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過去,時已三月底,漫山遍野的桃花爛漫。
接應完第一批到達的兩萬人馬,宋初一難得有片刻閑暇,帶著季渙去附近山上賞春。
距離趙倚樓上一次搭理她,已經有十來天了,宋初一漫步在桃花林裏,想到這件事情心頭就有些悶,“渙,你說都尉這一個月都對我愛答不理的,什麽原因呢?”
季渙默了半晌,道,“屬下不知。”
宋初一瞥了他一眼,表示對他故作深沉很不滿,“在巴國你被拉進林子裏的事情……就不要對我耿耿于懷了,堂堂漢子……”
“先生!”季渙面紅耳赤的打斷她,“我知道都尉爲何不搭理你了。”
“哦?”宋初一洗耳恭聽。
季渙氣呼呼的道,“先生是哪兒疼往哪兒戳,說話無遮無攔的,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故意接人傷疤!”
宋初一游走在外時,說話一貫都是從九曲回腸裏打個彎才出來,全是迎合聞者的心思來說,想得罪人也不容易,只有在親近的人身邊她才不這麽費心思,想說什麽立刻就說了。况且她也不是無的放矢,季渙的確是自從巴國那件事情之後便對她很有意見,不似從前在她面前直言直語了。她雖然不說,却不代表沒有放在心上。
季渙見宋初一望著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出神,半晌耷拉著腦袋,喏喏道,“先生莫往心裏去,我……我也是一時氣話。”
“唔。”宋初一點點頭,兀自嘀咕道,“我還以爲他知道,小氣。”
宋初一在趙倚樓面前從不掩飾什麽,想暴躁就暴躁,想駡人就駡人,說話動輒就毒言毒語,她就不明白,爲什麽趙倚樓平日連那些都能受得了,偏就最近不知道因爲哪句話就莫名其妙的翻臉了?
季渙望著這個“死性不改”的傢伙,心裏頓時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
轉悠了半晌,宋初一看著一株桃花開的正好,便伸手折了幾支。
回到營地的時候,趙倚樓還在練兵,她便令人將桃花送到了他的案頭上。
宋初一做這一切都是因爲想到前世的大師兄曾經說過——想贏得美人心,就要花心思哄著。
大師兄沒事就經常折些野花野草的送給山下村頭的漂亮姑娘,要不然就坐在村頭的山上彈新作的曲子,據她觀察,效果好像還蠻不錯的。
宋初一這兩輩子加一塊,至今爲止曾經籠絡過人心、安過人心、摧毀過人心、欺騙過人心……却惟獨沒有妄圖得到或占有人心。她以前和閔遲在一塊,多半都是談論列國局勢,閑暇時也會對弈拼酒,還從未做過哄人的事情。
兵事邦交,在她手裏均能因時度勢迅速做出應對,但這件事情,她不願意摻一絲假。思來想去,不用詐還真是沒什麽輒,無奈之下,也只能依樣畫瓢,笨拙的學著大師兄哄人的法子。
傍晚時,宋初一剛用完飯不久,站在地圖前邊想事情邊消食。
“先生,都尉來了。”
門口通報聲還未落,趙倚樓便黑著一張臉闖了進來。
白刃像他尾巴似的,跟在屁股後面仰著腦袋跟了進來。
宋初一看它那狐假虎威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瞪著它,心道:仗勢的傢伙!等趙小蟲去打仗的時候,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白刃見宋初一目光不善,連忙往趙倚樓身邊凑了凑。
“我案頭放著的桃花是你幹的?你究竟什麽意思?!”趙倚樓綳著聲音。
宋初一根本沒意識到給男人送花的嚴重性,不過她能看出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下壓著怒容,不禁暗自尋思,怎麽大師兄的招兒她用出來就失敗了?是有違地利還是有違人和?
各種想法在心裏迅速的過了一遍,宋初一决定撿著最淺顯的實話說,“我今日去春游,見桃花開的好便特地給你折了幾支。”
趙倚樓面色稍緩,露出了一絲窘迫,“你……你有心了。”
說完,遲疑了一下,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瞬間情緒的轉變,讓宋初一看的瞠目結舌。她張嘴望著空空的門口半晌,才籠著袖子咂嘴道,“怪哉!這美人心思還真是沒什麽道理可言啊?”
效果簡直立竿見影!她琢磨著,這要不是在軍營裏頭,非得學大師兄端著琴在他附近天天彈曲不可。
這要擱著以前,宋初一死活不會相信沒事送幾朵花、彈幾個曲子就能贏得人心,但她現在有點信了……要不改天回咸陽的時候,也折幾朵花送給贏駟?
“這人心……真是千變萬化!”宋初一嘆了一句,拋開這些紛亂,繼續想攻巴蜀的計劃。還是這個更有頭緒。
“懷瑾!”
宋初一剛剛提筆,便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唇角一揚,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見一身青灰大袍的張儀領著通體金色的大狼迎面而來。
“觀兄喜上眉梢,想來是高升了?”宋初一拱手笑問道。
張儀哈哈一笑,“托福托福。”
兩人相見甚歡,携手進了帳內,痛飲了幾尊洗塵酒,才坦然說起話來。
“想是不日爲兄又要出使蜀國了。”張儀道。
“大善。”宋初一撫掌。這對于攻蜀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眼下蜀王漸漸冷靜下來,對于截禮物的事情肯定有了新的思考,也必然會懷疑到秦國。
“近日我已引巴王把罪責推到秦國,接下來就看兄如何運籌帷幄了!”宋初一絲毫不懷疑張儀的能力,當攪屎棍,張儀比她還要駕輕就熟。
蜀王還只是暗暗疑心秦國,但是既然有這種疑心,勢必使得他不能下定决心討伐巴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種懷疑挑到明面上來,然後化解。事情未明朗之前,秦國自然不能自己巴巴的跑去解釋,巴王無疑是挑開此事的最佳人選。
張儀笑道,“懷瑾將路都鋪好了,我也不過是撿了個明面上的便宜,何來運籌帷幄?”
“譬如縱橫,知易行難。此事非兄不可爲!”宋初一端起酒樽,認真道,“當敬一樽!”
張儀以縱橫家出來行走列國,這些年亦將言論在各國傳開,然而却很受主流學派的排擠,在很多人眼中,所謂縱橫家不過就是憑著一張嘴媚好主上的小人之道,趨炎附勢而已。
“懷瑾真乃知己也!”張儀仰頭滿飲一樽,心裏那點疙瘩也盡數散去。
張儀本來主張攻韓入周,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算是他入秦之後第一個大的建議,却被宋初一等人駁斥,反而現在只能給人打打下手,盡是撿人明面上的便宜。這對于一個心氣高、有抱負的人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若說心裏沒有絲毫芥蒂是不可能的。
這段時日張儀也想了很多,對于宋初一行事之間有意無意的寬慰,他也心知肚明,心中不由羞愧難當。他也曾經直言對贏駟感嘆:若論心胸,張儀不如懷瑾遠矣!
人家精心謀劃,吃盡苦頭,到頭來把功勞名利都拱手讓他,又知他心中不平,行事舉止之間頗有寬慰,自己若還耿耿于懷豈不落了下乘?
想明白,張儀也就放下心中自尊的負累,盡心盡力謀事。不過經過此事之後,他心裏對于宋初一的評價更高了幾層,加上兩人觀念相通,更是將其引爲知己。
酒至正酣,張儀道,“想起在魏初次相遇,還是多虧懷瑾救我,想起來,懷瑾真是張儀的貴人!不如就此結拜爲异性兄弟如何?”
“大善!”宋初一倒不不是全然爲了大局想,于私來說,她也的確與張儀很是相投。
兩人辦事都很利索,一言拍定,立刻便倒滿酒樽,歃血爲盟,結爲异性兄弟。
這等誓言幾乎趕上刎頸之交了。所謂刎頸之交,是指兩人關係深厚到同生共死,倘若一人身死,另外一人當自刎相隨。刎頸之交的誓言是拋開一切的决絕,不像結拜所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區別就在于這個“但求”。求,解釋就多了。
刎頸之交多存于義士之間,像張儀和宋初一這等做事習慣留後路、比較現實的策士,絕不會衝動建立這種關係。因爲,時下不管是一言九鼎的義士還是擅于變通的策士,對誓言都如命般的重視。
飯可以亂吃,誓言不能亂髮。
對于結拜,兩人都心照不宣,幷未將誓言宣之于口。將來兩人若是都得重用,秦國君主恐怕要心生芥蒂。
有了這一層關係,說起話來就更親厚幾分。宋初一深深明白,早這個世上,有時候親情還不如盟誓來的牢固。
酒微醺,宋初一忽然想到,自己這不是對人心、人情世故摸的還算清楚?咋就單單覺得趙倚樓神神叨叨,讓她迷糊呢?
“大哥,若是有人折兩支桃花給你,你高興麽?”宋初一覺得旁觀者清,所以請教請教張儀。
張儀酒量比宋初一差許多,說話已經有些含糊,聽聞這話,不禁笑道,“雅事!兄在家鄉時,常常折杏花、桃花,嘶……就是常常因此挨老娘的揍,想想也不過就是兩支花,又沒有攀著旁折家地裏的。”
“就是就是。”宋初一深以爲然,覺得送兩支花的確雅趣,實在沒什麽大不了,但旋即反應過來,“敢情大哥折的是自家種的果樹!”
那怪不得要挨揍了!這年頭有些吃食不容易,誰家不想多收幾個瓜桃梨棗的?中原地區人口密集,也不像這些山林茂密的地方,桃李幷非遍地都是。
“嗯。”張儀重重點頭,“我老娘不同于一般女子,眼界寬著呢!就是不懂文人騷客的情懷!唔……子不言母之過,該抽……”
宋初一瞧他醉的有趣,故意擠兌道,“改日買塊地,都種上花兒,咱們不收桃李,只天天折花玩。”
張儀撫掌大笑,“闊氣,甚好甚好!”
言罷,咕咚一聲栽倒在案上。
“闊氣?照我的意思,還是天天去別人地裏折花玩更有趣。”宋初一嘀咕著,起身將他往榻上拖。將人放在榻上不久,便見那額頭上腫了一個大包,不禁齜牙道,“不會撞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