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建立在狹穀間一座較爲平坦的高地上,北依秦嶺東段高峻的少習山,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要,從這裏往北,可以從南陽、襄陽直搗關中。占據武關便可以控制秦嶺南北的政治局勢,所以自它存在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從韓國南梁途徑楚國到達武關這段路,艱險難行,宋初一原本估計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却因天氣之故,兩月餘才堪堪到達這個秦國要塞。
此時已然人困馬乏。
宋初一仰望著雄奇巍峨的山巒,感受這天地間渾然而生的浩然之氣。雄壯威霸,難以言述。風從山谷間席捲而過,發出如猛虎出匣般的吼聲,將枯枝殘葉席捲出層層波浪,枯葉四散。
“先生,這就是秦國武關啊”季渙迎著風歡喜的吼道。
不僅僅是因爲歷盡艱辛終于到達,而是這般雄壯的景象,但凡是男兒都會被勾起血性。
礱穀不妄的病情幾乎痊愈,亦圍著狐裘下車來。
“先生,入關吧。”籍羽道。
宋初一點頭。籍羽便招呼商隊前行。
這一路都是上坡,早已疲乏的人馬行速極其緩慢,且越往上,坡便越是陡峭,路也越發狹窄,幾乎是走十步歇一歇。
白刃跑在隊伍的最前面,隨後是十余名護衛,宋初一和礱穀不妄隨後而行。
待到達武關城門前,衆人立時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連疲累都忘記了大半。從武關向下俯視,暮色之中,寬廣的大地直延伸到遠處,與蒼茫的天空相接,混沌似沒有界限,左右兩側山巒起伏,綿延數十裏,宛如一條逶迤盤旋的上古巨蟒,土夯的城墻隨著山巒起伏,似乎沒有盡頭。
礱穀不妄胸中壓抑著驟然涌出的一股豪氣,强忍著沒有大吼出聲,却還是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色宋初一心中暗嘆。隴西的風貌幾乎都是如此,所以生活在隴西的人們才有這豪爽潑辣的性格,以及寧死不屈的血性。
宋初一一直覺得自己侍奉的端陽侯,乃是隴西這片狂放土地上的一朵嬌柔奇葩,從秦國到魏西,怕也僅有一個像他那樣沒有血性的男人。
“走吧。”宋初一出聲,把個個目瞪口呆的人魂魄給拉回來。
“老師,怪不得秦人善戰,連我看著這樣的遼闊的景,都想拔劍與敵人暢快的厮殺一番。”礱穀不妄嘆道。
宋初一呵呵一笑,整了整衣冠,坐上馬車,取了文書遞給籍羽,又找出符節持在手中,兩側侍衛將車門打開,使人能看清裏面。
白刃歡快的跳上車,蹭著宋初一的腿趴下來。
礱穀不妄也連忙登上馬車。
籍羽整隊結束,才不緊不慢的朝城門前行。
一般各國商賈都喜歡從函谷關入秦,因爲一路官道平坦,可以直接抵達咸陽,不會在路途上耽誤時間,此時武關城門前空空蕩蕩,根本無需排隊。
這也是宋初一選擇由此入秦的原因之一。
行至城門前,籍羽將手中的文書遞給守城甲士。
時下識字的人少,但是國與國之間的文書都帶有特殊的標記,因此那甲士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接過文書,拱手道,“使節請稍後片刻。”
說罷,執文書匆匆走了進去。
須臾,便領一隊人走了過來,爲首的是一名黑衣廣袖寬袍的文士,他身後跟著兩隊黑甲士。
秦國尚黑,黑甲玄衣,因此入目之處一片肅穆,令人忍不住屏息。
文士在車前停住脚步,宋初一持符節和國書下車。
文士看見宋初一怔楞了片刻,想開口詢問,目光却落在她懷中的符節上,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最終歸于平靜,拱手躬身道,“在下武縣佐使甘鵬前來迎接貴使。”
宋初一微微躬身還禮,“在下衛國使節,宋懷瑾。”
甘鵬上前接過宋初一手中的國書,仔細看了一遍密封的外殼,確認的確是衛國國書,才雙手遞還,微微笑道,“縣長身體微恙,由在下代職,還請使節莫怪。”
萬戶以上稱縣令,萬戶以下稱縣長,這武縣雖屬要扼,人口却幷不十分密集。
“甘佐使嚴重了。”宋初一收回國書,與甘鵬進入關內。
進去之後,宋初一却發覺城樓附近黑甲寒刃,守衛森嚴的有些出乎預料,略略想了一下,新君的鐵腕她也略知一二,應該不會發生內亂……難道防著楚國?這一路,也沒看見什麽動靜啊。
斟酌片刻,宋初一還是試探道,“武關戒備如此森嚴,莫不是秦楚不寧?”
甘鵬心中正暗自思忖,怎的衛國派了個尚未弱冠的少年做使節,却聞宋初一問話,便微笑道,“幷非如此,商鞅謀反敗露,不知逃往何處,君上下令誅殺。”
武關往北不遠便是商鞅的封地,武關自然是要嚴密把守。
“商鞅曾是肱骨之臣,竟然謀反,實在令人扼腕。”宋初一說了句場面話,轉而道,“本使此次前來實有關係秦國之要事,還望佐使對外保密。”
“貴使既有要求,在下自當從命。”甘鵬心想,小小衛國,又距離秦國那麽遠,能有什麽要事不過,他聽宋初一說是關係秦國,也不敢隨意敷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可不能誤事。
微一思忖,甘鵬道,“如此,在下便不派大軍相隨,只派數十人喬裝引路,以免暴露。秦國如今山無盜賊,貴使大可放心。”
“還是佐使想的周到。”宋初一微微拱手。
甘鵬引領宋初一等人到驛站休息,整頓車馬。
宋初一泡在浴池裏,洗去滿身的塵土,弄得一身清爽,看見白刃渾身髒污,便將它拖著丟進浴池中。
白刃在水裏撲騰著往邊上爬,扒住浴池邊的時候,仿佛又覺得溫熱的水裏很舒服,居然在裏面不出來了宋初一嘿嘿一笑,蹲在池邊,幫揉了揉毛。
白刃腦袋抵在池邊,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還挺會享受”宋初一拍了它一下,將它從水裏趕了出來,起身取了乾淨的布,剛準備幫它擦拭,白刃猛然一抖,甩的她滿身。
“白眼狼”宋初一怒吼一聲,將巾布甩在它腦袋上,令人又取了一身衣物進來。
連續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人馬都困乏的厲害,所以宋初一便下令在武縣休息一晚,淩晨出發。
宋初一絞幹頭髮上的水,坐在火爐旁烘乾。
她很疲乏,却沒有絲毫睡意,在床榻上躺了一會兒,起身披上厚厚的羊羔毛,到廊上去走走。
秦國,是她的此行目的。
在衛國雖然更容易求得安穩,但基本沒有什麽出頭之地。如果不會以前發生的事情不會變,閔遲早晚要投奔魏國,她不投靠一個實力與魏不相上下的國家,如何能够與之抗衡?
宋初一以前在秦魏之間五六年,因此對兩國形勢再瞭解不過。當今七雄國,秦國不是最强,但是宋初一能看見剛剛經歷了變法之後,秦國煥發出的勃勃生機。
借助秦國這只猛虎,行她滅國言論,是最好不過了她選擇秦國,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秦國求賢令至今仍在實行,求賢不問出身,不拘一格,唯才是用。這天底下,倘若秦國也不能包容她的性別,再沒有別的國家可以容納她了。
縱使她能暫時隱藏性別,但假的就是假的,總有被拆穿的可能。
這次赴秦,宋初一幷非要立刻投奔。
她現在看起來年紀還太輕,即便入秦也不會得到重用,說不定把她擱置一段時間就淡忘了,遠不如在衛國能發揮的多。因此她眼下不過是在秦君面前露個臉,適當的展現一下自己,而後等計策開始全面施行,她再想投秦會更容易。
宋初一抄手而立,四方的院子裏只有正門處兩站燈,烈風卷過,面上點點發凉,她伸手摸了摸,却是細雪。
“先生還未睡。”走廊的另一端,傳來籍羽的聲音。
宋初一點頭,問道,“今日不用守夜,你怎麽還不休息?”
“正欲睡,見落雪了,出來瞧瞧。”籍羽習慣隨身帶劍,他走近幾步,在宋初一身側不遠拄劍而立。
宋初一看了看黑茫茫的天空,“放心吧,我估計不會大,隴西的暴雪便如秦人一個性子,來勢便汹汹,哪裏會如現在這邊柔和。”
“先生似是很瞭解隴西。”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一笑道,“才發現?我瞭解的何止是隴西。”
這點,籍羽倒是認同。他沉默了半晌,道,“先生看隴西的眼神與看別處都不同。”
宋初一笑著打量了籍羽一遍,也怪不得夷師奎會收他這個學生,籍羽看似魁梧雄壯,其實外粗內細,不像季渙,外粗裏也粗。
“嗯……起初我以爲這裏是我的福地,却其實是埋葬我的地方。不過再次站在這裏,一切都不同了。”宋初一緩緩道。
籍羽微微蹙眉,這番話沒頭沒尾,他聽不懂,但知道這涉及宋初一的私事,因此不便太過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