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晃蕩出來,卻是因昨日里多吃了幾顆顧早買來給三姐和柳棗當零嘴的蜜餞杏脯,牙齒痛了起來,熬不住才想去找那街口黃大仙廟里的于道人要齒藥的。猛抬頭卻是瞧見顧早回來了,哎喲地叫喚了一聲,正待叫了她同去,轉眼卻是又瞥見了顧早身後那正坐在馬上的楊昊,呆呆地看了一眼,覺得有些面熟,指著他張了張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早怕方氏嘴里又渾說,急忙回身擋在了她面前,低聲問道︰“娘,你怎的出來了?”
方氏此時卻是連牙痛也忘了,只是拼命伸出脖子瞧向楊昊,突然大叫了一聲︰“他不正是那日里大花船上的那個嗎?”原來她雖是在太尉府里做了一個多月的活,卻日日里不過是在廚間混,別地也沒去過一步,自是認不得楊昊了。
顧早回頭,示意楊昊快些離去,他瞧了方氏一眼,猶豫了下,終是朝顧早點了下頭,駕馬去了,那馬車也跟著咕嚕嚕走遠了。
方氏卻仍呆呆望著那一車一馬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這才狐疑地盯著顧早問道︰“你卻是如何與那人攀到了一處?”
顧早躊躇了下,正想著該當如何對方氏說,她自己已是哦了一聲,突地喜形于色,也不說話,只是拿眼上下望著顧早,眯眯笑了起來。
顧早全身汗毛直豎,急忙道︰“娘,你休要胡思亂想。我不是對你講過要去個人家做菜嗎?那人正巧便是那家的,今日是去城外禪林寺試吃素齋的,與那人也不過是順道的。”
方氏卻是揮了揮手,不以為然道︰“二姐你個傻的啊,你道男人無端端會順道送你到家門?你娘如今雖是個不吃香的,當年也是嫩過。那人方才瞧你的眼神,我一見便是知道對你上心了。你還是快趁了現在尚有幾分顏色,莫再拿捏裝相了。這等人家,便是你再過去了做個妾的,也是前世修來的福了。”
顧早見她說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的,無奈嘆了口氣,轉掉了話題︰“娘,你出來應是有事,趁了天色還明,快些去吧,遲了就摸黑了。”
方氏這才想起了自己的牙齒,竟是又感覺如抽絲般酸疼了,這才捂了腮幫子,白了顧早一眼罵道︰“還不都是你那買來的蜜餞惹的,無端端買這些做什麼,費了錢不說,我不過吃了兩顆,這牙就疼得恨不得拔了去。”
顧早听她說牙痛,也知道那是個疼起來要人命的,急忙便攙了去那黃大仙廟的于道人處,讓刮抹了下,又填塞了顆白白的看不出什麼東西的藥,倒也有些靈驗,只是收了五十個錢,卻不便宜。方氏牙不疼了,那心卻疼了起來,一路只是念念叨叨地走了回去。
顧早回了家中,見自己買來的那一大包蜜餞竟是只剩了個底,柳棗呶了嘴指了指方氏,方氏略略有些羞赧,低聲咕噥了道︰“味道甜滋滋的,吃起來竟是停不了嘴。”
顧早啞然失笑,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叫了全家一道收拾了家伙,又去了那州橋夜市不提。如此過了幾日,離太尉府老夫人的壽誕還剩兩日,那巷弄口卻是又過來了一輛車,竟是蕙心再次找上了門,說是提早接了顧早過府,晚間也住那里,好作個周全準備。
方氏是認得蕙心的,只盯住瞧了不過一眼,便一把扯了顧早到那後面的屋子里,關了門,手指頭便已是戳到了她的面門︰“你個蹄子,明明是去太尉府里做菜,怎的竟瞞了我這許久?那日送你回的人,自也是太尉府上的了,倒是個什麼人?”
顧早怕被外間的蕙心听到,急忙捂了她口道︰“我的娘哎,你就消停下,那樣的人,高高在上的,也是你可以想的嗎?快住了嘴,等我回來了再好生跟你說道。”
方氏猶有些不甘,只是蕙心在她眼里也是不知要高出幾等的貴人,怕她等得惱了,這才沒奈何跟了顧早出來。
三姐和柳棗跟顧早做了這許多日子,也是有些摸著門道了,此時顧早又叫了她二人過來,事無巨細,一一吩咐仔細了,這才略略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跟著蕙心出了門。
三姐、柳棗和方氏都送她到了巷口,雖是不過三兩天的功夫,顧早也說了會覷空回來的,三姐柳棗卻都仍依依不舍,只獨獨方氏卻是恨不得她去了便就此長蹲在那門里,再也不要回來的樣子。
顧早與蕙心上了車,一路說下話來,也是已經明白了讓她提早兩日入府的緣由,不過是怕到時候那菜品不合,想求個穩妥,提早過一遍的意思。
剛進了那太尉府,雖是離老夫人二十的壽誕還有兩日,卻連那外牆都已是粉白了一遍,到處張燈結彩的,看起來好不喜慶。
因了那主客是當今的太後,顧早也不敢怠慢,進去了被安置妥在老夫人北屋邊的一間廂房後,便囑咐了蕙心不叫人來打擾,想將自己這幾日里想出的一些零星菜品整理下,羅列個全備的名目出來。蕙心知她意思,自是應了下來,果真便沒有人來叨擾了,連那午飯都是她親自送了過來的。
這個廂房雖是不大,陳設卻甚是雅致,獸嘴青銅香爐里還燃了淡淡的燻香,聞著也舒服。顧早在案前坐了下來,冥思了許久,涂來改去的,終是將自己打算要做的這一桌菜品給想妥了。只是看著自己在那上等宣紙上蘸了徽墨用湖筆寫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覺得有些拿不出手,恰巧此時蕙心敲門過來送了碟橙片和白果糕過來,便叫住了問她可否會寫字。
蕙心瞧了一眼顧早的那紙片,微微捂嘴笑了下,也不多說,自去取了筆蘸了墨,照著原來的謄寫,有遇到不識的字,顧早便一一告訴了,很快便抄好了一幅素宴菜品單子,待干了,顧早見她那字,挺秀圓潤,自嘆不如,倒是第一次起了有空須得多練練字的心思。
兩人帶了那單子,一起到了老夫人的暖閣里,里面照例是熱鬧的,且比起平日,里面多豎了道屏風,外頭站了幾個管事模樣的,其中便有見過面的盧管事,說是府里“四司六局”相關的,特意被叫了過來听。
原來此時那大戶人家置辦豪華大宴,都是有個四司六局之說的。帳設司掌管各種陳設,茶酒司掌管茶湯、熱酒,安排座次,迎送等,廚司掌管烹飪,台盤司掌管杯盞碗碟的傳送之類。果子局、蜜煎局、和菜蔬局負責三種食品的供送,油燭局、香藥局和排辦局則負責燈燭、香料以及打掃等事,分工竟是細致到了微末之處。
蕙心將那單子拿在手上,對坐中的老夫人笑道︰“此素宴名為紫氣東來宴,四點心,四干果,四糖料,十二菜品。”
蕙心剛說完,老夫人便已是催著往下念那具體的菜名了。蕙心溜了一眼長長的單子,一個個的念了下來道︰
“四甜點︰隻婆果糕、蘿卜糕、松仁糕、山藥糕;四小菜︰蓮子纏、素水雞、霜柿、素燒鵝;四糖料︰玫瑰糖、松花糖、雪梨糖、桂花糖;十二菜品︰素燕窩、佛跳牆、佛家錦囊、八寶藏珍珠、慈航普度、如意串燒、紫氣東來、縴絲白玉、綠袍萵苣卷、南山壽面、白果獻佛,外加一個吉祥立雕。”
蕙心念一個,老夫人便是點下頭,待听完了,看向了顧早,笑道︰“紫氣東來宴,名字听著就是個好的,我听那菜里也有個這個名的,不知都是些什麼東西?”
顧早應道︰“卻是何首烏去皮了水浸後煨青梅干,有烏發悅顏之功效。”
老夫人點了點頭,正待還要發問,一邊的姜氏已是忍不住插道︰“那佛跳牆又是個什麼名目?卻是從來沒有听說過。”
顧早笑道︰“此菜本是葷腥的,要取海參、鮑魚、魚翅、干貝、魚唇、花膠、蟶子、火腿、豬肚、羊肘、蹄尖、蹄筋、雞脯、鴨脯、雞肫、鴨肫、冬菇、冬筍這十八種食材,分別煎、炒、烹、炸過後炮制成各種菜式,再一層一層地碼放在一只大酒壇子里,注入適量的上湯和老酒,使湯、酒、菜充分融合,再把壇口用荷葉密封起來蓋嚴,放在火上加熱,便是用火也十分講究,需選用木質實沉又不冒煙的白炭,先用武火上燒沸,後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個小時,這才能大功告成,不過是取“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之意,才這樣叫名的。”
顧早說著,那屋子里的人,連帶著屏風外站著的,都是咽了下口水。羅氏道︰“名字听著倒是個俏皮的,只是這既是素的,又如何做?”
顧早道︰“不過是取烤麩、香菇、竹筍、磨芋粉絲、蘿卜,稠膏蕈,素雞、冬瓜等再配以荔浦芋頭、各種混合蔬菜,一層層鋪設了,澆淋上高湯調料上籠屜蒸成的,雖是素的,成了的話也是濃香撲鼻,絲毫不啻于那葷菜。”
羅氏搖頭嘆道︰“倒是個講究的,怪道起了個這樣的別致名兒。”
顧早看了眼老夫人,想了下便道︰“貴府既然提早了兩日叫了我來,想來也是一心想把這伺候太後的素宴給做好的,左右我已經來了,閑著也是無事,明日便先照了這全宴做一遍出來,請老夫人和夫人品嘗下,若是有些不好的地,只管說了出來,我好琢磨著改進。”
那老夫人和羅氏等的就是她這句話,見不用提點,她自己便已是說了出來,當下喜不自禁,高聲叫著屏風外的那些人須得听顧早使喚了。顧早微微一笑,又陪著說了些話,這才告辭出來,叫了盧管事一道跟了,將所需的材料一一道給了他讓去備齊了,這才回了自己方才出來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