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爲首之人黑巾罩面,只露出眉眼,髮髻在風中鬆散,額上的雪被體溫融化與汗水混作一起浸濕髮絲,便如此,亦掩不住懾人容華。
趙倚樓義無反顧的回來。
他心裏何嘗不知樗裏疾的話不可盡信,然而他放弃這世上所有,唯握住宋初一的手,輸不起,所以不敢賭。
次日雪停。
昏迷多日的贏駟終于清醒過來。
他很多年前便寫下遺囑了,身後事也安排的差不多,即便現在閉眼,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陶監。”贏駟擱下筆,將一片竹簡遞到他手裏,“看吧。”
上面寥寥幾個字,筆力依舊渾厚有力,陶監驚訝道,“王上……”
“不必多說,照寡人的意思辦。”贏駟咳了幾聲,平復喘息之後道,“召右丞相。”
“喏。”陶監將竹片揣入懷中,出去傳召樗裏疾。
“父王,您醒了!”嬴蕩進來,看見贏駟靠在榻上,喜極而泣。
贏駟皺眉,“堂堂丈夫,奈何動輒落泪?”
嬴蕩胡亂抹了抹臉,“孝字當先,兒憂心父王。”
“那等我死了再哭不遲。”贏駟沒好氣的道。
“父王,我怕。”嬴蕩在榻沿坐下來,緊緊握住贏駟的手。他的父王一向冷著一張臉,行事利落狠辣,要求嚴格,但他知道,父王其實很愛護自己,所以從不懼怕。
“你是看我沒死,成心跑來短我一口氣。”贏駟淡淡道,“滾。”
嬴蕩不以爲懼,笑嘻嘻的道,“兒子見父王還有力氣駡人,心中就安穩多了。”
嬴駟揉了揉眉心,想嬴蕩幼時還乖巧懂事,自從換了宋懷瑾做師父。就變成個二皮臉了……不僅如此,還總能抓住他心中僅存的那一點點柔軟。
想來,有這樣的能力也是一件好事吧。
“王上,右丞相來了。”陶監道。
嬴駟打發了嬴蕩,召樗裏疾進來,與他單獨談話。
直到深夜嬴駟再次昏睡過去,這場談話才結束。
天氣晴了三日,但是氣溫一直很低。雪沒有絲毫融化。
趙倚樓一路不停歇,將夜的時候終于能够遠遠看到暮色裏被皚皚白雪包圍的咸陽城郭。
咸陽城近在眼前,他心中忽然平靜下來,下令尋個避風之處暫時落脚。等待天明。
趙倚樓手下的鐵騎有半數以上忠于他,這次半路替換主將,已經引起了黑甲騎諸多不滿,幾位副將摸不透局勢,但也隱約能察覺最近朝中壓抑的氣氛,因著這份莫名的擔憂,他們安排了軍中最善戰的勇士一路護送趙倚樓。
也正因如此,宋堅一路尾隨却始終沒能找到機會接近。
宋堅從宋初一那裏得到的命令是保護趙倚樓,幷且阻止他返回咸陽。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宋堅認爲趙倚樓安全的很,若有人想殺他,黑甲騎勢必會拼死相護,但是如今咸陽已經近在眼前,若是再不阻止就來不及了!
宋初一曾囑咐宋堅不得出現在趙倚樓面前,但無奈衡量之下,還是覺得阻止入城更加重要。
主意一定。宋堅驅馬往趙倚樓落脚的地方去,距離百丈遠便下馬徒步。
“何人!”
一聲暴喝穿透雪幕,宋堅不由感嘆,不愧是黑甲騎中的强者啊!他對自己的武功還算自信,但也只能靠近五丈處。
“將軍!”宋堅出聲。
趙倚樓眉心一皺,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宋堅從雪中站起身來,瘦長的身子猶如杵在雪地裏的一根黑竹。
趙倚樓扔下酒囊站起身來,冷聲道。“你如何在這裏!”
宋堅感受到趙倚樓身上散發出的威懾力,也沒有錯過那緊綳的聲音裏透露出的緊張,于是宋堅决定隱瞞一部分真相,“將軍,屬下想與您私下說幾句話。”
周圍的人見趙倚樓點頭,便自動退出三丈。注意力却一直沒有離開趙倚樓。
“懷瑾派你來有何事?”等宋堅走近,趙倚樓壓低聲音問道。
宋堅道,“先生派我來告訴您千萬不要入城。”
“懷瑾沒事?”趙倚樓疑惑。
宋堅無法潜入軍隊內部,不知道趙倚樓爲何突然返回,但從趙倚樓此時的神情看來,肯定是因爲宋初一出事了!
紛亂的念頭閃過,他决定堅定不移的相信宋初一能够解决,于是斬釘截鐵的道,“一切如常。”
“我收到右丞相暗中傳信,說懷瑾被扣留在宮中。明面上,是君令召我回來。”趙倚樓道。
宋堅低聲道,“恕屬下直言,這分明是人擺局等君入瓮!先生智慧過人,加上謀劃這麽多年,必然能够全身而退,將軍若是落入圈套,先生的行動定會受到鉗制。”
趙倚樓一直在擔憂這個問題,所以即便身上有君令可以深夜入城,他也沒有急于行動。他怕自己做了錯誤决定,拖宋初一後退。
宋堅道,“屬下與將軍聯手,殺了這二十個黑甲騎兵不成問題。之後我們再藏匿起來,暗中打探先生的消息,確定先生出城之後再撤退。”
趙倚樓沉默。
世人對貴者的臣服和畏懼深深刻在骨血裏,趙倚樓幼時接受的教育幾乎與儲君等同,許多年流落山野又在這份高貴中添了許多野性,之後的十幾年征戰,使得他越來越沉穩,越來越具王者氣度。
除此之外,他能够得到下屬的真心尊敬與忠誠,還因他能征善戰與士卒共進退,出生入死,把最低層的兵卒都當人看,一直以來他骨子裏的義氣感染著所有人,是真正血洗出來的交情,現在讓他揮劍殺了這追隨他的弟兄……教他如何做得到!
可是趙倚樓幷不清楚,在他和大秦之間,他們會如何抉擇。
“你們都近前來。”趙倚樓朗聲道。他們進入函谷關,行踪早已經暴露,此時殺人滅口沒有多大意義,待所有人都靠近,趙倚樓繼續道,“王上要殺我,如今我處在生死絕境,已决離開,你們若是阻攔便是與我爲敵。”
說罷,握起巨蒼橫在身前。即便是爲敵,趙倚樓也將選擇權交在他們手裏。
衆人大驚,有人不可置信的道,“將軍爲大秦立下汗馬功勞,王上怎會下殺手,莫不是小人挑撥!”
所有人都目光不善的看向宋堅。
一般秦人性情剛直樸實,他們不識字、不懂大道理,心思反而單純,贏駟有多複雜的心思多長遠的目光,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爾等若是想爲大秦阻攔我,就亮劍吧!”趙倚樓道。
衆人面面相覷,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有人將身上佩劍扔到趙倚樓脚下,“屬下不與將軍爲敵。”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保護趙倚樓,沒有人命令他們去做別的事情,况且趙倚樓現在還是大秦將軍幷非罪人,就算今日放走他也不是什麽大罪。
所有人都把佩劍解下。
正當趙倚樓欲離開是,雪地裏響起了明顯的窸窣聲,二十余個黑衣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迅速將一干人圍攏在中央。
“黑衛!”有人認出這群黑衣人的身份,這才意識到王上恐怕是真的想殺趙倚樓!
弩箭嗖的一聲射出,穿透一名黑甲軍的盔甲。
“拿起劍!”趙倚樓大喝。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立即取箭對抗。黑衛的動作很快,短短時間已經有七八個人倒下,剩餘的黑甲軍紅了眼,他們不明白王上爲何要誅殺功臣,但很清楚自己如果不反抗很快就會死,求生的本能,激發出他們全身力氣,竟是一鼓作氣殺到了黑衛弓弩手的面前。
黑衛個個都身懷武功,但這些黑甲軍也都是勇士,更何况若論戰場近身作戰的經驗,還是黑甲軍略勝一籌。
雙方混戰在一起,黑甲軍起初還能應付,但畢竟人數少,很快便一一倒下。
趙倚樓發覺,黑衛行動之間有意無意的都避開他,他心裏才確定宋初一沒事,倘若他們真的能控制住宋初一,不會想要活捉他!
“住手!”不遠處突然有人喝了一聲。
黑衛齊齊收手,退開兩丈。
趙倚樓和宋堅持劍靠在一處,只見有兩百余人馭馬朝這邊來,眨眼間便將趙倚樓和宋堅圍攏在中間,而此時黑甲軍已經一個不剩。
人墻讓開一道空隙,一名高大的黑衣勁裝男子走入戰圈,他拉下面罩,露出一張趙倚樓再熟悉不過的臉,他脚步不停,竟空手獨自走了過去。
“右丞相。”趙倚樓冷冷制止他繼續前行。
“我不會動手殺你。”樗裏疾攤開手,示意自己沒有任何武器,“因爲我還要等著你去救懷瑾。”
呼嘯的風雪之中,樗裏疾的目光還是如往常一樣溫和,“懷瑾手無寸鐵,且與太子感情深厚,王上想讓她爲太后繼續輔佐太子,條件是要殺了你,可是她寧死不肯。”
樗裏疾盯著趙倚樓的面容,繼續道,“你曾是趙國君主,你在秦*隊中的威望,你和宋懷瑾之間的關係,王上不可能容得下你!王上容不下的人……從來都只是你!如果你一心拖著宋懷瑾,你們倆最後都只有死路一條!”
他垂下眼簾,嘆息,“放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