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這一場罕見的春雨終于停了,但是巴蜀之地真正的狂風暴雨才剛剛開始。
醫令從籍羽惡變的傷口上刮掉腐肉重新包扎,但是高燒持續不退,宋初一每日處理完事務便守在他榻邊。
連續六日不曾好好休息,宋初一原本就瘦削的身子越發如竹節一般,風揚起寬袖大袍,仿佛能乘風而去。
所幸籍羽的情况漸漸有所好轉,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讓宋初一總算稍微松了口氣。
而短短幾天,巴蜀已經亂象橫生。
蜀王起初决定攻打巴國,多半是因著一時之氣,但巴國之中內亂未穩,蜀國揮軍直下,一口氣幾乎逼到閬中。
這是巴蜀對峙中從來沒有過的勝利,因此蜀國上下歡欣鼓舞,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氣滅了巴國,索性暫時放弃了對苴國施壓,全力滅蜀。
只要滅了巴國,區區一個苴國算個甚!
苴國雖只是蜀國一個小附屬國,但是占據土地肥沃、最爲富庶的漢中地區,國力也不容小覷。若非遲遲攻不下來,蜀國也不會一直放著它在那裏礙眼。苴國終于在蜀國攻打巴國的空隙喘了一口氣,但苴侯一直惴惴不安的觀注戰局,一聽說蜀軍直逼閬中,心中大駭——倘若巴國被滅,苴國絕沒有任何存活的希望!這個三國鼎立的局面絕不可以被打破!
這時巴國丞相派來的使者抵達苴國,請求一起抵禦强敵。幾番思慮之下,苴侯立刻發兵,在蜀國背後捅了一刀子。
這一舉動算是徹底激怒了蜀王。
三國掐的如火如荼,掰扯不清,早已經將開戰的原因拋之腦後了!
苴國的國力到底是比巴蜀弱一些,連續兩個月的混戰,頽勢已經十分明顯,但一向與之交好的巴國目下已經自顧不暇,根本騰不出手來救援。
苴侯不得已只能想著向外求援。而距離它最近的就是秦國,于是五月中旬,苴國派出使者携帶十車金銀財物急奔秦國求援兵。
巴國兵力此時也已經捉襟見肘,又被大巫之亂所擾,整個國家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巴王受苴侯啓發,也想到請外援。山東幾國暫且不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就近的話,就只有楚國、魏國和秦國。
楚國這個龐然大物一直對巴國虎視眈眈,早就有吞幷之心,數百年來交戰從未停止過,前不久還被它狠咬了一口,所以巴王想也未想便將楚國排除了。
至于魏國,魏王也是野心勃勃之人,而且魏國從安邑遷都到大梁,路途遙遙,這一來一回等援兵到了之後說不定蜀君已經破了閬中!
相對之下,秦國一向被山東諸國視爲蠻族,而且幾十年來被一個魏國打的幾乎無還手之力,近十來年才掙扎著有些起色。若是求外援的話,秦國看起來最合適不過了!
巴蜀之地多天險,所以不像中原的城池一樣建有高大的城墻防護。外人對這些天險束手無策,但巴國和蜀國氣候、地形相差無幾,照著這樣的速度,不過半個月閬中就要淪陷。容不得巴王多想,立刻護送使者殺出重圍,奔向秦國求救。
蜀王一看兩國都向秦國求援,心想萬一秦國貪圖兩國的大禮,真的出兵救援……哪怕就出個三萬人也會壞事!其實要不是巴國內亂,蜀國根本沒有實力以一敵二,就算現在看似占了上風,却實際已經漸漸後力不濟,眼見大軍就駐扎在距離閬中城外十裏,只要再加一把勁就能破巴國都城,蜀王縱使一向胸無大志也抵不過這個誘惑。
蜀王想著秦蜀剛剛建立通商不久,總算有點邦交之情,于是也令使者帶上二十車金銀財寶去求援兵,幷且承諾等到統一巴蜀之後,每年會向秦國納貢。
秦國咸陽宮。
贏駟在偏殿秘密接見了蜀國使者。
“蜀王給出的回報倒是十分豐厚。”贏駟心裏冷笑,納貢?若是蜀國一舉統一巴蜀,不想著進犯秦國就已經算很講道義了!
蜀國使臣聽聞他的話,喜形于色,“秦公的意思是……”
“君上,客卿來了。”門口內侍禀報道。
“請他進來。”贏駟道。
房門打開,一襲青灰色廣袖大袍的張儀走了進來,“見過君上。”
“嗯。”贏駟將國書往前推了推,“張子如何看?”
內侍連忙將國書捧到張儀面前。
張儀展開國書,仔細看完一遍,拱手道,“秦蜀有通商之誼,既然蜀王有求,理應出兵相助!”說罷,又憤然道,“臣上次出使蜀國,半途竟遭巴國截殺,實是無視我大秦,此仇不報,大秦顔面何存!”
使臣代表的是國家,巴國肆意截殺,自然不是小事。
張儀曾經兩次出使蜀國,那蜀臣認得他。聽聞張儀指責巴國卑鄙,不禁暗喜。
“不錯。”贏駟看向蜀國使臣,道,“不知蜀王欲借兵多少?”
蜀國使臣答道,“八萬。”
八萬已經不少了!蜀王也擔心借太多會反被秦軍制肘,但考慮到秦軍不知巴蜀道路,若是沒有蜀軍指引,再多也只是無頭蒼蠅,成不了什麽氣候,所以才大膽開口。
張儀楞了一下,道,“使者應知道,我軍剛剛與魏國一場惡戰,雖然打的勝仗但著實損了不少元氣,八萬人實在有些多了。”
蜀國使臣一聽如此,覺得秦國的確沒有什麽不軌心思,于是道,“外臣雖閉局一隅,却也聽說,秦魏最近一場戰,秦國屠魏軍就有八萬,魏國此番元氣大傷,近段時間絕不敢再進犯,八萬人馬對于秦國來說也不算太多吧?”
這件事情震動天下,只要入秦,輕易便能打聽到。
如此大規模的屠軍有些駭人聽聞。不過秦魏宿仇,上上代君主更是死于秦魏戰場,秦幾乎被魏滅國,如今秦國强大,圖謀報復也在情理之中。對于這件事情,列國倒是沒有多少人异議。
“善。”贏駟道,“你回禀蜀王,秦國願意出兵八萬,但請蜀王不要忘記承諾。”
使臣大喜,躬身道,“秦公萬歲。”
這厢打發才蜀國,張儀又忙著跑去安苴、巴兩國使臣的心,當著兩位使臣的面憤然指責當初蜀王對秦公十分無禮,不將秦國尊嚴放在眼裏,這會厚顔過來求援,秦國是絕不會答應的。如今表面上答應蜀國,也是爲大局著想,萬一秦國一旦不答應,蜀國情急之下强攻兩國,豈不弄巧成拙?
待分別送走三國使臣,秦國便派出使臣拉著他們送過來的大批的財物去韓國談邦交去了。
關鍵時刻,秦國必須將周邊關係處理好。魏國雖然一戰慘敗,但倘若韓國對秦發兵,焉知魏國不會過來凑合一脚?列國打仗動輒就是十幾二十萬大軍,八萬人馬不算多,但秦國意在滅蜀,不僅用的全都是精兵良將,暗中還另有五萬人馬已經悄悄抵達南鄭,加起來著實分了很大一部分兵力。
巴蜀生桀紂之亂之事天下皆知。
五月底,秦國便舉起“平亂”大旗,將八萬大軍開往巴蜀。
韓國見秦國出的是仁義之兵,倘若在背後捅刀子是爲不義,萬一魏、齊、趙抓住把柄,趁機出兵討伐韓國該如何是好?又見秦國送來一批豪財,當下便放話,一定全力支持秦國平巴蜀之亂。
在這大爭之世,邦交就是如此奇特,列國一方面如虎狼凶猛,一方面又步步小心謹慎。
南鄭郊外。
艶陽高照,已經有了夏季的感覺。一個瘦削的青年叼著一根狗尾草躺在坡上曬太陽,坡下守軍訓練場地中整齊洪亮的聲音傳來。
他旁邊盤膝坐著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垂眸看這守軍訓練。
“羽,入秦軍吧。”青年忽然睜開眼看向魁梧男人,刺眼的陽光令他又眯起眼睛。
籍羽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先生,未曾有過及笄之禮吧?”
宋初一不以爲意的道,“我這輩子也沒打算正經跟男人過日子,及笄禮可有可無。”
“我以爲所有女子都期待良人。”籍羽很好奇,什麽樣的人能教出這樣奇特的女子。
宋初一嗤笑一聲,把嘴裏的狗尾草換了一邊叼,“這個年月,處處戰火燎燒、鮮血澆灌,不合適做夢。”
“如果天下太平,你可願與那人在一起過安生日子?”籍羽目光落在校場中一襲玄色鎧甲的趙倚樓身上。
“誒?”宋初一坐起身來,順著籍羽的目光看去,“你這人一貫這麽無趣!”
“你呢?”宋初一轉了話題,“打算找個婆娘過日子?”
“是,但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籍羽想起亡妻,神色黯然。
他很少把情緒寫在臉上,幷非因爲不善表達,而是這世上沒有什麽人和事能真正撼動他的心。但是這次瀕死,宋初一和季渙衣不解帶的照顧,讓他將心扉稍稍敞開了一些。想到宋初一也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亦有些心疼她。
宋初一知道他妻子已經故去多年,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正巧看見山下有個士卒匆匆向這邊跑過來,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叼著狗尾草緩步下山,“那就打仗吧!夏將軍垂涎你很久了。”
好好的話到她嘴裏就變味!籍羽看著她瘦長的背影,却是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