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卞翎玉嗓音的清冷淡漠、蔣彥的溫柔,薑岐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有親和力,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是個脾氣不錯的好人。
師蘿衣數月前第一次在早課上見到薑岐,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麽古怪,此刻他在自己耳邊低聲說話,那股怪異感卻很明顯。
但她確定自己前世今生都與這位薑師兄並不相熟,眼前這張清俊的臉,十分陌生。
師蘿衣不知薑岐是敵是友,會不會又是一個卞清璿的裙下臣,抽回手腕,回答道:“師兄,我有急事。”
薑岐看著她抽回的手腕,笑了笑,十分溫和:“再急也不可這樣魯莽,我得看著你們,不能讓你們胡來。”
他的語氣雖然很無奈,但看樣子沒得商量。顯然薑岐作為帶隊師兄,不允許任何弟子在極寒冰谷這樣的地方冒進。師蘿衣抿了抿唇,低聲道:“知道了。”
她心裡懷疑薑岐的身份,便分了心思去關注他。
薑岐倒像是毫無所覺似的,又盯著其他弟子去了。
師蘿衣看不出什麽異樣,但到底多留了個心眼。當務之急是快些摘到冰蓮,她集中精神,運用心法,一直往前走。
前面好些弟子凍得瑟瑟發抖,不肯再往前一步。冰谷並不危險,但它的寒氣能突破大部分弟子的修為,令他們束手無策,像凡人一般感到寒冷畏懼。
行走在冰谷之上,總有一種自己隨時會被凍死在此處的感覺。因此想要抵達冰谷深處摘到冰蓮,要麽得修為高超,要麽得心性堅韌加嫻熟運用心法。
師蘿衣越往裡走,也覺得越冷。
很多弟子在半途已經停下了腳步,拒絕再往前一步。他們抱緊自己,身上起了一層寒霜,口齒不清央求道:“薑岐師兄,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可否允許我先回去?”
薑岐掩蓋住眼裡輕蔑的笑意,溫和地道:“沒關系,堅持不住的話,去入谷處等我,別在遺忘谷中亂跑。”
弟子如蒙大赦,也不管宗門考察了,連忙往冰谷外走。
薑岐回頭,見師蘿衣已經走出很遠了。
師蘿衣掐著決,走在大多數弟子前面,她的步子並不快,但也不慢,比起所有人瑟縮的腳步,她倒顯出幾分從容來。
風吹起她的披帛,少女裙擺飛舞,纖細的腰肢被勾勒出來。
她沒有回頭看任何人,薑岐笑了笑,突然知道,為什麽同門都覺得她目中無人,不好相處。
眾人都唯唯諾諾,唯她身上流著師桓的血,帶著修士的風骨,殘存堅韌的心性。
少女注定難以合群。
就像當年的師桓道君,少時也不怎麽受歡迎。若再給師蘿衣數百年,她或許會成為下一個師桓。然而薑岐知道,她沒有這樣的時間與機會。
他的師尊必定會折斷她還未豐滿的羽翼。
想到這裡,他眉毛輕輕挑了挑。師蘿衣的背影已經看不見,薑岐下意識去找卞清璿,果然,青衣少女也跟著不見了蹤影。
薑岐神情有幾分意味深長,這個卞清璿確實厲害,怪不能敢如此狂妄。薑岐甚至沒注意,她是如何消失的。薑岐倒是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然而,身邊一個師妹帶著哭腔驚恐道:“薑師兄,我動不了……師兄救救我。”
薑岐歎了口氣,溫和地笑著回頭:“別怕。”
他伸手按在這個廢物肩上,運了幾絲靈力進去,憐惜地說:“我送你回去。”
再一看冰谷之中,還有近百個廢物需要照料,他眸中暗了暗,壓住了眼底的不耐。
越往冰谷裡走,越是陡峭,師蘿衣已經隱約看見了暗色中大簇大簇盛放的冰蓮。
摘冰蓮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麽考驗。
人心易變,故人難測,一無所有,滿手鮮血,無家可歸,才是這世間最殘忍的考驗。
她蹲下,試圖施法撈兩朵冰蓮上來。身後突然傳來一股撞擊,靈力在冰谷中並不好使,師蘿衣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師蘿衣的反應很快,她回身,想要抓住身後的冰菱。結果看見一張無辜驚慌的臉,這一刻師蘿衣竟然絲毫不覺得意外。
是卞清璿。
不知卞清璿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焦急地伸出手,似乎要師蘿衣抓住她。
“師姐,抓緊我!”
師蘿衣冷冷地看她一眼,原本伸出去的手,垂落下去,任由自己墜入陡峭冰谷中。
晦氣,她心想,讓我抓住你,我寧肯摔得頭破血流。
師蘿衣能肯定卞清璿是故意的,她這個小師妹厲害得很,能輕飄飄地抵達極寒冰谷最深處,怎麽可能笨拙到不小心把她撞下去。
按照前世的套路,師蘿衣幾乎能猜到卞清璿想做什麽。
把自己撞下去,然後引得自己發怒,再當著所有人哭訴辯解她不是故意的,顯得她這個師姐刁蠻不講理,自己沒能力在冰谷中走穩,還怪罪小師妹。
師蘿衣氣得笑了一下,但很快心平氣和。
卞清璿,師蘿衣心想,很好,你給我等著。
卞清璿伸出去的手,只差一點就握住了墜落的師蘿衣。
她表情還維持在無辜慌張,然而當指尖隻觸到冰谷冷風的那一瞬,卞清璿的眸色冷了冷。
少女寧肯墜落山谷,也不願接受她的半點好意。
哎呀,厭惡自己到了這種地步麽。卞清璿在心中低低嗤笑一聲,若無其事地將手收回來。
卞清璿趴在冰谷上看,面露擔憂:“師姐,你沒事吧。”
她本以為師蘿衣已經跌入了一堆冰蓮之中。
冰谷會把修士的身體變得極其脆弱,師蘿衣掉下去,一定會受傷,但她卻並沒在谷底看見人。
卞清璿似有所感,朝一旁看去。
一柄火紅的神隕刀被師蘿衣插在冰谷中,少女踩在刀鋒之上,逆著烈烈寒風,像一隻幼鷹。
谷上多冷,深谷處只會更冷。
師蘿衣發絲結了霜,長睫也凝出了透明的冰花,她輕輕一眨眼,就有冰花墜落。冰花從她長睫垂落,在少女柔軟的臉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
這一幕有種怪誕的美感。
卞清璿愣住,還沒反應過來,被借力上來的師蘿衣,一腳踹了下去。
方才她推師蘿衣的力度有多大,這一腳就重十倍,卞清璿摔在冰蓮之中,悶悶地哼了一聲。
冰蓮在谷外脆弱易融,在谷中卻是世間最鋒利的銳器。
卞清璿的衣衫頃刻間被劃破得七零八落,鮮血從她身下蔓延。她的額頭被撞破,血線順著她的眉眼留下來,卞清璿垂著眸,眼中隱約有陰戾之色。
卞清璿抬頭,望著師蘿衣離去的背影。半晌,沒忍住笑了下:“師姐總是這樣,好狠的心呐。”
她滿臉的血,坐在谷底望著師蘿衣。
師蘿衣抬手召回神隕刀,順手再摘了兩朵冰蓮,看也沒看她,轉身往外走。
她甚至不想和卞清璿講話。
師蘿衣抬頭看了眼天色,發現已經黃昏,她往外走,明白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她回到明幽山,估計快要天黑。
因為她不曾回頭看卞清璿,也就沒有看見深谷處奇怪的一幕。
冰蓮瘋狂地吸著卞清璿流出來的血,轉瞬開到極致,卻很快又大片大片枯萎下去。
諸多冰蓮,一瞬凋零。
師蘿衣出了山谷,天色擦黑,薑岐還在等著她。
見少女衣衫凌亂,頭髮也亂糟糟的,臉頰還多了劃痕,薑岐驚訝道:“蘿衣師妹怎麽弄成了這樣。”
師蘿衣把其中一朵冰蓮交給他,沒有回答這個一言難盡的問題,隻問他:“薑師兄,我能自己留一朵麽?”
薑岐見她懷裡護著的冰蓮,淺淺笑了笑:“當然。”
“謝謝師兄。”
薑岐見她並不打算與自己多話,道了謝便走,開口道:“師妹等等。”
少女困惑地回頭看他。薑岐靠近她,從一開始,他就看出來她的急切,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冰蓮上,多了幾分探究。
薑岐抬手,在師蘿衣發間一拂而過。少女睜大眼睛看著他,下意識想躲。
他心裡好笑,溫和道:“方才師妹發間帶出來了一隻冰蓮花靈,現在已經沒了。”
他攤開手,一隻冰藍色的花靈躺在他的掌心。
“哦。”少女點點頭,“謝謝師兄。”
冰蓮叢裡確實有花靈,花靈會藏在修士身上吸血。應該是她方才掉下冰谷,被寒風吹在她身上的。
薑岐含笑看她走遠,目光落在少女發間,取而代之花靈的,是一朵含苞的白色小花,輕輕地別再她的發間。
他漫不經心抬手,捏碎了手中幻化出來的花靈。
天色已晚,丁白不敢進院子,清了清嗓子,遠遠問詢到:“公子,天黑了,要落鎖了麽?”
裡面安靜了許久,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聲。
那人的聲音,也與這未過去的寒冬一樣冷:“落。”
丁白得了令,準備把門關上。
他心裡嘀咕,卞翎玉今日不知怎麽了,卯時自己還沒起來,就見他起來了,蹙著眉半晌,最後讓他把卞清璿年前送的那套衣衫拿來。
丁白驚訝不已。
要知道,卞翎玉不愛碰卞清璿的東西,別說衣裳,就算是丹藥,往往也只有一個字,扔。
這兩兄妹的關系一直古古怪怪,哪怕丁白是個孤兒,也知道不太對勁。但他只是個靠照顧卞翎玉換取丹藥來賣靈石的,管不了那麽多。
丁白好不容易從箱底翻出那套月白色衣衫,見卞翎玉換上,眼睛都瞪大了:“公子這樣真好看!”
丁白年紀尚小,又在外門長大,並不怎麽會恭維人。因此說話往往真心實意,他常常覺得卞翎玉十分好看,甚至比外面盛讚的長淵師兄還要好看!
只是那雙墨灰的眸子,始終冷冷的,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丁白鮮少見他穿新衣,還是這樣好看的衣衫,忍不住連聲讚歎。
聽到小少年的驚豔的讚美,卞翎玉抿緊了唇,沒有吭聲。
丁白莫名覺得他心情還不錯,下午便腆著臉問了一些卞翎玉煉丹的事。
丁白倒沒覺得卞翎玉一個凡人會煉丹有哪裡不合理,畢竟他的妹妹可是煉丹天才。
沒想到卞翎玉皺了皺眉,倒還真指點了幾句。主仆二人這樣和諧的氛圍,一直維持到黃昏來臨。
卞翎玉原本一直在那棵埋了女兒紅的樹下看丹書,眼見黃昏過去,書被他捏皺,丁白忍不住提醒:“公子,書要破了。”
卞翎玉看他一眼,扔了丹書,面無表情,低聲道:“果然還是騙我的。”
丁白摸不著頭腦:“什麽騙你的。”
卞翎玉卻沒有回答他,又在樹下待了片刻,最後回了屋子。
卞翎玉的背影看上去冷冰冰的,丁白卻莫名覺得他有些蓋也蓋不住的疲憊。再晚些,卞翎玉扔給他一件衣服,平靜道:“拿去燒了。”
丁白一看,正是早上卞翎玉換上的那身。丁白有些可惜這樣好看的衣裳,然而看卞翎玉的臉色,隻得照辦。
火光跳躍在卞翎玉的臉上,一直到落鎖,他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丁白歎了口氣,大人真是太難懂了。
他剛要把門嚴嚴實實關上,一隻手卻驟然撐住門縫。丁白驚訝地看過去,小臉又紅了。
“昨日的師姐?”
“是我。”師蘿衣喘著氣,“你家公子睡了嗎?”
“還、還沒呢。”丁白傻乎乎地望著她笑。
師蘿衣說:“那就好。”她把冰蓮上交宗門,就從遺忘谷一路疾馳回來,生怕卞翎玉已經睡了。
“師姐又來找我家公子嗎?”
“是,能煩請你通傳或者帶路嗎?”
丁白歎了口氣,很有經驗地小聲道:“我家公子心情很糟糕,或許會罵人,他要是對師姐動手,師姐就叫我,我來保護你。”
師蘿衣忍不住笑了笑,她做魔修時對孩子都很包容,何況現在。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認真說:“好,謝謝你,有危險師姐會叫你的。”
丁白忍不住碰了碰自己被摸的小腦袋,臉蛋紅彤彤的,儼然忘了卞翎玉的可怕。一回生二回熟,把師蘿衣帶到了卞翎玉的房間,仰起頭求表揚。
就見師蘿衣望著半開的房門,神情複雜。
卞翎玉先前身子不好,平日往往丁白落了鎖後,會來屋子裡添炭,因此門並沒有關嚴實。
透著半掩的門縫,一燈如豆,師蘿衣一眼就看見了衣衫半敞開的卞翎玉。
真要命,就這樣一眼,她又看見了那日看過到的景象。少年的身體並不如他看上去那般病弱,相反,他皮膚很白,卻肌理分明,寬肩窄腰,透著一股力量感,沒什麽表情時,仿若清冷的玉像。
夜晚來臨,骨刺已經沒法再用。卞翎玉在燭光下冷著臉削一支竹節,聽見丁白怎怎呼呼的腳步聲,掩唇咳嗽了一聲,壓住唇間的血腥氣,冷聲道:“進來。”
他並不知道師蘿衣也在門外。
丁白眨巴著眼睛看向師蘿衣。
師蘿衣莫名有些心虛地道:“我、我還是不進來了吧?要不你出來。”
天啊,她在說什麽!
果然,話才出口,就見卞翎玉削竹節的動作頓住,那雙冷冰冰的眼眸,落在了她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