰蒂斯這打打鬧鬧的也算愛情……」
「但假如真的可以讓多一個人感到幸福也未嘗不可吧。」艾莎莉淡淡地說道,眼睛卻還是移開了,「當然,我就是隨口這麼一說,畢竟還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也看出來了,你和冰蒂斯這丫頭……恐怕還真不能按常理發展,一切順其自然吧。另外提醒一下,你的想法倒是讓我更滿意了……」
我啞然,最後哭笑不得地攤開手:「好吧好吧,不談這個行麼——光說我呢,庫瓦因大叔不也只有您一位麼,要是冰蒂斯多個媽……」
「有啊。」艾莎莉隨口答道,「安卡芙娜,這個老不正經的認識她比認識我還早呢。」
啥?!
我目瞪口呆,整個人都傻那了,眼前這出人意料的發展是怎麼回事!
這怎麼自己隨口一說竟然還說中了?冰蒂斯咋從沒跟別人提起過這事呢——你們看曉雪平常跟人介紹自己三個媽的時候多自豪。
「額……那是冰蒂斯另外一個媽啊……」我嘿嘿乾笑着,視線不尷不尬地落在庫瓦因大叔身上,本來看到他每天只和艾莎莉阿姨出雙入對,還以為他只有這麼一個妻子,卻沒想到看上去挺憨厚的冰爹竟然也是多線程的,「那怎麼從沒見過,她不在這個神殿裡住?」
「一億三千萬年前戰死在第六象限,什麼都沒留下。」庫瓦因靜靜地說道,臉上表情很平淡,然而眼神中掩藏着一種硬生生靠時間掩埋起來的黯然,「冰蒂斯不提她是正常的,太久以前的事了。」
一億三千萬年的時光都抹不平的思念,神族終究也難跨過這種生離死別麼。
我真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抱歉。」
「沒事。」庫瓦因聳聳肩,神色倒真的很淡然,「在神界,誰家沒有幾個戰死沙場的,神又不會衰老,所以幾乎遲早都要在遠征深淵或者保護世界的時候戰死:只要我們有死的那天這就不會改變。這種經歷連父神都不例外——嘉蒂姐妹之前還有過一個姐姐,現在神界卻只有不超過一百個神明真正見過那位長公主的容貌吧。對我們而言,這就是不朽生命的一部分——而且遲早對你們也一樣。」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會突然轉到這麼沉重的方向,想轉移話題卻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庫瓦因,這個已經活過了太久時光的老神族說的很對,這並非難以想像的事情:當一個種族像神明這樣絶不衰老,絶不病亡,心靈也永遠保持堅定,而同時深淵與末日又永遠盤踞在虛空中,那麼他們漫長的一生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個殘酷的單行線:
只要你活的夠長,那麼你總會戰死沙場,在一個遙遠到凡人永不可及的孤寒之地倒下,拋下自己的故鄉和親人,只留下一個名字被寫在陣亡花名冊上,被你的指揮官帶回家。
從來都是單選。
「自從神界建立,就沒有一個神族是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庫瓦因釋然地笑着,似乎完全不覺得這個話題很令人傷感,「他們倒下的地方從來都離家很遠。我現在已經退出了每次遠征軍的在役編制,但你也知道,連父神都有親自出去遠征的時候,所以我也遲早有那麼一天吧。」
我的視線越過旁邊的水晶窗,默默看著花園中忙碌的神殿園丁們,任何光輝燦爛的東西都建立在沉重的基座上,世界之樹的根鬚周圍也只有一片黑冷。星域如此,休倫如此,希靈也如此。不朽者要付出不朽的代價——冰蒂斯其實是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的。但我突然又並不覺得這令人無法接受:至少,這些事情都是在漫長的歲月之後才會發生的不是麼?而且你總有足夠的機會去避免它們。
或者有足夠的時間去撫平和接受它們。
「這樣說來,只有生命女神那樣什麼都不知道,整天熱熱鬧鬧過日子和慶祝一切的小傢伙才是贏家啊。」我突然輕笑起來,「她們壓根沒有死亡屬性,只有虛空生物才能抹掉她們。」
「除了被父神親手創造的光明神系之外,生命女神一系是第一個被父神晉陞為真神的族群。」庫瓦因淡淡地說道,「但從她們之後,父神就沒有讓第二個種族具備絶對不死性。他有這個能力的。你認為這是為什麼?」
我一瞬間沉默下來。
「哈哈,別多想了,起碼生活總體上還不錯。」庫瓦因大叔沒有讓我沉默多久,便哈哈笑着用力拍拍我的肩膀,「你總得明白,哪怕父神,也沒能力讓虛空的每一寸角落都受到庇護,所以我就勉強以長輩的資格給你個忠告吧:不要介意那些無法挽回的東西,只要保護好你目光所及,能力所及,心之所及的一切,在這個範圍內,哪怕死,也得保護好才行!」
「受教了。」我感受着肩膀上那份量十足的壓力,一字一頓。
庫瓦因點點頭,我也第一次注意到那雙猩紅眼眸中閃爍着屬於長者的聰慧光芒,我突然覺得自己平常被他那不太靠譜的形象給騙了,或許真正的智者反而就在……
「指教虛空生物還真帶感嘿。」庫瓦因閃到一旁搓着手跟艾莎莉嚼耳根子,但是他聲音大的滿屋子都能聽見,「你不上去說兩句?等他成長到父神那個級別咱們就只能乾瞪眼了……」
我:「……」
我今後要再相信任何跟冰蒂斯沾親帶故的傢伙有譜,我就五行缺智商!
我帶著滿腔感慨再次來到了藏書塔,父神早已經在藏書塔的入口前等着自己了,他的觀察力很敏鋭,剛一見面就開口問道:「心情不是很好?」
「沒啥。」我呼了口氣,「跟庫瓦因聊了些關於神族遠征的事,突然對永生有所感慨而已。」
「是麼。」父神何等聰慧,只要這一句話他大概就想到了所有事情,但他只是溫吞吞地笑笑,「把沉重的事稀釋到一億年的程度,再不行就十億年,總能變得容易接受,在這之前,儘量讓它們別發生就行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古怪的問題,一個在「無窮」前提下似乎同樣是必然事件的問題:「吶,你『死』過麼?就像我當年那樣的『掛掉』方式。」
虛空生物不會「徹底消亡」,但我們也有自己的「死亡」方式,那就是被放逐回初始狀態。
「嗯,不止一次。」父神毫不在乎地笑起來,「最慘的一次被放逐到虛空裡長達一千六百萬年。不過我第一次『死亡』就是在變成成熟體之後,所以不至於跟你一樣把記憶都給弄沒了。神界有專門對應這種情況的處置方案,我死掉——或者說被放逐回虛空瀰散狀態之後,神界就會部分封閉,同時由萬神殿代行管理權,所以基本上不會耽誤事,唯一麻煩點的就是回歸之後要重新認識很多人……」
我張着嘴巴想了半天,突然表情古怪地看著對方:「話說咱們這話題怎麼這麼奇怪?」
「以前我還跟希拉聊過更奇怪的話題呢。」父神聳聳肩,「我們打賭看誰先『死』夠三次,第一個達到次數的人請對方吃飯。這頓飯我等了足足一千四百億年。哦,說不定什麼時候她也會找你打這個賭的,你不知道她平常是有多無聊……」
我:「……咱們還是談談查找資料的事吧」
索瓦雷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雖然人手還沒全部到位,但用於篩選資料的古靈隊列已經正常運轉起來,我們再次來到了藏書塔的虛存儲區,這次篩查十分順利,起碼沒有出現死機的情況。
粗略篩選之後,故鄉世界的疑似目標被消減了將近一半,排除掉的都是那些明顯沒有被神族以外的「外世界觀察者」接觸過的宇宙。但剩下的疑似目標仍然數量龐大,而且分佈在所有已知的虛空象限裡:沒人知道當初的故鄉世界是在哪個象限,所以我們只能把所有象限的疑似目標都羅列出來。
不過我突然想起了當初和安瑟斯談起流亡方舟的時候,對方提到方舟在進入虛空之後會很快失去聯繫的情況,當時珊多拉判斷,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故鄉世界位於兩個象限的交界點上。
這是一個重要情報,疑似故鄉世界的目標一下子就因此被縮減到了五分之一的數量。
然後……就再也沒捷徑可以排除掉更多目標了。
接下來在神界的數天都在進行這種機械式的查詢工作,先祖們提供的航行日誌訊息不足,讓篩查工作在後期陷入浪費時間又死循環的境地,確認資料巨庫已經沒辦法提供更多情報,我覺得是時候返回影子城了。
當然我決定回去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
要是再不回去,冰爹冰媽可能綁也要把我跟冰蒂斯綁到婚禮上去……作為一個堅持走真情路線的新世紀好男人,這果斷得逃啊,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