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蘿衣在準備成親。
外面的世界是冬日,清水村裡卻是夏日炎炎。黃昏時,她跟著蔣彥來到他在清水村的宅子。
大宅紅牆青瓦,上書匾額“蔣府”,裡面張燈結彩,四處都掛上了紅燈籠,一看便知要辦喜事。
清水村這樣的小地方,萬不可能有員外府邸一樣的宅子。師蘿衣抱著那朵荷花,當作什麽都沒覺察般,收回目光。
上輩子清水村也處處違和,偏偏她那時身處其中,半點兒也沒覺得古怪。或許這就是不化蟾的另一種能力,在它構建的世界裡,它就如至高無上的神主,慢慢吞噬人的身心,誕下後代來。
這一世師蘿衣靈台清明,跟著蔣彥進宅子。
幾個婆子連忙迎上來:“唉喲,郎君總算把姑娘帶回來了,趕緊換衣裳吧,一會兒還要拜堂呢,誤了吉時可不好。”
蔣彥揚了揚唇:“去吧。”
師蘿衣看他一眼,跟著婆子們走了。
宅子裡景色不錯,假山林立,還有一處清澈的池塘。師蘿衣不動聲色地嗅了嗅,聞到一股淤泥般的惡臭。
她的視線又落在引路的幾個婆子身上,她們已經年近四五十,體態豐腴,肚子看起來比尋常人要大。
師蘿衣想到裡面全是不化蟾的卵,有些反胃。
路過一處假山後,師蘿衣看見了一個熟人。她停下腳步,喊他道:“薛安?”
薛安正壓著一個人,衣衫不整,聽見有人叫自己,這才停下了動作。
師蘿衣不顧婆子們的阻攔,走到假山後,看見了薛安與衣衫不整的卞清璿。
薛安見她毫不避諱地走過來,手忙腳亂地穿衣裳,還不忘擋住他懷裡可憐兮兮的卞清璿:“師蘿衣?”
他有些尷尬,卻仍舊保持著他大少爺的惱怒:“看什麽看,滾開。”
師蘿衣沒理他,打量他懷中的卞清璿。
卞清璿媚眼如絲,雙頰暈紅,見她盯著自己,有些羞惱,咬唇道:“蘿衣師姐,今日不是你大喜日子嗎,你怎麽來了這裡?”
師蘿衣沒猜錯的話,眼前的薛安是真的,而卞清璿是假的。
她但凡不傻,便知道卞清璿看不上薛安,更別談願意與薛安在假山後廝混。薛安這是做什麽美夢呢!
進入清水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不化蟾的目標。
師蘿衣記得,上一輩子她見到薛安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不化蟾,沒能走出清水村。
這輩子……
興許是她的配合,蔣彥沒花多少功夫就把她帶來了這裡,薛安理當還沒來得及與不化蟾成事。
師蘿衣抬起手,狠狠拍了拍薛安的肩膀,鄙夷道:“薛師兄,你若真喜歡小師妹,回去提了親再做這樣的事。”
薛安羞惱到面紅耳赤,揮開她的手。
師蘿衣已經把法印打入了薛安的身體,能不能把持住,清醒地記起來這是在清水村,就看他自己了。
幾個婆子在一旁催促:“姑娘,快些吧,郎君還在等著你呢。”
師蘿衣點頭,跟著她們離開了。
薛安麽,就自求多福吧。進入清水村前她已經警告過所有人,不要輕信任何人。他竟然還色膽包天到意淫卞清璿,真變成了不化蟾也屬活該。
師蘿衣雖討厭他,卻明白自己是來除掉不化蟾的,而非讓這世間又多出無數隻不化蟾。能救一個是一個。
現在她自顧不暇,要去對付最厲害的那個不化蟾了。
換好了衣裳,婆子們為她梳妝,師蘿衣知道她們都是低等的新生不化蟾,和蔣彥那種完全不一樣。便向她們套話:“薛安怎麽會在這裡?”
“薛郎君是姑娘的師兄,自然是參加姑娘與我們郎君的婚宴。”
“其他人呢,我的其他同門也來了嗎?”
幾個婆子對視一眼,含糊不清道:“奴家隻負責給姑娘梳妝,其他的事情,姑娘想知道,可以親自問郎君。”
師蘿衣心裡沉了沉,也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樣。
不化蟾往往是分開製造蜃境,若他們真受不住引誘,被不化蟾在體內產卵就糟了。
“姑娘本就是天人之姿,這樣一打扮,我們幾個都看呆了去,郎君可真有福氣。”
師蘿衣笑了笑,接過蓋頭來自己蓋上。
趕緊,趕緊吧。薛安這麽快就落入了陷阱,其他人的情況還不知道如何。
她很擔心涵菽長老,涵菽長老認出那些不化蟾了嗎,還會不會出事?
還有卞翎玉,他一個凡人,哪怕抵抗得了誘惑,萬一……被強來呢?
刀修少女非常憂心,他連她都沒法反抗,遇見胡來的不化蟾可怎麽辦。
其他同門也有許多死在清水村的,但他們往往是因為打不過蔣彥,被蔣彥殺了,強行當做母體孕育不化蟾。
不論如何,她想要所有人活下來,首先要解決蔣彥。
天色暗下來,師蘿衣被攙扶到大堂。
蓋頭蓋住了她的視線,為了安撫蔣彥,她一直都很配合,打算等待合適的時機,一舉斬下蔣彥的頭顱。
師蘿衣看見許多雙村民的鞋,還有一些從衣衫下擺來看,儼然是穿雲宗之前和蔣彥一起進入清水村的弟子。
他們所有人,都已經變成了不化蟾。
此刻,所有人幽幽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空氣安靜得詭異。
“……”師蘿衣想到自己身處不化蟾的老巢,四周都是冰冷黏膩的蟾蜍,縱然做過魔修,她也沒見過這場面,直接搗妖怪老巢,她頭皮發麻。
但願有清醒過來的同門,盡快找到她,助她一臂之力。
蔣彥一身新郎喜服走進來,便看見數百人幽幽的目光,垂涎三尺地盯著他的新娘。
他的眼睛危險地眯了眯,其余人連忙回過神,不敢再覬覦師蘿衣,紛紛恭賀他成親。
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蔣彥上前,握住她的手:“來,我們拜堂。”
村長在上首,笑眯眯為他們主婚:“一拜天地。”
師蘿衣沒彎腰,蔣彥也沒彎,他沉默了一瞬,面上陰冷地看向“村長”,仍用他溫柔的嗓音笑道:“我蔣彥生來不受天地庇佑,無父亦無母。前兩步都省了吧,我不拜天地,也不敬父母,隻拜吾妻。”
蓋頭下的師蘿衣偏頭看了看他。
兩輩子,她都沒能明白,蔣彥的軀體下,到底徹底成了不化蟾,還是……他此時沒被吞噬乾淨,也還算是蔣彥呢?
暗夜下,蔣府的池塘中,許多黑影密密麻麻從水中爬出來。
成千上萬隻褪了皮的蟾蜍,見了月光便瘋長,它們長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皮膚慢慢變成如岩石一樣、無堅不摧的灰白色。從拳頭大小,頃刻便長到成犬大小。
而白日裡,為師蘿衣引路的婦人,甚至還有些男人,下半身都變成了蟾蜍,泡在水中產卵。
假山後,薛安冷汗涔涔,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全、全是蟾蜍!
看見它們在月光下一面交配,一面產卵,想到自己白日的遭遇,薛安捂住唇,險些吐了出來。
他本來要與“卞清璿”共赴雲雨,幸好被師蘿衣打斷。後來“卞清璿”還要往他懷裡靠,他總算記起自小受到的教導與禮節,告訴小師妹,待他上門提了親,他們結為道侶再做這樣的事。
“小師妹”幽幽看著他,後來又看一眼前廳,不知顧及什麽,隻撇了撇嘴,離開了。
她嘀咕著:“要不是主上今夜大婚……”
薛安捂著自己的胃,小心藏好身形,一想到自己險些釀成大錯,白日若真與那怪物成了事,晚上下`身變成蟾蜍產卵的就成自己了。
這東西到底是什麽,男子體內竟然也可產卵?還會幻化之術。
他動也不敢動,一想到若這些東西,全部都能長大“化成人”,那外面會變成什麽樣,他就打了個激靈。
月光下的蟾蜍越來越多,不知為何,薛安想起了師蘿衣的處境。
他咬了咬牙,被困在這裡,心裡難免有些焦急。
他平日雖然因為卞清璿,極其討厭師蘿衣,可就像師蘿衣臨危會幫他一樣,他們到底是同門,是從小到大受了教導要“懲惡揚善”長大的孩子。他薛安再壞,也不會盼著師蘿衣出事的。
師蘿衣不會也被怪物騙了吧?他有心想要去提醒,然而被蟾蜍包圍,別說去提醒,他動一下,恐怕就能被這麽多惡心的玩意活埋撕碎。他能殺一隻兩隻,能殺千隻萬隻嗎?
其他人呢,去哪裡了,誰去救一下師蘿衣那個笨蛋啊?
也不知道天道是否聽見了他的心聲,月光下,走過來一個人。
少年身形頎長,步子虛弱,手腕上滴著血。他所過之處,初生的蟾蜍如老鼠見了貓,潮水一般分開,給他開路,又驚惶地躲回池塘中。
那人緩緩走到了自己身前。
薛安一開始沒看清他是誰,心中一喜,以為衛長淵找來了。待看清來人是面色蒼白的卞翎玉,他心中沉了沉,十分絕望。
怎麽是這個沒用的凡人!
然而沒用的凡人都敢從萬軍從中過,他卻隻敢龜縮在此,這令他臉上一陣發燒,他連忙從假山後走出來。
“卞翎玉。”薛安叫住他,“你見到其他人了嗎?趕緊讓人去救師蘿衣,她在前廳和那個怪物拜堂!”
卞翎玉看向他。
不知是不是薛安的錯覺,月光下,面前這個人,明明已經虛弱得不像話,然而他的一雙眸子,卻仿佛隱約可見冷冷的銀色,他啞聲問:“她在哪裡?”
他的衣擺上沾了許多黏膩的腥液,看上去像是那些妖物的血。
憑著記憶,薛安給他指了路。
少年頷首:“多謝。”
“喂,喂!”見他直直就朝著那個方向過去,薛安連忙道,“你瘋了,去和我叫人幫忙啊!你去不是找死嗎?”
然而那少年充耳不聞,頭也沒回地朝著宅子走去。
薛安想要跟上去,但那群蟾蜍不知何時又無聲無息圍了上來。
而且它們還發現了他!薛安連忙揮劍去砍,劍觸在妖物身上,仿佛砍在了堅硬的岩石上。
斷了四肢,這些東西竟然還能很快長出來。
娘的、見了鬼!這群妖物是會認人嗎,怎麽方才就不攻擊卞翎玉?這個時候,薛安終於後知後覺想起一個問題,方才的卞翎玉,到底是真的、還是蟾蜍所化?
他臉色白了白,一時間進退兩難。
師蘿衣被人攙進了洞房。
幾個少女笑盈盈,妙語連珠地給師蘿衣說著祝福的話語。她們生前都是村裡的妙齡少女,如今變成了不化蟾,被蔣彥派來給她做婢女。
師蘿衣坐在床邊,隨手一摸,摸到了不少桂圓花生。
“……”蔣彥是她見過最講究的妖物。
成親嚴謹地按照凡間的規矩來。師蘿衣很不解:他做如此多的前戲,這是多恨她,要慢慢折磨她、讓她不得好死呀?
難道不該像薛安,直接安排一隻不化蟾往假山上一推就完事?
師蘿衣一直在找蔣彥的頭顱藏在哪裡,正要支使婢女們離開。誰曾想她還沒開口,她們臉色一變,推開窗戶,就如被惡鬼索命一般,爭先恐後竄了出去。
門被夜風吹開。
一個男子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到她腳下。師蘿衣心裡一驚,怎麽回事,蔣彥這麽快就來了?
那人踱步過來,師蘿衣繃緊了身體,準備隨時召喚神隕刀。
眼前出現一雙銀灰靴子。
銀灰?不該是紅色的嗎?然而那人還未等她動手,就直直倒下。
師蘿衣愣了愣,隱約嗅到來人身上的千香絲,她下意識接住了他,下一刻,蓋頭被人固執地一把扯下。
師蘿衣發間步搖叮鈴作響,她垂眸,驚訝地看向來人:“卞翎玉?”
少年捏著她蓋頭的手緩緩收緊。
他手腕上全是血,一雙冷淡的眸,卻死死地盯著她。
見她衣衫完好,他終於喘著氣,低咳了兩聲。
師蘿衣從他身上聞到千香絲的氣息,便知懷裡這個是真的卞翎玉,而非不化蟾。
“你怎麽弄成這樣了?”
他身上,全是不化蟾的黏液,還有他自己的血。
師蘿衣隱約聽到了風聲。她來不及解釋,怕蔣彥發現卞翎玉,隻好將他扶進櫃子裡。
師蘿衣把他藏裡面,道:“你先在這裡待著!”
“……”下一刻,手腕卻被人死死握住。
師蘿衣從來不知,原來眼前的少年,有這麽大的力氣,他握得自己的手腕生疼。
趕緊松開啊,蔣彥這時候進來的話,他們都得死。
她不得不掰開他的手。
“放開!”
“那人是妖物,不是你師兄……”滌魂丹反噬,令卞翎玉喉間一甜。一路走來,卞翎玉忘記自己殺了多少不化蟾,破了多少蜃境。
夜晚來臨,滌魂丹早已失去作用。他靠著自己鮮血,使不化蟾畏懼,才一路走到了這裡。天亮之前,他已是強弩之末,聽到薛安指路,他也隻趕得及阻止他們洞房。入目一片大紅,少女乖巧等著心上人的模樣,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好不容易握住了她,少女卻生生掰開他的手指。
卞翎玉幾乎恨得紅了眼。
別去!我叫你不許去!你就那般喜歡他,喜歡到沒有覺察半點不對,寧願陷入蜃境,相信一個虛妄?
然而櫃門,仍在他眼前無情闔上,他沾滿鮮血的手指被少女強硬掰開。
一口鮮血吐出來,卞翎玉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