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寺,西南側。
大雄寶殿。
此殿乃是三寶殿之一。
民間有“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之說。
佛門以佛、法、僧為三寶,三寶殿指的便是佛殿、法殿、僧殿、
佛殿是指大雄寶殿。
一般也只有較大規模的寺廟才有,乃是清靜高潔之重地,
同時也是進行禮拜、誦經和修行的主要場所。
必要時刻,也兼顧寺廟們做法事的需求。
無事自然不可亂闖。
東林寺亦是如此,西南側的大雄寶殿,修得莊嚴肅穆,佛像金光燦燦。
一般只有節日慶典、迎送佛寶,或是舉行重要法事,才會開啟。
今夜便是如此。
入夜後,東林寺內的大雄寶殿燈火通明。
正在進行一場驅除鬼魅的隆重法事。
一具裝屍體的棺材,擺在佛堂後殿,周圍聚了一圈嬰臂粗的蠟燭。
前殿內,有些人滿為患。
不過大都是穿著黑色僧服的東林寺僧侶,端坐誦經。
帶頭的是多日不見的善導大師,他身穿一身鄭重昂貴的法師袈裟,白須飄飄,端坐在最前方。
這一副仙風道骨模樣,任誰見了,都得喊一聲“大師”。
善導大師面帶憐憫蒼生的表情,為慘遭不幸的施主舉行驅邪法事。
後方,秀發等幾位小沙彌跟在後面,一起誦經,只不過其中有一個沙彌,似是熬不住這麽晚的法事,發了個哈欠。
善導大師微微偏頭,秀發拉了拉同伴,小沙彌立馬住嘴,收起懶散倦色,一本正經的打坐。
秀發瞧了眼師父的敬業背影。
能請來大慧高僧來親自做法事,當然是價格不低,這次付錢的是個豪客,難怪師父今晚這麽敬業。
秀發不禁敬佩起來。
本來趙如是屍首的驅邪法事,是縣衙那邊委托東林寺做的,屬於純義務了。
師父自然沒太多積極性,不過秉持慈悲為懷的原則,還是接下了,
不過,起初當然不是在大雄寶殿這種隆重地方舉辦,用個最低規格意思下就行了,畢竟大夥也要吃飯的不是,像今晚這樣全寺大半人聚過來,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可誰知道,屍首剛運上山來,就有“家屬”積極認領。
而且還是出手大方的豪客,師父眼裡精光一閃,立馬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豪客家屬深感佛法精妙,明白了必須狠狠操辦的道理,於是大手一揮。
也就有了今夜這規格。
先不下葬,連辦三天三夜,必須聖光度化鬼魅!
用某位小沙彌白天私下嘀咕的,年底能不能加餐加獎,就看這三天了。
於是全寺上下的僧人,除了值班要地、沒法抽身的,大都被師父召集了過來,毫不缺席,參加法事。
畢竟價格是按人頭算的……
旁人看了,高低得感慨一句敬業。
此刻,大殿前方,被一眾僧人圍聚的一小撮“家屬人群”中,
有一位褐發綠眼的波斯人。
李栗四顧打量了一圈肅穆佛殿,
跟隨著善導大師念了會兒經,他站起身,先是安慰了下旁邊哭哭啼啼的“家屬”,然後帶著身後的密印頭陀、輕佻道士等護衛站起身,走向後殿那邊。
“阿彌陀佛,施主請留步。”
是善導大師走了過來,喊住了李栗一行人。
“還沒問,施主貴姓,是趙縣尉的什麽家屬。”
李栗不動聲色打量了下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嘴角微微扯了扯。
趙如是一個光棍有個屁的家屬。
大殿內正在哭哭啼啼的所謂家屬,都是他花銀子雇來的,專業哭場,主打一個真情吃席。
而李栗與密印頭陀等人,自然也不是家屬,而是從潯陽城那邊連夜趕來調查的。
只不過為了延緩下葬的儀式,特意加價,讓法事多辦幾天罷了。
爭取調查,同時……嘗試一下。
此刻,被善導大師主動搭話,李栗點頭,言簡意賅:
“免貴姓李。”
善導大師:“趙施主家眷,不應該是姓趙嗎。”
說完,老住持好奇的看了看波斯商人身後打扮奇怪的同伴們。
被指出漏洞,李栗眼皮都不抬一下。
不說話,就這麽看著善導大師。
“咳咳。”
氣氛有些尷尬,善導大師咳嗽了聲,決定還是不和錢過不去,沒再多問。
“李施主,為何帶些閑人,佛門重地,還是得講究一下的。”
善導大師有些瞧了眼看秘印頭陀、輕佻道士,不動聲色的提醒道。
李栗淡淡:“朋友而已,前來吊瞻,大師勿太小氣。”
“不是小氣,主要是我佛精妙,老衲不才,又外號口吐蓮花大慧高僧,女皇陛下親自賜號,老衲怕等會誦經講典,不小心度化了二位算是同行的小友,搶著要入我蓮宗佛門,到那時就難辦了,畢竟人家也有師傳,這撬牆角有點不講究。”
善導大師歎氣,表情歉意。
“……”李栗、密印頭陀、輕佻道士。
眾人忍不住看了看煞有其事的老和尚,臉色各異。
你擔心這個不講究是吧?好好好。
密印頭陀低頭念經,默默搖頭。
輕佻道士嗤笑一聲。
李栗壓住抽搐的嘴角,擺擺手:
“沒事的,高僧盡管誦經,若是能度化我這兩位朋友,回頭是岸,習得大乘佛法,也是一樁無量功德不是?”
輕佻道士嚴肅點頭:“請大師務必渡我。”
善導大師尋思:“倒也有道理。”又朝輕佻道士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李栗笑了笑,這麽看,錢也不算白花,不僅爭取到了調查時間,還能在無聊等待時,樂一樂。
善導大師悄悄望了下左右,找個理由,把李栗拉到一旁,壓低聲道:
“老衲發現趙施主的邪有些難驅,正巧最近老衲讀金剛經,略有大成,新悟得一套渡人的佛法,精妙在於一個‘緣起性空’的闡明上。
“如來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此三句,乃金剛經的核心真意,就算再邪門的妖魔鬼魅,都可‘性空’一二,主攻一個堪破虛妄,消除業障……
“不知李施主可願為趙施主嘗試一下……”
李栗本以為是什麽重要事,結果原來是“化齋討飯”,他心中無語,面帶嚴肅,點頭歎息:
“都行,性空大師不是……善導大師,您看著準備吧,定要讓我這兄長走的安穩,最好能捉到那妖怪,消除此業障。”
“善。”
善導大師壓笑點頭,喜滋滋的跑去準備。
豪客就是豪客,從不討價還價。
同時,他對於李栗等人私自去往後殿觀摩屍體的不講究行徑,假裝沒看見。
李栗失笑,帶著密印頭陀、輕佻道士還有兩位鮮卑漢子重新走入後殿。
剛入內。
輕佻道士朝身子佝僂、破舊僧服的密印頭陀調笑一聲:
“老禿驢,這見錢眼開的禿驢同行要講金剛經呢,還講什麽緣起性空,這不是你那佛宗最擅長的嗎,不得和他講講法,教教他?說下你是密印寺的,說不得還能收一老徒兒,也算不虛此行。”
已是棄徒的密印頭陀低頭不理。
“阿彌陀佛。”低語一聲。
李栗走上前,打開白布,壓著惡心氣味,打量屍首分離出的斷面傷口。
又取出一枚魏字令牌,看了一眼。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波斯商人臉色愈發陰沉。
輕佻道士笑問:“那人會來?真是傳說之中的執劍人?”
李栗微不可察的點頭,瞥了眼夜色,臉色嚴肅。
密印頭陀忽道:“如來。”
……
歐陽戎陪著柳母吃完晚飯,嘮了會兒家常裡短。
等她們都睡下,輕手輕腳掩上房門,出門而去。
他這次低調趕來龍城,帶上了琴盒與一個包袱。
包袱裡放有一副青銅假面,與一枚名為墨蛟的補氣丹藥。
此行,僅帶這三物。
趁著時間還早,歐陽戎去了一趟地宮,找到了許久不見的秀真,遞了些糕點,聊起天來。
是真的聊天,伱一言我一語。
雖然大多數時候,倆人都不同頻,聊出了獨孤。
四周空蕩,歐陽戎安靜坐在蓮花台座上,抬頭望了眼頭頂井口外的月色。
忽然想起了啞女繡娘,自語:
“緣起性空……”
他與繡娘的“緣”也不知還有沒有。
說到緣,歐陽戎感觸頗深。
善導大師前段日子鑽研起金剛經,嘮叨什麽三句義、什麽緣起性空,還經常寫信寄書,與他討論來著……
歐陽戎前世對佛法不感興趣,但對高分上岸感興趣。
今生對佛法也不感興趣,但是對賺取功德感興趣。
所以他對佛法算是“略知一二”吧。
起初,本來是善導大師找他討論的,當然,也有小小的炫耀佛法高深的意思,只可惜找錯了人,
結果到了後面,二人信交,逐漸變成每次都是歐陽戎單方面從各個角度信手拈來的輸出,善導大師能說的話則是越來越少,隻好開始負責頓悟,有些乍舌的拍起馬屁,這話倒是如滔滔江水般不缺,還誇明府有“大慧根”,惹得年紀輕輕就已十八的歐陽戎奇怪,大師是怎麽知道這事的?
說回來。
金剛經,全稱《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所謂三句義,是一種表達式,其在金剛經等佛門經文中頻繁出現。
是一種肯定的同時、又否定的句式。
例如金剛經中,一句經常出現的話……如來說世界,既非世界,是名世界。
大致意思是:如來說有一個世界,不是世界,它叫世界。
聽起來很矛盾,像是一個文字遊戲,裝神弄鬼。
但可以稍微結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三境界來理解。
雖然並不全對。
在眼下靜心的歐陽戎看來,佛門三句義觸及的問題更深,
涉及到一個關於世界本質的問題……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實體?
若還是在前世考研的時候,歐陽戎會斬釘截鐵的點頭,當然有實體了,物理學不存在了是吧,世界不是實體是什麽?
可是來到這方世界後,他接觸到練氣士的存在,他親眼目睹了世界萬物皆擁有的“氣”的神話法則。
對於以往認知裡,儒釋道三教僅僅停留在教科書中的概念,歐陽戎有了新的理解,開始思索回顧。
再看金剛經三句義。
第一句話,如來說世界。
佛是說有一個世界,但你千萬別把這個世界看成實體。
第二句話,即非世界。
如來立馬否定掉了這個世界是實體的存在。
而第三句話,是名世界。
否定掉了世界作為實體,但是你又不能把世界直接否定掉,否則怎麽解釋當下我們所見所感的萬事萬物?
所以,它依舊是一個世界,但不是實體構成,
釋迦摩尼認為,它是由“緣起”構成的,但本質是空的。
萬事萬物,自性本空。
那麽能讓人所觸所感,又是怎麽來的呢?
是由因緣聚合而成。
也就是緣起。
緣聚而成的事物,也會緣散而離。
所以才有——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這就叫緣起性空。
它是一個佛門各宗廣泛接受的重要概念,若是不承認這一點,那就不是佛門宗派了。只是各宗對“緣起性空”的解讀,方向側重各有不同罷了。
同樣,若是不同意“緣起性空”這一點,那就不可能理解大部分的佛門禪語。
看佛經會一頭霧水,覺得不像人話,封建迷信。
例如當初地宮醒來,鶴氅裘老道突然問歐陽戎的。
何為聖諦第一義?
他答了廓然無聖。
但是當時的歐陽戎,只是邏輯上的理解,遠沒有現在這般深刻。
地宮內,默默嗅著空氣中漂浮的佛寺檀香,歐陽戎沉默良久,突然轉頭朝呆呆枯坐的秀真道:
“說來可笑。
“睜眼來到這座地宮前,我從不相信什麽緣起性空,不相信什麽緣生緣滅,直到後來,在千百般期待下,我兌換了歸去來兮福報。
“在發現我永遠也回不去的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緣起性空。”
他擺了擺手中青銅假面:
“以前一直堅定認為、理所應當永遠存在的考研、親情、家鄉……在福報揭示的那一天,我知道它沒了。
“回過頭來,我突然明白這一項一項曾經生活裡的條條框框,本質上全都是空空如也的。
“在經歷了絕望狂怒、心如死灰、迷茫無助之後,我撿起這副阿山留下的面具,重新戴上,那天是新的緣起。
“我也開始深知,遇見的小師妹,遇見的嬸娘,遇見的六郎,遇見的阿青一家、離閑一家,等等等等,這些正在進行的因緣情感,它們本質上一樣,也是空空的。
“所謂緣起則生,緣散則滅,萬事萬物,莫不如此。
“但是,不知大師,你說,我能因為本質是空空的,就幻滅虛無,隱世遁空,去消極否定這些已有的嗎?”
不等秀真回答一句“不知”,歐陽戎自問自答:
“不。
“應當更珍惜才對啊。”
呢喃青年低下頭顱,輕輕戴上面具,懷抱琴盒,站起了身:
“不知大師,下次來看你。緣起性空,我與你有緣,與地宮有緣,與兩次守我蘇醒的繡娘也有緣,緣才是最重要的,期待下次。
“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