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但無趣的歡迎流程結束之後,一幫帝國高層乘坐財團接應人員提供的車輛進入了他們的首都,在路上,我總算知道了莉莉娜曾經有過多麼誇張的壯舉。
她不僅在羅蘭蓋爾邊境發過傳單傳過教,這丫頭甚至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幫着羅蘭蓋爾幹沉過一百二十艘「牧羊人」戰艦。
一次非常偶然的意外,莉莉娜的艦隊遭遇了羅蘭蓋爾在荒涼地帶的探索部隊,那是雙方的第一次接觸,某神官出於職業習慣,領着上百艘全副武裝的帝國戰艦凶神惡煞地上去傳教,但這時,一支牧羊人艦隊突然出現了,並且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財團的探索部隊。
之後的發展非常平淡,感覺自己的神職工作受到無禮阻撓的女教宗大人當場暴跳如雷,揮師而上,從牧羊人背後放了一通齊射,抽冷子打悶棍埋伏陷阱放冷槍,聖殿軍團本來數量就占優勢,手頭的又都是精鋭部隊,再加上擁有一個猥瑣惡劣無比的總指揮,戰鬥根本不需要懸念,牧羊人一百多艘最高不過遠征級的戰艦當場死了個精光,此一役,就是聖殿軍團和羅蘭蓋爾的歷史性結識。
也是由此,羅蘭蓋爾成為了當時這個宇宙唯一一個知道希靈帝國存在的勢力,也是唯一一個知曉了牧羊人並非唯一,還另有一支處於善良守序(莉莉娜自我評價)陣營的「帝國軍」存在,而且後者即將進入這個宇宙這樣一系列事實的勢力。
莉莉娜在那之後不久便被迫撤入了深層空間,但她轟轟烈烈無比張揚的宣傳活動卻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羅蘭蓋爾的普通民眾雖然無法知曉,但他們的整個高層卻為這個消息產生過一次轟動,只是考慮到國家的穩定,更重要的是「聖殿軍團」都已經被佔據上風的「牧羊人」給打跑了,財團政府才一直沒有對普通公民宣佈他們從莉莉娜口中得到的情報,直到今天,聖殿軍團再次出現,而且一同出現的,還有帝國的正規部隊,這才讓一度不再抱希望的財團政府重新記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小女瘋子給他們宣傳的天方夜譚來。
聯想到最近開始出現的,銀河系中到處頻發的「牧羊人內戰」傳言,財團政府終於確認了一件事:帝國軍真的來了,而且已經開始行動。
這就是我們能如此順利地和財團進行正常接觸的原因,假如後者是另外一個文明的話,無論如何我們也不可能見到整齊的歡迎隊伍和提前演練過的迎接流程,不面對一片災難性撤退的現場就不錯了。
羅蘭蓋爾領袖所處的地方,嗯,應該叫總統府,那是一個非常高達的黑色建築物,形如一個垂直放置的長方體金屬塊,沒有一絲燈光露出,整個建築也無門無窗——看著是不是挺熟悉?
顯然,這讓人想起了倒吊男亞雷斯塔的居所,那座無門無窗宛若墳墓一樣的大樓,不過我們眼前的這個明顯更加先進,也更加宏偉。
「總統辦公室設置成這樣一個地方,真是奇怪,住在裏面不嫌悶得慌?」
我毫不掩飾自己的詫異和吐槽,但身旁隨行的那位軍人氣質的中年男人(現在我們知道,他的名字是「凌.J」,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卻只是苦笑搖頭:「這是個殘酷的世界,為了生存下去,我們的領袖放棄了很多東西,事實上,其他所有勢力的領袖都差不多。」
通過一個傳送裝置進入這座古怪的建築之後,隨行的其他羅蘭蓋爾官員便主動停下了腳步,這一路上他們除了說幾句沒用的廢話和咳嗽兩聲之外就剩呆若木雞了,雖然在鎮定和禮節方面表現不錯,但在我感覺他們還真是無聊的很,現在這些人主動離開真是不錯。
名字古怪的「凌.J」則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面,並且屏退了全部的隨從。
「請隨我來,領袖就在前面,他曾下過命令,這次會見是最高機密,即使是我也必須在最後一道門前停步,請不要對此介意。」
「沒關係,時間寶貴,一切以高效為先,我們本來就不是蹭飯來的。」我點點頭,然後啟動了精神連接,「莉莉娜,你知道他們那個領袖是什麼樣的人不?」
莉莉娜搖搖頭:「通訊儀裡見過,是個老頭,但沒親眼看過。」
交談間,我們已經到了這個有點陰暗的建築最深處,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扇銀白色的合金大門。
「領袖便在這道門後,我會在外面隨時待命。」凌.J站在大門一側,為我們打開了通道。
在這之前,我已經設想過羅蘭蓋爾的領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根據莉莉娜所說,那是一個看上去至少七八十歲的老頭,很有精神,彷彿年老的將軍般矍鑠,我覺得當大門打開之後,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就會是這樣一個老先生,穿著筆挺的制服,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等待我們到來,面目中充滿一個老人的冷靜和身為羅蘭蓋爾領袖面對帝國皇帝時的不卑不亢,而在他周圍,應該還有一摞子一摞子的線裝書,各種版本的金瓶梅……反正就是那麼個充滿書卷氣息的意思。
但是,我猜錯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非常明亮的銀白色圓形大廳,通體由某種高強度的合金鑄造,看不到任何燈光,卻充滿柔和的光暈,大廳除了邊緣的平台之外,往裡便是如同古羅馬鬥獸場一般向下延伸的環形階梯,一層層地延伸下去,延伸了十幾米深,一直抵達其底部的圓形平台,而羅蘭蓋爾的領袖就在那平台上,他的視線則正好與大廳上層的平台平齊,能夠毫不費力地和我們對視。
一個……巨大的頭顱。
你沒有看錯,羅蘭蓋爾的領袖,是一個巨大的,足有二十米高的頭顱——當然,形象上是一位精神矍鑠,留着中等長度的白髮和一層薄薄的白色鬍鬚,面部線條剛硬宛若老將軍一般的老人。
「你們好,帝國的領袖們,非常榮幸,能與你們直面交談,這絶對是這個宇宙絶無僅有的事情,我是羅蘭蓋爾的領導者,羅蘭蓋爾。」
那巨大的頭顱開口了,聲若洪鐘,這坑爹的大廳,整個形狀就是個聚聲筒,下面的老爺子一開口,整大廳的上升氣流——幸虧我們開盾開的及時啊。
另外,關於對方的名字,為表示禮貌就不認真吐槽了。
「好吧,我明白了。」我用力扣了扣耳朵,總算從這個巨大頭顱給自己造成的衝擊感中緩過勁來,「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你無法到登陸場親自迎接了,你真是個巨人。」
「巨人……不,我已不再是人,如你們所見,這顆頭顱,便是我的全部身體。」
這一次,我愣住了,然後深深震驚於進化論的神奇。
「您感到驚訝,帝國領袖,非常冒昧,但我現在更加驚訝,你們似乎具備和人類一樣的感情模式——請不要將這理解為挑釁,這只是我個人的感情而已。」
姐姐大人臉上帶著好奇的表情,同時露出了一絲柔和的微笑:「看來我們互相之間不瞭解的地方真的很多,如你所見,真正的希靈使徒同樣是有感情的生物,那些叛軍只是一幫失控的無人機,這個我們稍後再說,現在我只是很好奇,你……生來就是這樣?」
我忍不住以手覆面:姐姐大人一般不會對別人隱私刨根問底,但女孩子都有個八卦精神,這好奇心真要上來了,誰也攔不住啊。
名為羅蘭蓋爾的……老人頭,好吧,就是老人頭,我已經找不出別的方法來形容面前的這位「人類」領袖了,面對姐姐大人的詢問,他並沒有任何尷尬或不爽,只是如同普通的惇厚長者一樣露出了那種非常寬厚的微笑:「不論你們是否相信,自得知你們即將到來那天至今,我已經持續不斷地思考了三天三夜,但現在我發現,與你們的交流似乎並非一開始設想的那樣可怕,抱歉,年紀大了,總是有些多話……至於我如此模樣……」
眼前那巨大的頭顱並沒有隱瞞自己這番模樣的原因,或者說,他變成如今這幅尊榮的原因一旦說出來,還加重了我們的責任感。
一切,拜「我們的叛軍」所賜。
就如同門口等候的那位羅蘭蓋爾官員所講,在這個殘酷的世界,為了讓自己的人民生存下去,很多領袖都放棄了很多在普通人看來無法想像的東西,菲娜是一個半人半機械的合成思考機器,而羅蘭蓋爾老人,則利用卓絶的生化科技和仿生科技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永遠不用休息,思考能力和精力無限強大的頭顱。
在來到這個宇宙之前,羅蘭蓋爾不過是個人類,一個年輕的商團團長,雄心勃勃地領着自己一手創建的家族商團從事星際貿易,但一個無法預料的曲躍引擎故障將他的商團帶到了這個陌生而殘酷的世界。
憑藉常人無法想像的天賦和努力,羅蘭蓋爾在這片最混亂的天區生存下來,創立了最初的財團勢力,一個龐大的經濟和軍事帝國,利用自己對長遠利益的驚人敏鋭和軍事天賦,羅蘭蓋爾在時至中年的時候幾乎統一了整個東天區,那讓他幾乎成為一個奇蹟——就連牧羊人都注意到了這個正在不斷膨脹的力量。
然後,災難降臨了。
在距今數百年前的一次戰爭紀元中,羅蘭蓋爾財團同時面對南天區的侵略軍和本地瘋狂擴張的天使以及黑霧海盜團,戰爭一度進入僵持局面,或許一切順利的話,勝利仍然是財團的,但這時候羅蘭蓋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次盲目和衝動的軍事決策,那次錯誤對方沒有詳細說明,但那巨大的頭顱告訴我們,那次錯誤導致整個財團幾乎完全覆滅,南天區幾乎一度佔領了財團三分之一的領土,而剩下的三分之二領土則在天使海盜、黑霧海盜以及突然進攻的牧羊人艦隊蹂躪下支離破碎。
不幸中的萬幸,羅蘭蓋爾在最後關頭果斷放棄了已經淪陷的邊疆,盡全力將戰爭在小範圍內拖入僵持狀態,一直撐到了「牧羊人」宣佈平靜紀元開始,財團才終於轉危為安。
這次九死一生的危機讓羅蘭蓋爾對自己的決策能力產生了質疑,但他知道,財團中除了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可能的領導者,為了讓已經岌岌可危的國家生存下去,他決定讓自己永遠不再犯錯。
「這就是最終的結果。」老人的頭顱始終帶著平靜的表情,聲音低沉而穩重,「如你們所見,一個人工製造的大腦,由機械、生物組織、仿生神經網路、半噸晶片以及我們從『帝國軍』手中學到的不間斷能量技術組合而成的……東西,我不再疲憊,不再衝動,所有的情感都被設定在一個介於人類和機械之間的安全閾值,而且,我現在所作出的任何決定都將是人類智慧和機器智慧所能做出的極限,財團從此屹立不倒,我們驅趕了南天區的殖民者,並將擁有『帝國軍』暗中支撐的天使海盜阻擋在家門之外,而現在,我做出了與你們站在一起的決定,這可能會讓財團頃刻間覆滅於你們口中所說『叛軍』的怒火,但我相信,這樣做是值得的。」
「你很讓人敬佩,真的。」
姐姐大人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對面前那巨大的老人頭顱微微鞠躬,而旁邊的維斯卡則輕輕哼了一聲,但聲音裡還是帶著些讚許:「作為一個低等種族,你……做的不錯,勉勉強強擔得起戰士的稱號了。」
即使是表情很少的羅蘭蓋爾老人,在面對姐姐大人一個微微的鞠躬和維斯卡輕聲的稱讚之後,還是露出了萬分意外和驚訝的表情,顯然,他還保留着想像中帝國人「冷酷,無情,嚴苛」的概念,嘛,從某方面來講,這種印象也不算錯就是了。
我驚訝於眼前這個老人的魄力和他的經歷,但我更在乎的是,這個宇宙,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例子?
「非常多,假如強大如你們也有興趣去過問我們這些簡陋的種族,那你們會知道一切的,因為這些根本不算什麼秘密,宇宙中盡人皆知,在無止盡的戰爭循環中,整個宇宙所有勢力的領袖都交鋒過許多次,我們對自己的難友和敵人瞭解的非常清楚,我知道南天區的凱米特雷帝國皇帝曾經是一個泰達爾星人,但現在他是一台龐大的量子計算機,三座不間斷的聚變反應堆為他提供能量,同樣在南天區,紫羅蘭聯邦的十二人議會是十二個浸泡在試管中的大腦,他們需要每十年更換一次營養液和部分腦髓組織來保持清醒,北天區的神聖王國國王將自己和自己在前線陣亡的妻子融合在一起,利用從帝國手中偷學來的神秘科技將他們兩人改造成了一個被束縛在強磁場中不知疲倦的半能量生物,西天區古斯塔教會的教皇利用生化科技為自己製造了一個大腦矩陣,而他自己的頭顱裡空空如也,只有一堆仿生天線,他的教皇冠冕事實上是一個刺入式鎮痛信號發射器,用來防止他因永不休止的劇烈頭痛而反射性脊髓死亡,戈塔克自由王國的女王則是一個半人半機械的組合體,她的生物部分不能獨立生存,因此被自己的臣民安裝在鋼鐵的王座上,夜以繼日地擔當着一個計算者的角色……太多了,幾乎每一個能生存至今的王國,它們的領袖都是這樣幾乎脫離了生物範疇的東西,而這樣做的目的基本上是一樣的,讓自己不再犯錯,無限的精力,準確的判斷,高效,敏捷,無畏,每時每秒都作為一個完美的領袖領導自己的王國,我們有無數的將士在前線流血犧牲,億萬臣民每天都面對著死亡的威脅,但他們仍然保持着起碼的忠誠,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領袖究竟付出了多少——那不比生命來的輕巧。」
「是的,非常沉重。」除了這句話之外,我無言以對,就連粗神經如淺淺,現在也安靜了下來。
「但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生存下來,『帝國軍』對普通種族而言太強大了,即使是偶爾的戲弄,往往也需要我們舉國之力來抗衡,我們要放棄一切,才能保證在最後關頭不至於放棄生命。」
巨大的老人頭顱平淡地說著,那雙深邃的眼睛古井無波地注視着我們。
「說實話,我現在有點尷尬。」我聳了聳肩,然後水銀燈立刻抱著我的脖子用力旋轉:剛才忘了這丫頭還在了。
「很抱歉,我已經儘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巨大的頭顱臉上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釋然,「我知道你們和他們不一樣,而且剛才那些話,只是在陳述事實,請不要誤會……我還沒有狂妄到與帝國討價還價,但我希望自己的一席話可以多少讓您同情一下我們這些普通種族,或許對您而言,最重要的任務只是剿滅叛軍,在帝國科技面前如同原始人般的我們犧牲多少都沒關係,但我們只是想生存下去,即使力量微薄,假如逼不得已,螻蟻亦會反抗——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