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一帶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兩夜,這在隴西幷不多見。
這一場大雨澆熄了秦國的炎夏,天氣驟然就冷許多,待出了太陽才又回暖一點,但空氣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報頻頻傳來,秦人越發活躍起來,茶館酒肆,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賈。宋初一弃秦入蜀,秦公却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爲謀巴蜀而去,然而至于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時半會却沒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這一派喜氣之中,一輛普通的青棚車却在數百虎賁衛士的護衛下緩緩駛入咸陽,滿街熙攘霎時肅靜,主幹道上的行人自發退至兩旁,駐足觀看。
虎賁乃是君主專用的護衛,據說每一名虎賁衛士都能以一敵百。那青棚車裏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們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麽人,居然能動用到如此之衆的虎賁衛士。
在虎賁衛士的護送下,青棚車徑直駛到柱下史府門口,一名虎賁衛上前敲門,裏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來了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寍丫探出頭,猛然看見如此氣派,不由被唬了一跳,怯怯道,“軍……軍爺找誰?”
敲門那虎賁衛却十分客氣,拱手道,“勞請姑娘禀告宋子,扁鵲神醫到。”
聞言,寍丫一喜,連害怕都忘記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說神醫今日會到,果然到了!”
說著,竟是未曾通報。便將大門打開,回頭往門內喊道,“先生,神醫真的來了!”
扁鵲一直雲游行醫。早在秦蜀邊境聽聞宋初一之名,今日聽見少女說的話,知這宋子是個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請,徑自拎著藥箱自下了車。
旁邊黑甲軍見狀,連忙下馬幫忙拿重物。
扁鵲已逾花甲之齡,然而臉部却幷不似一般老者鬆弛,連趕了數日路程,依舊精神奕奕,除了滿頭銀絲。乍一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十。
他剛落脚,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見一個黑色廣袖大袍的青年,在一個小姑娘的攙扶下緩步而來。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縛黑布。面色蒼白,氣色微虛,一頭略染霜的髮絲整齊束起,比常人略飽滿的額頭上、兩眉正中有一道傷痕。
扁鵲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虧損過甚,再加上被傷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虛的氣海,才導致失明。
“懷瑾迎客來遲,請神醫見諒。”宋初一下了階梯,站定之後朝著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氣了。”扁鵲走近才發現宋初一居然比他想像的更爲年輕。心中更爲詫异。
儒家是當世一大學派,扁鵲的思想難免受其影響,再加之年輕時見多了忠義之士,對近來涌現的一幫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打著“士人”的幌子趨炎附勢,本質就是一群小人。
這次若不是慕秦公禮賢下士。誠意拳拳,他也不會走這一遭。
不過看見宋初一的頭一眼,他便覺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竿子打翻滿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氣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種只會諂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鵲進院,言辭間只略略寒暄了兩句,然後便命堅和寍丫去爲扁鵲準備洗塵,似乎幷不急治病之事。
扁鵲心中奇怪,“宋子不擔憂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憂心,不過據聞神醫乃是天下第一聖手,如今神醫來了,我這眼睛左不過就是能醫或不能醫。”
“此話怎講?”扁鵲一把年紀,醫治病人成千上萬,却頭回碰見如此說話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過是個准信。”宋初一道。
扁鵲頓了一下脚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隨之駐足,偏頭問道,“懷瑾可有什麽地方說的不對?”
“無。”扁鵲笑著搖了搖頭,“只是宋子心性與老夫所想南轅北轍,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醫好眼力。”宋初一道。
“這就對啦,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權勢、富貴、生死。”扁鵲言辭之間,對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賞。
他的反應幷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醫與道,很多養生的觀念都不謀而合,均認爲淡薄才能長壽。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對其胃口的擺出一副淡漠紅塵俗世的姿態。
扁鵲只知策士趨炎附勢,却未見識過策士的不同嘴臉,哪怕裝也能裝的五分像,更何况宋初一的確自幼學道,骨子裏不免有幾分道家人的豁達灑脫。
“一路緩行,倒也不累,先看診吧。”醫者父母心,扁鵲憐她年紀輕輕便有未老先衰之狀,也就不再擺架子。
宋初一聽他說的誠懇,亦不曾矯情推辭,請人進了書房,虎賁校尉也隨著進了屋。
坐定之後,扁鵲讓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綢帶,露出一張素淨瘦削的臉。
“宋子請張開眼。”扁鵲道。
宋初一緩緩張開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時,不含絲毫濁氣,開合間隱若有光,遺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沒有任何焦距。
扁鵲暗嘆一聲“好眼”,接著道,“宋子請抬手,老夫爲你診脉。”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著她的手肘輕輕放在了墊高的布墊上。
扁鵲指頭搭上她纖細的手腕,垂眸仔細感受脉象,片刻之後,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請宋子換右手。”
換了右手之後,方才差不多,依舊是緩脉、脉位虛浮,這些有可能是身體過虛造成,然而脉勢、脉律上細微的差別却引起扁鵲的注意。其實一切都可歸結于氣血虧虛過甚,體質太弱。一般體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現這樣的脉象,但扁鵲對脉象的體會以及敏銳絕不是尋常醫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慮到接下來難免要補血養氣、鑄實元陽,男女用藥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須得確認才行。
“是否有什麽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動問道。
扁鵲見她言談舉止皆透著士人修養,便知道她怕是隱藏女子身已久,便轉頭向虎賁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話要私下詢問宋子。”
“這……”虎賁校尉有些爲難,君上要他關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無巨細的禀報……
宋初一隱約猜到虎賁校尉遲疑的原因,“請校尉行個方便,君上若問起,校尉如實答了便是。懷瑾和神醫自會給君上解釋。”
“行,末將院子裏候著。”虎賁校尉也幷非不知變通之人,君上本意是關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這裏,惹惱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動擔著再好不過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順手把門帶上,就站在了門前。
屋內。
宋初一道,“不敢瞞神醫,懷瑾非是男子。”
扁鵲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她親口說出來,不知爲什麽竟依舊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如她這般,實在是曠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說求斷言,老夫眼下還不能給。你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無恙,只是氣海破損,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氣,老夫有八成把握醫好,只是想讓氣海重新盤踞,幷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準備。”扁鵲直言病情,却是隻字不提宋初一隱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鵲的醫德人品世人皆知,幷不會偶得一樁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舉的要人幫忙家隱瞞。以扁鵲的性子,該知道的人一定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絕不會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勞神醫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處,神醫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此小住?”
見她隱瞞之事敗露也沒有絲毫慌亂,扁鵲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飽滿,鼻梁挺直,長相幷無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領大袖,分明就是一個文弱士人……
“那就叨擾了。”扁鵲道。
扁鵲出門,與虎賁衛士說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贏駟抽空肯定會親自召見他詢問,因此也幷未說的太詳細。
“上大夫。”門口守衛的虎賁衛士見到來人,行禮時不著痕迹的阻攔,“請容屬下進去禀報。”
“快去!”樗裏疾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他聽外面傳宋初一負重傷歸秦,又傳神醫入府親診,便立刻丟下滿案的公文,策馬一路奔來。
那虎賁衛進去片刻,便與虎賁校尉一同出來了。
“尉遲朔見過上大夫。”虎賁校尉拱手施禮。
“尉遲校尉不必多禮,我可以進去了嗎?”樗裏疾問道。
“上大夫請便,屬下回宮覆命了,告辭。”尉遲朔一拱手,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樗裏疾回身看見他已經翻身上馬,心中大驚,難道……難道他來的晚了?不對,不對,這等事情扁鵲應不會隨便讓人傳話吧!
想著,樗裏疾快步走進院子,問了一個虎賁衛士,便匆匆往書房趕去。
“懷瑾。”還未邁進書房,便看見宋初一靜靜直身跪坐在長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聽出他聲音裏微顫,露出一個笑容,“無事。”
樗裏疾走到他身邊,小聲道,“神醫沒看出來?”
“大哥當神醫名頭是虛喊呢!”宋初一道。
樗裏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穩住自己的手,從案上摸了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水壓下滿心急躁。兩杯水下肚,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都覺得扁鵲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告訴尉遲朔。
“關于眼疾,神醫怎麽說?”樗裏疾問道。
宋初一也摸了個空盞,穩穩的倒了杯水,動作嫻熟。仿佛做過千萬次的精准,“說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裏疾終于露出喜色,“總算聽到好消息。”
喝完幾盞水,樗裏疾站起來從宋初一身後的書架裏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簡。道,“懷瑾所著,爲兄先借來一用。”
說罷也不問宋初一意思。竟是拿著出了書房。
宋初一詫然,旋即莞爾。樗裏疾一向豪爽却不失禮,還是頭一回如此急躁的顧首不顧尾,一切都是因爲擔心她吧?
樗裏疾沖出書房,打聽到扁鵲是住在這院子裏,便立刻過去求見。
他見扁鵲房門緊閉,堅守在門外。便輕聲問道,“神醫在休息?”
“在洗塵。”堅答道。
樗裏疾點點頭,站在門口等候。
扁鵲一路風塵僕僕,自配了舒筋活絡藥包泡著藥浴,十分舒坦。中間還讓堅加了三次水,一個澡整整洗了大半個時辰。
待扁鵲洗完,堅進去倒水的時候看見他往榻上那邊去,想到樗裏疾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便咬咬牙道,“神醫,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個時辰了。”
“公子疾?”扁鵲皺皺眉,本欲不見,但想到自己洗浴時他却沒有打擾。一個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錯了,“先別倒,請進來。”
扁鵲避到裏室,取了外袍穿整齊,又將濕噠噠的頭髮在身後結起。才出來。
樗裏疾見到他,立刻將懷中竹簡放在幾上,拂開大袖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大禮,“贏疾冒昧來擾神醫,實出于情急,求先生見諒。”
樗裏疾與贏駟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氣度不凡的男子。此時他用如此誠懇的姿態,連堂堂一國公子連“求”字都用上了,扁鵲覺得自己再計較就是在小肚鶏腸了,遂拱手回了一禮,“公子嚴重了,請坐。”
樗裏疾等扁鵲主位入座之後,才取了竹簡,在左首跪坐下來。
“不知公子急急前來尋老夫,所爲何事?”扁鵲神情語氣都緩和了不少。
樗裏疾觀他面有困倦之色,知道對方現在肯定沒有心情同他扯閑話,便直奔主題,“贏疾想求神醫一件事情。”
扁鵲心中微頓,樗裏疾說了兩句話,兩句都用了求,顯見心中甚爲急切,除了請他救人,恐也沒有別的事情了,“老夫年邁力竭,能力有限,但見公子赤誠之心,若是能幫上一二,也當盡力。”
扁鵲閱人無數,尤其是病急求醫者,人在情急時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裏疾是個德行爲人都不錯的年輕人。
“多謝神醫!”樗裏疾喜形于色,直言道,“贏疾想請神醫隱瞞宋子女身之事。”
“這……”扁鵲捋須的手一頓,緩緩道,“老夫是個醫者,醫術之外的事情,請恕老夫愛莫能助了。不過公子請放心,老夫也素有醫德,此等事情不會胡亂往外傳。”
他當然不會到處亂嚼舌根,但曾受贏駟之邀來爲人診病,答應過會與他細說詳情。
樗裏疾感受到扁鵲的不悅,連忙道,“神醫切莫誤會,在下絕不是質疑神醫的醫德,在下是想求神醫瞞著君上!”
“君上不問,我自是不會說,但若問了,我又豈能欺君?”扁鵲覺得樗裏疾如此擔憂,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見當時請求于他是誠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醫!”樗裏疾將竹簡放在扁鵲面前的案上,“請神醫有空看一眼懷瑾所著兵書,再做定論。我今,求神醫此事,幷非欲圖偏袒什麽人,而是爲大秦所求,爲大勢所求,懷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爲女子便埋沒于後院,整日擺弄柴米油鹽,恐蒼天亦會含恨。”
扁鵲聞他言辭懇切,觀他神色滿是懇求,也有些好奇起來,“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國新的商君!”樗裏疾斬釘截鐵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聲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經力挽狂瀾,將即將大厦將傾的秦國鑄造成鐵壁銅墻,這是不爭事實。
“公子且回吧,老夫會認真看這竹簡。”扁鵲道。
樗裏疾心裏急,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總不能拿刀架在扁鵲脖子上吧!他緩緩逼出一口氣,施禮,“多謝神醫,這竹簡上的內容不過是三十卷的開頭,神醫若是有興趣,可去書房觀閱。贏疾多有打擾,請神醫恕罪,告辭。”
“善。”扁鵲起身相送。
“神醫請留步。”樗裏疾推辭。
看著樗裏疾往書房去的身影,扁鵲負手踱步到榻邊,沉吟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幾卷竹簡。
他對俗事本沒有多大興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個女子的時候,也還算處之泰然,但樗裏疾對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爲她不惜尊嚴的求情,實在很令人好奇。
翻開第一頁,隨便瞟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兵法孰爲最深者?餘以爲當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夫道之說,至微至深,所謂‘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是也;夫天之說,陰陽;夫地之說,險易。擅用兵者能以陰攻陽,以險攻易……
儼然是以道說兵!且句句精深奧妙,扁鵲不懂兵法,但也讀過《孫子》,好賴總辨的清。
他忙又繼續看:嚴刑峻法,使衆畏法而不畏敵,何也?昔武王以孤軍當殷商百萬之衆,非有刑法臨之,此何由乎?兵家勝敗,情狀萬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却是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闡述了對“兵”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