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裡的一天通常是這樣開始的: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陽光耀眼,然後習慣性往旁邊閃避一下,緊接着水銀燈的大箱子就會砰一聲砸在床上,這個永遠也不會成功的小人偶持之以恆地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現在已經成了習慣,她睡着覺都會在早上六點半騰空而起砸過來。然後睜眼,發呆,三分鐘後敲開身旁的箱子,把同樣稀哩糊塗的水銀燈抱出來,給小人偶梳頭順便趁她咬人的時候檢查牙口,然後去水房刷牙順便看不會刷牙的叮噹就着涼水吃牙膏,有時候小泡泡會晃晃悠悠地從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飄出來要抱抱,等伺候好幾個小祖宗之後基本上就完全清醒過來了,於是下樓吃飯……
日常就是這麼和平,沒有戰火硝煙,沒有刺耳的防空警報,沒有雪片般飛來的戰損報告和傷亡預估,雖然因此而顯得無所事事,卻也是自己最喜歡的生活,而且如珊多拉那樣習慣了戰場的軍人,對這種生活也顯得無比滿意。
當然,或許潘多拉和維斯卡是例外,每天混吃等死的日子讓姐妹倆如坐針氈,她們的砲口連續四十八小時不開砲好像就要憋壞了一樣。
今天是回到家裡的第三天,日常的一切又回到了正軌,在外面的一個月好像壓根改變不了第一家庭那牢固無比的生活習慣,我們就好像死皮賴臉的槲寄生一樣,雨打風吹後仍然堅定不移地趴在各自的日常裡……
當然,前一個世界餘留的事情還是要處理的,從戰場上搶奪來的古代艦船殘骸,廢墟世界古怪的世界屏障,墮落使徒艦隊展露的戰鬥方式和基本實力,還有已經修復了大半的戰歌號,以及對復仇艦隊新一輪的測試調整……工作永遠沒有完結的時候,而且現在看來已經堆的忙不完了,自己跟珊多拉兩個人每天要審閲的報告和申請好像無窮無盡,說實話,這跟自己的混吃等死主義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事情,但比起打仗來,每天審閲點類似的東西已經是很好的選擇了。
其實那些文件審閲起來也不麻煩,因為我們有一群比任何人都優秀的助手,司令部的軍官、時空管理局的執政官、軍統部的高級督軍還有科研中心的首席科學家團隊,他們基本上已經把需要認真判斷並且有利害關係的事情給你處理完了,所有的繁雜事務都可以交給大量智囊團或者決策層解決,最終通過西維斯的梳理,送到我和珊多拉面前的永遠只是處理完成的事物報告或者必須皇帝親自過問的大規模軍備計劃,前者是既定計劃的執行情況,我和珊多拉只需要知曉一下就行,只有後者,需要認真審批,然而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珊多拉親自在操勞這些事情,我倒是成了個蓋戳的「機器」。
當然,這也是現在,我對自己日常要處理的事情稍微熟悉了之後的感覺,在一開始接觸這些的時候,自己可真是焦頭爛額啊,從上到下都是完全看不懂的名詞,就連表示同意,都不知道自己同意的是什麼東西,假如那時候沒有珊多拉幫忙分擔了幾乎所有的工作,或許自己早就把一切弄得一團糟了。
即使現在,像模像樣地處理着這些帝國日常事務,我也很清楚自己其實根本是個外行,一個前二十年都在混吃等死的地球偽宅,突然要管理一個帝國,這根本是天方夜譚嘛,所以直到現在,真正負擔著這些工作的人也只有珊多拉和下面的各級軍官而已,我用了三年時間來熟悉這些事情,如今能做到的也只有找地方蓋戳……
將龐雜的工作都交給珊多拉一個人負擔,這讓我始終覺得有點愧疚,但珊多拉本人卻對這樣的事情毫不在意,用她的說法,新帝國疆域比舊帝國的一個天區都小,她要管理這麼樣一片領地,工作量可比以前輕鬆多了,然而我覺得她多半還是不想讓我有什麼心理負擔:管理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度和管理一個穩定發展的國度,這之間的差別顯而易見,假如工作真像她說的那樣輕鬆才是有鬼了。
不過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之一還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有幾分本事自己還是很清楚的,外行領導內行只能越管越亂,既然不懂就不要隨便指手畫腳,等搞懂了再發言才是正道——有這樣一句在帝國中廣為人知的名言:即使皇帝,也不要亂動試驗台上的東西,這句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另外這裡還要順便說一句,這句名言是珊多拉登基一千週年紀念日那天她說的……
「不過說實話,我覺得假如自己能更瞭解一點這方面的東西會更好。」
我對旁邊正用護理液給自己羽毛做保養的某流氓女神說道。
早飯過後,我如往常一樣在陽台上曬太陽,因為上午一般沒有需要處理的事情,這點休息時間我通常用來睡個回籠覺順便跟晃蕩到陽台上的指不定誰聊聊天,這次晃蕩過來的就是冰蒂斯,因為天氣晴好,冰蒂斯決定曬曬翅膀,而家裡最適合曬翅膀的除了房頂就是這個陽台了——據說夏天的大太陽對羽毛有很好的保養作用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無聊之餘,我跟冰蒂斯說起了自己平常有點苦惱的事情,那就是在管理帝國方面好像總是幫不上珊多拉的忙,也不知道這個女流氓有沒有認真聽著,反正她從剛才開始就在折騰自己的羽毛,半點搭理我的意思都沒有。
哦,前言收回,這個女流氓聽著呢——但她沒必要在任何情況下都用一個熊抱來表示自己的存在吧!
冰蒂斯順手把護理液扔進隨身空間裡,反身就撲了過來,我親眼看著那對36D瞬間放大,然後就跟被隕石迎面撞上一樣,上半身「嘎吱!」一陣脆響。
差點連胃酸都給擠出來你們信嗎?
「咳咳……我說,你沒輕沒重啊!」
我手忙腳亂地把這個跳脫的女神大人推到一邊,雖然36D是軟玉溫香,但給這36D加上兩噸多的壓力你就不這麼想了,好不容易從冰蒂斯的熊抱中掙脫出來之後我立刻警惕地看著這傢伙,生怕她再一時興起把我掄平流層外面跟人造衛星合影去:這傢伙幹得出來,只要她願意!
冰蒂斯一點都沒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壓根意識不到男女有別,只是叉着腰霸氣十足地說道:「沒啥,看你抑鬱了,妾身給你治癒一下——根據男人的生活習性,這應該管用。」
你妹的,被你治癒完的人都差不多該搶救了!
「簡單來講,你就這麼抑鬱了?」冰蒂斯捅了捅我的胳膊,強行讓我閃開個地方,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扶手上,她可能是覺得平常這麼幹習慣了,卻忘了自己還有一對翼展三米的翅膀沒收起來,我毫無意外地被她扒拉到地上,只能在旁邊找了個凳子坐著,「陳,你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皇帝,平常要幹什麼才算合格了?」
我以為這傢伙又要滿嘴跑火車,卻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在說正事,於是愣了一下,然後慢慢組織了語言:「處理國家大事?考慮國計民生?制定外交政……嗯,這個對帝國好像沒啥必要的,我們就跟神族有外交,你們神族還是那種開個會遲到千八百年不算遲到的性子。」
冰蒂斯順手從翅膀上拔下一根羽毛塞到我手裡:「拿着這個,然後集中注意力,想著……嘛,想什麼都行,你就想著用這根羽毛維護世界和平吧。」
「這什麼意思?」
我不明所以地接過那根長長的羽毛,同時心裡泛起了古怪的感覺——這個女流氓還真是大方,平常泡泡要從阿賴耶身上拔一根羽毛後者都要死要活的,冰姐竟然這麼豪爽地自己拔了根最長的給我,不過想到她還給我做了個枕頭,自己也就淡定了。
羽毛很漂亮,拿在手裡幾乎沒有重量,我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物質形成的,但它確實有能夠觸摸的實體。羽毛表面浮動着隨時變幻的極其細微的黑色花紋,假如不是近距離觀察幾乎無法察覺,而且這東西的黑色非常不正常,給人的感覺並非單純的色澤,而是……虛無的黑暗,就好像那是一小塊什麼都不存在的黑暗空間裂縫一樣,平時長在冰蒂斯身上的時候還看不出來,沒想到拔下來之後這東西還有這麼多細節呢……
「我說,妾身的羽毛很好玩嗎?」冰蒂斯懶洋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頓時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按照她之前的提示,將精神集中在這根羽毛上。
在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冰蒂斯讓自己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但想來這個女流氓也不會害自己,因此完全沒有警惕任何東西,因此,當霎時間那無數的紛繁訊息湧入腦海的時候,自己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無窮無盡的訊息在自己腦海中穿行着,分辨不出來源和內容的低沉呢喃無限制疊加起來,如同雷鳴一般在精神領域中轟然作響,這一瞬間湧進來的無數東西甚至快要搞掛了我的思維能力,以至於冰蒂斯跟自己說了句話我聽到耳朵裡直接就變成了一段亂碼……
「感覺怎麼樣?」
在自己匆忙之間集中精力壓制了這些紛雜的訊息之後,我終於感覺清醒了一點,然後耳邊就立刻傳來了某個女流氓有點幸災樂禍的詢問。
「要不是打不過你我早動手了——你從來不知道輕重的嗎?」
「切,你真下的去手啊,跟女孩子打架?」
我當場被噎了個半死:這個女流氓這時候倒是把自己女孩子的身份給端出來了。而且我的大姐啊,你不覺得自己虎踞龍盤地蹲在椅子扶手上一臉痞子氣地說自己是女孩子,這個相當沒有說服力嗎?你從地球上再找個比自己更爺們的人出來試試!
不過跟冰蒂斯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這是個在萬神殿上都敢隨時掀人板磚的奇葩,做事完全隨心所欲連她爹都管不了她,因此我乾脆地直切正題:「剛才那到底是什麼?」
說著,我舉起了手中的羽毛,剛才的感覺很明顯,湧入自己腦海的那無窮無盡的訊息並非來自這根羽毛,但它卻好像一個鑰匙或者一道橋樑,將我的精神世界和另外一個東西聯繫了起來,但那些東西太龐雜了,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的內容,除了一種讓人幾欲迷失的龐大思潮之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冰蒂斯神秘莫測地笑了笑:「工作,妾身的工作。」
我:「?」
「一個神要承擔的東西而已。」冰蒂斯笑了起來,「妾身現在是二十一個世界的神明,數百億信徒的守護者,作為他們所依賴的精神支柱,妾身必須聆聽他們的聲音,這些聲音可能來自一個主教,也可能來自一個農民,甚至可能來自那二十一個世界中某個世界本身,每分每秒,都有上億個聲音在祈禱,或者傾訴,而這些東西最終都必將匯聚在我們身上——這就是神要承擔的東西。這片羽毛是妾身身體的一部分,你剛才聽到的就是那無數個聲音……」
我聽得目瞪口袋。
「其實你應該也接觸過類似的東西吧,我聽那個小不點說過,她經常邀請你去生命之樹神殿裡玩,在神殿裏面你應該能接觸到同樣的祈禱訊息,那些訊息最終也是要匯聚到那個小不點身上的……」
「不,據說叮噹平均每七天清理一次收藏夾,因為她處理不過來……」
冰蒂斯:「……誒呦我擦,比妾身當年還猛?」
嗯?貌似我剛才聽到了非常了不得的東西?
「咳咳,總之細節問題咱們就不要考慮了。」冰蒂斯發現說漏嘴,立刻毫無心理壓力地轉移話題,甚至都懶得用個高明點的方法,乾咳一聲了事,「妾身想問的是:陳,你覺得這些近乎無窮無盡的聲音,真的可以親力親為一個個解決掉嗎?」
我想了想:「根據你們條子五人組平常吃喝玩樂的作息習慣,我覺得你恐怕一個都沒解決過。」
冰蒂斯頓時大怒,伸爪子試圖撓人:「要不是怕中午你不給飯吃,今天咱倆非得比劃比劃!」
我覺得要自己是冰蒂斯她媽,當年生這閨女的時候非得掐死重生不可,見過這麼丟人的嗎?
「算了,珊多拉說的沒錯,跟你這傢伙認真遲早得把自己氣死,吐槽界的一聖人了都。妾身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能力越大,越得想轍(我怎麼覺得這句話這麼彆扭呢),幾百億信徒的祈禱,妾身作為神也不可能一一回應,整個帝國的瑣事,作為人間王的你也不應該事事過問——當然,或許珊多拉有這個精力和能力,但你沒有,也不應該強求。你對自己的定位一開始就有點問題,你總是想著自己解決太多的瑣事,希望自己能周到地照顧所有人,妾身很喜歡你這種老好人的性格,但並不贊同你把這種心態放在人間王的位置上。記着,你是一個領袖,是站在所有人最前面領路的那個人,你唯一的責任也只有領路而已,決定追隨自己的人該走向何方才是你要操心的事,至於有沒有人掉隊,有沒有人在趕路的時候生病,有沒有人想中途停下,你統統不要管,交給下面的人吧,既然他們決定追隨你了,那就要有這份追上你腳步的本事,否則難道你能把所有人背起來趕路嗎?」
冰蒂斯極其罕見地長篇大論,她說的很直白,但每一句話都讓我不得不嚴肅思考,因為我突然發現,這個女流氓在自己千萬年的人生中積累下的或許並不只是痞子氣和板磚,還有一份大智若愚。
「妾身忘記是誰說過這句話了,儘管它有些極端,但在很多時候這句話很有道理:我們並不需要領袖,我們只需要有個人坐在領袖的椅子上。
一個成功的王應該是這樣的:他從不過問王國中的瑣事,從不擔心自己的領土和財富,他唯一在做的就是前進,決定整個王國的前進方向,他應該告訴手下的是他需要什麼樣的結果,而不是告訴手下應該怎麼去做。就好像每一個神做的那樣:我們每時每秒都接受着億萬個聲音的祈禱,但我們能夠單獨回應的能有幾個?神要做的是管理整個世界,讓自己眷顧的整個種族繁榮起來,頂多根據祈禱回饋一部分力量讓信徒去自己解決問題而已。假如你能理解這樣做的意義,那就成為一個成熟的人間王了。」
冰蒂斯一席話讓人猛醒,或許這是自己從成為這個皇帝以來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在這個位置究竟是什麼意義:儘管之前好像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但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走到今天了。
「因為你在用自己的想法重新塑造虛空中最強大的凡人文明,甚至有可能在塑造一個新的神族。」冰蒂斯看著我的眼睛,表情中再無一點戲謔,「別被瑣事矇住了眼睛,人間王,你以前做得很好,未來也不應該比現在退步,你沒有經歷過舊帝國,因此不知道自己已經給這個文明帶來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妾身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已經開始重塑它了。接下來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讓它繼續前進而已。放心地把那些自己無法處理的事情交給珊多拉吧,作為她最親密的朋友,妾身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她很清楚你的作用和她自己的位置……難道你一直沒發現珊多拉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把自己放在一個妻子的位置上而不是另外一個皇帝的位置上嗎?她與其說是在和你一同治理國家,倒不如說是完全在輔佐你而已……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自己幫不上她的忙倒好像沒錯……」
「好了好了,我想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和冰蒂斯的這番長談讓我想通了很多以前沒有注意的事,雖然它們看上去很淺顯直白,卻着實困擾了自己好一陣子,但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困擾的了,於是心情也放鬆下來,並且對冰蒂斯很認真地道謝,「謝謝你,你這些話對我的幫助很大。」
「誒呦我去,別這麼認真。」冰蒂斯連連擺手,彷彿受不了似的四下張望,「你這麼嚴肅可真不符合自己的風格……誒等等,你看那是安薇娜吧?她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