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魏軍亦看見了從城西殺過來的秦軍,心知城西已然失守,頓時開始四處逃竄。
戰事激烈中,魏軍殘兵想投降是不可能了,他們此時逼近了生命裏最煎熬也是最終一刻,死亡壓在肩膀上,除了絕望哀嚎,便是困獸之鬥。
戰意一散,不堪一擊。眨眼間,魏軍一個個倒下,尸體在城垛上堆積成山。
數百黑甲軍把閔遲圍困在中間。
這一刻,除了堅持,想什麽都沒有用了。
“閔將軍,弃劍投降吧!”一名秦軍將領大聲道。
閔遲扯了扯嘴角,脚下微動,猛的揮劍朝那將領襲過去。
秦軍將領持劍相抗,却還是被這股力氣沖退了好幾步,他咬牙道,“閔將軍,你莫要做無謂的反抗!王上欣賞你的才華,你離了魏國照樣能得重用,莫要自尋死路!”
閔遲充耳未聞,一把長劍猶若靈蛇,轉眼間便殺了六七個秦兵。秦將眼看勸不動他,再這樣下去只能白白犧牲戰士性命,于是下令不拘死活拿下他!
此令一下,秦兵便放開了手脚,使的全是殺招,閔遲處境頓時險象環生。
纏鬥了一盞茶的時間,他身上的鎧甲殘破。髮髻散落,每動一下身上都有鮮血濺出,形容狼狽不堪。
護城河對岸,一個白影快如閃電般掠過水面,靈活的穿過人群向城頭上奔去。
白刃馱著宋初一輕盈的落在距離閔遲不遠處的城墻上。
宋初一手裏握著一張弓,靜靜看了他許久,才抽出一根羽箭上弦。
箭簇瞄準閔遲的咽喉,圍殺的秦軍十分有經驗。抓住一切時機把閔遲的身形暴露出來,可是却遲遲不見放箭。
宋初一順著箭簇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腦海裏一片混亂。
“我釀了一些酒,雖不如你的手藝。却難得新鮮……”
“都是我的錯,任你打駡。”
“等我將來高官厚祿便十裏挂紅迎娶你。”
“初一,我是來接你的……”
……
閔遲厮殺之間,透過人群的空隙看見了她。四目相對,他乍然一笑。
那笑容裏的不甘、苦澀、折服……只有宋初一看得懂。
宋初一的手指微微顫抖,揚起嘴角,眼裏却是一片朦朧霧氣。她手中弓箭垂落,箭矢射在兩步之外的尸體上。
他們之間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只能是在生死懸崖上吧。
“殺!”
秦軍爲了鼓舞士氣突然爆喝一聲。幾十人蜂擁而上。
宋初一抬眼,模糊中看見十幾人倒下,露出閔遲的身形——胸腹上插著兩把劍,血水順著劍身汩汩流淌。
他用劍支柱身體,伸手狠狠扯出兩把劍,那些血如溪流從傷口涌而出。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女墻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粒冰凉的東西落在臉上。他後仰身子,抬頭迎著上空飄落的雪,一絲絲冰凉從面部浸入身體,使他頭腦漸漸清醒靈活起來。
灰濛濛的天空,雪片旋落,廣博無窮的樣子使人心胸開闊。
隨著身體裏溫度的流失,閔遲神智再次模糊,心中陡然浮現種種陌生的情緒。腦海裏許多陌生的畫面似潮水紛涌而來。
恍惚中,閔遲看見“自己”垂垂老矣,披著大氅獨自在院子裏用青梅煮酒。他是魏國丞相,是令魏國成爲霸主的功臣,他一路披荊斬棘走上權利的最高峰,爲世人矚目。
閔遲自嘲一笑。他是想成功想瘋了吧!
然而此刻心中的悶痛和孤獨感分明這樣清晰!手握大權,越是榮耀的時候,心底越是思念那個人。她滿心謀算,却情意至純。天底下,惟獨這個女子能令他愛一生,痛一生。
心中有感,閔遲微微側過臉,看見越過重重人群那個清瘦如竹的身影,張了張嘴。
“初一,我心悅你。”
他想這樣說。
話不能出口,他已頽然從城墻壁緩緩滑下。
幾名秦兵上前欲砍下他的頭顱,宋初一冷聲道,“慢著!不得毀尸!”
秦國是以殺敵人數和敵人的官階來升爵位,宋初一這個命令引起了諸人不滿,不過礙于她官位高,無人敢造次。
她看了閔遲的尸體一眼,道,“以一人之力殺敵三百,壯士!派人將尸首送回魏國!”
秦人崇尚武力,不管是敵是友,但凡是勇士都應當予以尊重,况且這是軍令,他們也只好作罷。
“嗨!”衆人齊聲應道。
宋初一往女墻邊退了半步,看著兩名兵卒把閔遲的尸體抬下城樓。
四周尸體累累,城墻被血染紅,幾乎看不見原本的顔色,雪勢漸大,很快在暗紅的城垛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國尉,風大了,還是回去吧。”白超上城樓指揮人把所有的魏軍、秦軍尸體集中到城下,分撥掩埋。
宋初一沒有回頭,胡亂抹了抹臉,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天冷了,尸首不易腐爛,準備些草席好生安葬吧。”
白超嘆息了一聲,“烈士埋骨他鄉,理應如此。”
“待到天下之土莫秦國之疆時,也就算不得他鄉了。”宋初一撓了撓白刃的腦袋,轉過身來。
白超怔住,一是因爲她的話,再是因爲看見她眼底微微泛紅。
冷風尖銳起來,他回過神,“國尉是爲敵手而泣?”
謀士的心腸甚至比他們這些揮劍殺人的將士還要硬,况且宋初一征戰也不止一次了,是以白超推測她不是因這些人命而哭。
宋初一淡淡道,“對于一個謀士來說,死了一個最瞭解自己的人,真是既悲傷又慶幸。”
說罷,領著白刃往樓梯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