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近來如何?”贏駟在正堂主座上跪坐下來,轉眼看向宋初一。
“多謝君上挂懷,一切皆好。”如果不是整天無所事事,她可以更好。
贏駟點頭,吩咐身旁的護衛去請扁鵲。
樗裏疾心頭微緊,面上却得端著樣子。正在他緊張時,門口傳來甄瑜微冷的聲音,“我要見先生。”
寍丫急道,“君上來看望先生,嬌嬌晚些再來吧。”
甄瑜怔了一下,心中恨不得在秦公面前拆穿宋初一的虛僞,但考慮到關係甄氏利益,她只好咬牙忍了,“那我先回去了,先生若是閑了,你過來禀我一聲。”
“喏。”寍丫看她面色不愉,小心應了。
兩人說話的地方距離正門不算太近,但剛巧屋內沒有人說話,是以聽的特別清晰。
“何人?”贏駟開口。
樗裏疾微微詫异,心道君上可不是這麽愛管閑事的人呀!
宋初一道,“朋友的妹子。”
“君上,神醫到。”門口虎賁衛禀報道。
贏駟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請神醫進來。”
扁鵲進門,看見贏駟起身相迎,連忙道,“君上折殺老夫也!老夫一介山野草民豈能受君迎禮?”
“大秦以能者爲尊,神醫當得起。”贏駟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語氣却十分誠懇。
秦國尊賢重士,扁鵲在秦國這十來年,對此體會最深,因而也不再說什麽客套話。行禮之後隨著贏駟入座。
“神醫一路辛勞,不知在宋子府中可有什麽不便?”贏駟問道。
扁鵲微微笑道,“老夫與宋子脾性相投,平日閑談論道。老夫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有不便。”
脾性相投?贏駟淡淡瞥了宋初一一眼,心道。真想知道她跟誰不相投!?
宋初一看不見,樗裏疾却是沒有漏掉贏駟的目光,因那目光不帶任何情緒,他一時也辨不清是何意。還未及多想,贏駟已經開始問及宋初一的病情,樗裏疾頓時緊張起來。
扁鵲據實答了,幷且簡單說了一下日後的治療方法。
“寡人不懂醫術。宋子的傷日後就托付給神醫了,缺什麽藥,只管讓贏疾轉告,寡人定然尋來。”贏駟這話的意思,已經爲這次的訪病做了結尾。
“君上仁愛。老夫也定當全力以赴。”扁鵲拱手道。
樗裏疾總算暗暗松了口氣,忽聞贏駟道,“上大夫,勞你去送送神醫,我還有幾句話要與宋子說。”
“喏。”樗裏疾應了一聲。
扁鵲就住在這院子裏,有什麽好送的?分明是贏駟明著支開他們,所以扁鵲幷未推辭,與樗裏疾先後出了正堂。扁鵲順勢邀請他去屋裏坐一會。
屋內安靜。
贏駟道,“走吧。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君上不忙?”宋初一知道朝內剛剛進行一次大動蕩,贏駟一口氣端了所有老氏族,包括那個四朝元老甘龍。
可嘆甘龍,他舉兵造反廢了出公,一力把當年還是廢太子的獻公扶上君位,又輔佐孝公。緊接著迎來新君贏駟。他有霸權的野心和能力,却是命不好,連遇三代雄主,否則就算把控秦國百年朝政也不無可能。
“忙,所以別浪費時間。”贏駟道。
宋初一呲牙,大著膽子開了個玩笑,“君上,懷瑾好歹也是投身秦國,不求禮賢下士,好歹也不能差別待遇吧?”
她話音剛落,左手被一直溫熱的手握住,身子一輕,竟是硬生生被從席上拽了起來。
贏駟領著她往外走,“門檻。”
宋初一抬脚。
“階梯。”
宋初一緩步。
寍丫尾隨在兩人後面,直到大門口,才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君、君上,把我們先生帶去哪兒?”
贏駟回頭看了寍丫一眼,小丫頭竟然嚇的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泪無聲的流了滿臉。
光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麽事,宋初一扶額,丟人啊!
看來必須得調教,她放在身邊的人,總是這麽一副沒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可不行!
“無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家,好好伺候神醫。”宋初一耐著性子溫言交代道。
寍丫聽見宋初一的聲音,才稍穩心神,諾諾道,“喏。”
贏駟翻身上馬,一伸手將宋初一撈到身後,“坐好。”
話音一落,馬如箭矢一般的沖了出去,宋初一緊緊抱著他的腰,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刮在臉上生疼。
約莫過了一刻,速度才慢下來。
“哥!”一個清亮的聲音夾雜在急促的馬蹄聲中漸近。
“阿璽。”贏駟語氣柔和許多。
馬匹漸漸停下,贏駟道向宋初一介紹道,“我妹子,贏璽。”
璽,印章也。因著做印章的材料有許多,所以在時下“璽”字有許多種寫法,有寫上爾下金,有寫上爾下土,當然也有寫上爾下玉的。以玉做印章,一般是一國之印。
國璽有多貴重?這公主能以此爲名,必然極盡榮寵。
宋初一欲下馬,却被贏駟拉住,因此只能尷尬一笑,在馬上施禮,“見過公主,在下行動多有不便,請公主莫怪。”
贏璽一身黑紅相間的利落勁裝,綢緞一般的墨發束成馬尾樣垂在身後,俏臉與贏駟有幾分相似,皮膚比尋常貴女要黑些,端的英姿颯爽,“先生不需多禮,贏璽久聞宋子大名,今日總算能得見,榮幸之至。”
聽言辭,這位公主似乎幷不恃寵而驕,讓宋初一對她生出幾分好感。
“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贏駟打斷她們的客套。
“那是自然。”贏璽得意道。隨即想到一件事情,哼了一聲,“倘若宋子滿意,你得容我把那個魏紈狠狠揍一頓!”
贏駟不理她。兀自驅馬前行。
宋初一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記得嫁過來的魏公主名叫魏菀,想來這魏紈應是陪嫁的庶公主。
聯姻不一定非要嫡公主。只要確定血統高貴即可。魏菀雖幷非魏王后所生,但其母是周王室女,兩國聯姻,出嫁的公主不論是不是王后所出,均以嫡公主之禮,這陪嫁的姐妹是斷不能省的。
姑嫂之間本就難得和睦,宋初一也無意打聽君主的家事。
“那個魏紈……”贏璽咬牙切齒。但瞧見贏駟冷峻的表情,恨恨的甩了一下馬鞭,“罷了,本公主不跟她一般見識!”
贏璽平日在族裏都是橫著走,偏就怕極了贏駟。贏駟在外流落多年。兩人雖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相比之下,還不如贏璽與樗裏疾之間的兄妹感情更加深厚些。贏駟不苟言笑,不管撒嬌還是耍賴蠻橫,全是刀槍不入,但在大多時候又對她十分寵溺。
贏駟回來不到兩年,楞是把贏璽治的服服帖帖,除了偶爾耍耍小脾氣,別的一點小尾巴都不敢給他逮到。
“我曾聽聞宋子孤身刑場救人。又聽說,在巴蜀與屠杌利議和時,長劍直指面門而面不改色,實在比豪俠更令人傾慕!”贏璽轉移話題,興致勃勃的數起宋初一的事迹。
“公主過譽。”宋初一道。
如此淡然的回應幷沒有打擊贏璽的好奇心,“聽說宋子是道家。我是墨家弟子,嘗拜讀過道家巨著,却不知道家人居然如此精通兵法,道家也有兵法學說嗎?”
以前沒有,但宋初一正寫的道家兵書很快就要問世了,但她不欲拿出來說,遂道,“無,不過道家陰陽包含世間一切變化,細心體會,自能悟到兵法。”
“噫,聽起來怪玄妙。”贏璽轉而道,“我日後能常常找你玩嗎?”
宋初一笑著把事兒推給了贏駟,“倘若君上無异議,在下自然歡迎公主。”
“我玩我的,又不妨他什麽事,他能有什麽异議。”贏璽當著贏駟的面,語氣頗不以爲意的道。
贏駟淡淡道,“你願意怎麽玩隨你,但不得占用大秦臣子的時間。”
宋初一咂嘴,這對兄妹剛見面的時候還是和和睦睦,三句話不說就開始擰巴起來,變臉速度真是令人嘆爲觀止。宋初一又暗暗補充一句,比趙倚樓有的一拼。
行了一會兒,馬匹再次停了下來。
徐徐清風中帶著淡淡的草木花香,耳邊鳥叫清脆,若是仔細傾聽,能發現掩在樹葉沙沙聲裏的淙淙流水聲……即便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此處的美麗。
宋初一下馬時,贏駟伸手扶了一把,“此處環境清幽,正適合清心養病,過兩日你便與神醫搬到這裏來吧。”
“這裏還有溫泉呢!滿咸陽獨一份。”贏璽道。
“這如何使得?我在府裏養的好好的,也不必挪地方。”宋初一心裏清楚,既然如此難得,定然不是尋常地方。
“左不過就是塊地,先生消受的起。”贏駟不容置疑的道。
聽聞此言,宋初一明白了贏駟這是在補償她也是在感謝她。
如果她不顧眼疾,非要撑到巴蜀大捷之後回來領封賞,而因爲《滅國論》的緣故,贏駟又不能貿然給她重要職位,必然很是爲難,弄不好要君臣嫌隙。她現在主動放弃了封賞,是真真正正的爲秦國考慮,贏駟不僅更高看她,心裏也有感激。
“先生這份情,贏駟領下了。”贏駟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其實她整盤棋裏,走的最妙的一步便是這最後一招以進爲退。
拿巴蜀和誠意去換君心。
看起來不賠不賺,但若算上她隱瞞的女子身,賠賺就難說了。倘若將來被戳破,她就多了更多取勝籌碼。
生下來就比別人少個把,注定要付出更多才能在這世上挺直脊梁骨,然只要大事能成,再多付出她亦無怨尤。
“臣不才,不知究竟能爲大秦帶來多少助力,但自打自入秦,便已經打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宋初一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贏駟動容,緊握住她的手,“先生大義!贏駟代大秦謝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