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早將那碗熱騰騰的腰子冬筍面端到了楊昊面前,便自轉了身繼續忙著招呼其他客人了。楊昊慢慢吃著面,心中想著得個空跟她道一句自己昨夜想了半宿的話,只是眼看著身邊吃面的人都換了幾茬,碗里的面也早已連個湯底都不剩了,卻偏偏始終沒見顧早挨近過自己,也沒那膽色自己過去叫她。又見她的那個娘已經在不停用目光來回梭巡著自己了,想是嫌他佔了位置妨礙做生意,估計若不是瞧他衣色光鮮,只怕就會上來趕人了。心知今晚是沒機會了,便無奈摸出了錢放在桌上,正要離去之時,卻瞧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伙走到了顧早面前搭話道︰“二姐,昨夜里你起先不在,我來幫手時,你娘說你家中那門扭歪得厲害,總關不牢,過兩日等我瞅了個空,便去幫修下吧,我從前卻也是做過木匠的。”
顧早斜斜睨了一眼方氏,知她肉痛去請木工箍修的那點錢,才故意在劉虎面前這麼提的,不過是想佔個做白活的便宜罷了。方氏見顧早看了過來,似是有責備之意,板臉背過身去不說話。顧早暗嘆了口氣,這才看著劉虎笑道︰“你家也是日日里忙個不停的,哪里又會有閑工夫來修門,我問過了隔壁沈娘子,說是每日早間橋市街巷口都有木竹匠人在那里攬活,自己過去叫個人來修下也是方便的。”
劉虎正待再開口,耳朵里已是听見自己那老娘扯開了嗓子在叫回去了,猶豫了下,低聲飛快地問道︰“二姐,明日里全城市集關撲開放,卻不知你家要去哪里游玩?”
那劉虎原本是想問你的,後來終是改口成了你家,只是那臉也已經是有些紅了。
顧早微微一怔,隨即笑道︰“相國寺明日里想是熱鬧得很,三姐幾個都嚷著想去,若是得了空,應是去那里吧。”
劉虎面上現出喜色道︰“如此正巧,我家那妹子也說要去相國寺的,家中恰有個騾子車,明日里便作伴了一道去吧,我叫我妹子晌午飯過了便去叫你們。”
顧早還沒來得及回話,見那劉虎已是轉身飛快走了,忍不住望著他背影輕搖了下頭。方才那一幕卻被一旁的楊昊盡數看在了眼里,心中更是悶悶的,只呆呆望著顧早。顧早早見到他站在那里望著自己了,怕惹得方氏和三姐幾個起疑心,便朝他略點了下頭,意思是催客了。楊昊無奈,只得出了她家的那面攤子,也沒心思去別的地了,直接便回了太尉府。剛進自己院子,就瞧見自己身邊日前那曾打听過顧二姐消息的小廝,因她娘在地里做活起蹲了三下便生出了他,故而起名三蹲的,笑嘻嘻湊了過來奉承道︰“二爺,姐兒都是愛俏的,你今日听了我的把那胡子刮去了,想必是順順當當的吧?”
楊昊也不說話,淡淡嗯了一聲便朝自己書房去了,只剩下三蹲一人站在那里揣摩著自家二爺鼻子里發出的這聲嗯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想了半日,也不過只摸了摸頭,想那顧二姐也不過是個小寡婦,雖是水嫩了些,卻也不知自家二爺哪根筋吊上了,竟是如此上了心,自己不過一句話,便果真跑去那京里最好的修面店把那帶了數年的滿面大胡子都盡數剃了去,只惹得府中個個人背地里都猜測個不停。只是方才瞧他那樣,似是不大順利。怕被吃排頭,縮了縮頭便溜了出去。
第二日便是冬至日了,京城卻是流行選在這一日做些食物,諸如釀酒做醬等等,不過認為這日做出的這些酒醬味道特別好,且容易保存。顧早雖是不信這說法,只是也隨了俗,一早起身就做了一小壇子的糟油封存起來。這糟油確是個做菜的好東西,顧早從前的師傅曾自己復制過《紅樓夢》里提過的各色菜肴,其中賈母吃的糟鵪鶉,薛姨媽給寶玉吃的自制的糟鵝掌,就都是浸于糟油中的菜。制法卻也是她師傅自己研制出來的,將八角、丁香、陳皮、官桂、小茴、淮山藥分別炒下,用紗布一股腦兒包妥了,放入一壇子黃酒中,再加適量鹽糖和香油,密閉存二到三個月便成了。顧早從前便喜這糟油做出的菜的口味,尤其是夏令時節,在一些自身淡鮮的菜中,諸如魚片、雞脯中稍加糟油更顯清爽,也可以將雞鴨魚肉浸泡在糟油中,數日便可用了。此時想著自己既不釀酒,也不做醬,便干脆做了一壇子的糟油,待鹵好了,或許還可以弄個糟油面出來賣。
今日祭祖,那粉糕和羊肉是必備的菜品。顧早先便做起了那粉糕,卻也有個好听的名字,叫做三層玉帶糕,是甦州的老口味了,其實不過是取純糯米粉,倒入那印模中,粉一層,中間一層脂油、糖霜、紅綠果、桃仁,再覆上一層粉,如此上鍋蒸了,待涼熟了切成角狀便可;羊肉因是要先供奉祖先,適宜白煮,便將那羊腿子用白水沸過一氣煮熟了,不過略略加了些鹽和堿,加堿為的是去除那膩口之味,待祭祀完畢後便可白切剽片了蘸椒鹽醬油食用。
此時還有個冬至日里鄰里相互贈送些飲食的習俗,所以那三層玉帶糕,顧早特意多蒸了幾扇留著送人的,果然沒一會兒,便見到隔壁的沈娘子笑嘻嘻地端了一盤子豆糖粉餃過來,說是自己家鄉的口味,特意做了送來讓嘗個鮮的,顧早接過道了謝,便也回贈了自己蒸出的那糕,沈娘子捻了一塊放入嘴里便說又松又軟地好吃,笑著自去了,又有幾個平日里相好的也陸續送了些吃食過來,顧早一一回了,眼見著快晌午了,這才下了鍋猴耳朵,加了雞絲、蛋花,香蔥,一家就著鄰里送來的那些吃食,個個吃得飽登登的。
那三姐青武幾個一早便換上了新衣服,好容易熬到過了晌午,個個都在院子里翹首等著劉家小妹來叫,沒一會便果然瞧見劉小妹來了,年紀比三姐略小,和柳棗差不多大,也是個嘴巴響亮的。顧早對那關撲集市倒是沒什麼大的興趣,只是想著今日街上人多,三姐的年紀在此地雖是可以嫁人的了,只是在她眼里卻還不過孩子,剩下幾個更是小孩,怕被人拐了或走丟什麼的,所以自也是要跟去的。。
方氏本是興致淡淡,說是在家趁了空紡線織布,卻被顧早給拖了去,怕等下那劉虎若是也在,讓方氏夾在中間,也可免些不必要的尷尬。果然等看到了劉家的那騾子車,見趕車的便是劉虎自己了。
劉虎瞧見顧早拖著方氏笑眯眯地走了過來,本是高興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失望之色,只是很快便面如常色迎了上來招呼了,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六七個人便都坐上了劉家的那騾車,朝著大相國寺去了。
那大相國寺是在內城保康門的邊上,州橋還要過去一些的,一路行了過來,見到處是穿了新衣的東京居民,個個面上都帶了喜氣洋洋的笑,不只是市井里的小民,王公貴人的車馬也是走馳不歇,更是不時看到衣飾鮮麗、頭戴帷笠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身邊帶了僕從,也都在這日邁出門檻,拋頭露面了。至于街面上那些將關撲贏來的衣服、魚肉、茶酒等物挑掛在長竹竿上向著人群炫耀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今日出來游玩,三姐和青武都是帶了自己零花錢的,就連柳棗,顧早也是給她預支了下月的工錢,此刻瞧著這幾個捏著手中銅板面上躍躍欲試的人,顧早忍不住搖了搖頭。
因了街上馬多人密,騾子車比平日多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才到了那相國寺,劉虎去找地停歇騾子車了,顧早帶了三姐幾個先進去了。那大門一圈賣的都是些飛禽貓犬的東西,三姐幾個一見便是被吸引了目光不肯走,顧早也是興味盎然,一個個攤子地瞧過去。三姐卻是看中了一只小黑狗,不過是土狗的種,只那眼珠子水汪汪肥茸茸的瞧著十分可愛,那賣的人出價五個錢撲賣。三姐見顧早只笑吟吟看著,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拿了那賣貨郎預先備好的三個銅板,一個個在那瓦盆里滾旋了轉,直丟了三把,都是正反不一,那小狗沒得到,卻是已經輸了十五個錢給那老板了。見三姐還是不舍撒手的樣子,顧早便叫她再丟一把,若再輸了,便自棄了,這回卻是三個錢都擲成了背面成“渾純”,卻是贏了。三姐歡歡喜喜地抱過了那小狗,摸個不停,被方氏嘮叨說費十五錢買個這黑不拉幾的小土狗也不在意,只是想著給這小狗起什麼名字好了。
進了二門三門,便見寬闊的場地里搭起的彩棚連綿不絕,鋪陳著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等物,撲賣商販的高聲吟叫與彩棚間的戲場傳來的作樂之聲高低相和,熱鬧得不行,就連顧早都看得有些目不暇接,也忍不住去撲了面飾有葡萄卷葉的精美小銅鏡,磨得光亮可鑒,人面也喜照得清楚。又看見里面有賣筆墨的,攛掇著青武也去撲下,他卻是擺出一副儒家大者的風範,說瓦盆內擲頭錢不過是投機刁滑之道,他卻不屑為之的,硬是花了幾百文才買了過來,被方氏埋怨個不停,三姐柳棗並那劉小妹也都取笑,青武卻是絲毫不為所動。顧早瞧見他那一副少年老成的酸腐樣,心中大樂,指著他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