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樓三樓,水仙包廂。
黃萱愣愣看著突如其來的面癱道袍青年。
旁邊五大三粗的絡腮胡漢子不明所以,左右瞧了瞧他們,他臉色不耐煩的驅趕起陸壓:
“去去去,你這牛鼻子好沒禮數,擅闖房間不說,還說話謎語,莫名其妙,最煩你們這種裝神弄鬼,說話就是不說利索……”
黃飛虹擼胳膊上前,黃萱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角。
“爹爹……”
黃飛虹回頭一看,黃萱朝他微微搖了下頭,輕聲:
“讓這道長說。”
屁股已經離凳,準備扭頭奪門跑路的面癱臉道袍青年側目看著黃飛虹,見其被女兒按住,危險暫時解除,陸壓微微松口氣。
別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是道士遇上二愣子有話說不出。
什麽,你說堂堂一位上清山下行走的面子呢?
那問這話的人,大概是不知道當初桃谷問劍陸壓第三個上台,輸了尚是六品的雪中燭一劍,灰溜溜摔下高台,然後在萬眾矚目下,爬起來,大方丟下一柄桃木劍,拍了拍屁股淡定走人的英勇事跡了。
之所以比他先登台的那一位劍修與一位長安劍俠分別一死一傷,而只有他安然無恙回來,不是沒有道理的。
師父教過,行走江湖,只要不是大道死仇或者斬妖除魔,打不過就趕緊認慫吧,最好再誠懇心服的誇兩句對面,化乾戈為玉帛,別死撐面子,意氣用事。
至於打得過……那就更不能打了,過招之後,也要謙虛恭維,隻贏那麽一線,最好惜勝之後,還惺惺相惜的誇上兩句,以和為貴。
伱問為什麽?
陸壓不是沒有問過,記得當時,常年仙風道骨、雲淡風輕表情的師父突然踹他屁股,吹胡子瞪眼的,恨鐵不成鋼的罵,打你個無量天尊呢打,茅山就這麽點弟子了,只剩寥寥幾脈,你再白送,是想要絕脈不成?這寒磣祖師堂收徒還沒地下閻王上門收人收的快。
其實也有其它師叔伯,性子剛烈執拗,反對他師父的觀念,不過這些師叔伯都沒有師父活得久,撐到百歲高齡。
誰叫師父命最長呢,他命長,陸壓決定聽他的。
師父教的這一招與“降神敕令”並列的上清絕學,陸壓以後要傳給新小師妹,希望她可以繼續保持本屆茅山的優良作風,千萬不要出岔子。
包廂內,安全下來的面癱臉道袍青年點了點頭。
“道長有話請講。”
黃萱左右環視了下貴婦人安排的豪華包廂,朝陸壓道。
陸壓面無表情:
“這裴姓婦人和她同夥們,是揚州來的商賈,最近一擲千金,在星子坊大肆置購舊宅,欲翻新倒賣,不過星子坊小房東太多,不願賣房的釘子戶不少,他們雖然有錢,卻也遇到了棘手阻礙……”
話到這裡,陸壓止聲,點到為止,觀察面前小女娃表情。
黃萱怔了下,旋即臉色變了變。
黃飛虹疑惑四顧二人臉色,“怎麽了,小萱?”
女兒不答。
他又迷糊問陸壓:“牛鼻子,這棘手阻礙,和今日吃飯有什麽關系?你到底啥意思……”
陸壓沒有說話,默默看著黃萱。
她滿臉通紅起來,卻低下腦袋,似是看了看今日為了敬酒、新換上的漂亮裙裳。
屋內無聲。
黃萱突然站起身。
“爹爹。”有點顫音。
“怎麽了小萱?”黃飛虹擔憂:“到底怎麽了,你別嚇俺。”
“昨晚你陪我一起挑的那間閨院真好看,又寬敞,又有秋千,除了朱樓,還有寬敞小院,院東角有一塊小空地,我沒事還能種蔬果呢,來春給你做點下酒菜,還有院子外花園裡的梅樹,可以換季時摘新鮮梅子……”
黃飛虹一愣,撓頭笑說:
“你喜歡就好,那麽大的宅子,就咱們倆住,嘿嘿,你想住哪都行,咱們還可以把鄉下的親戚朋友請來,到時候就熱鬧咯,沒想到我黃大這輩子也能有大房子,不過原來乾的活俺還得繼續乾,不能坐吃山空,小萱可以休息下,待在宅子裡等俺……咦,小萱,你怎麽哭了?”
絡腮胡漢子說到一半,眼瞪的銅鈴大,他第一時間擼起袖子,朝某人大吼:“牛鼻子!你又偷偷做什麽壞事,惹哭俺女兒……”
“……”陸壓。
然而,黃萱卻死死拉住了暴脾氣的爹爹,她朝陸壓說:
“道長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求求您了,事後定有厚報。”帶有哭腔。
“你先講。”陸壓點頭:“厚報不用,舉手之勞,能幫盡幫。”
黃萱空張開嘴,安靜了下,她耳邊滿是樓下熱鬧迎接貴客的聲音,身處奢華包廂的她突然走去,推開了窗戶,藍天白雲、滾滾江水還有百軻爭流之景,混雜著魚惺味的江風撲面而來。
熟悉的碼頭市井味道。
黃萱回頭看向陸壓。
……
“長史大人大駕光臨,大夥翹首以盼多時了,終於一睹尊顏。”
歐陽戎、謝令薑被裴十三娘熱情迎進了一樓大廳。
周圍陪伴隨行的一眾豪富商賈們,在裴十三娘的介紹下,也是紛紛好言送上。
和此前小師妹生辰宴時的擺設差不多,一樓大廳擺有十來張桌子,桌桌美酒佳肴,侍女捧酒。
顯然已經被裴十三娘等人包場。
歐陽戎環視一圈大廳,發現了不少熟悉面孔。
潯陽城內腰纏萬貫的豪商大賈、文采斐然的詩人名士、還有一些眼熟的江州官吏……全都朝他投來目光。
不過一般這種飯局,除了大廳內的場子外,在二樓包廂裡還有安靜人少的第二場。
前者是講話作秀的,後者才是真正關門談利益私事的地方。
一般都是在小場子談完後,出來到大場子,挨個的敬酒接酒,演講作秀。
按照歐陽戎對長袖善舞的裴十三娘了解,還有此前陸壓的報信來看,今日這場盛大午宴應該也不例外,肯定有個詳談私事的飯桌。
歐陽戎沒時間墨跡,直接朝裴十三娘道:
“去包廂吧,今日肚餓,先吃口飯,在下和十七娘吃飯喜歡安靜點。”
裴十三娘也不知有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臉上露出難色:
“長史大人體諒下大夥的殷切熱情,這次您能蒞臨指導,大夥期待許久。
“大夥也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您路見不平幫助黃家父女的善事,都很敬佩您的品格,視為師表,今日午宴,不少人也是主動前來,托各種關系,奴家不太好拒絕,希望長史大人勿怪。
“黃家父女已經到了,就在樓上,為了今日午宴給長史大人敬酒,他們也是準備了許久,心情激動。”
裴十三娘提起侍女托盤裡的酒壺,給歐陽戎恭敬倒了杯酒遞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捏著杯腳,環視全場:
“對了,順便宣布一件事,奴家在潯陽城,認識一些揚州同鄉,也是做生意的,有些余錢,長史事跡,大夥聞之動容,聚在一起商量了下,決定借著今日午宴、大夥都在場的機會,給星子坊捐贈一筆,也算緊隨賢士腳步……”
她朝歐陽戎曲腿,款款行禮:
“長史大人,至聖先師說見賢思齊焉,您以身作則,引導潯陽循循向善風氣,奴家甚是敬佩,如仰高山。
“趁著大夥都在,長史大人何不飲幾杯酒,講上幾句,再移尊包廂,清淨吃飯……長史大人意下如何。”
眾人聞言,乍一聽都以為裴十三娘與歐陽長史關系不錯,一番建議也是妥當體貼。
場上響起一陣善意笑聲,紛紛誇讚起歐陽戎,請他講幾句。
謝令薑蹙眉,環視全場,心生不滿。
以裴十三娘為首的這批揚州豪賈,說這種漂亮話架著大師兄,這不是讓人下不了台嗎。
講兩句?
有些話是能隨便講的嗎,對於大師兄這樣的地方長官來說,當場講話,就是表態,在外人眼裡就是釋放某種信號……
歐陽戎沒接酒杯,也沒去回應那些吹捧揚名的馬屁話,不置可否,他看了眼裴十三娘:
“給星子坊捐贈一筆,怎麽個捐法?”
裴十三娘立馬道:
“奴家與同鄉們學習長史大人的優良作風,跟隨大人腳步,商討過後,決定贈送一座新宅,給備受黑房東欺壓的黃家父女,另外,後續還會再拿出三套房子,改為濟養院,免費開放給窮苦百姓,定期派送粥糧,收容坊內的殘障人士……
“欸,雖然這些房子,都是奴家與同鄉們從那些惡臭小房東們手裡高價收來的,但高價就高價吧,只要能幫助百姓,這些都無所謂了……”
她無奈搖頭,不動聲色掃了眼眾人反應,話鋒一轉:
“說到這個,長史大人,奴家與同伴們早就聽說那些星子坊的小房東們,喜歡聯手欺壓百姓,經常粗魯趕走租客,而且所租房子也是年久失修,住宿條件極差。
“這些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少百姓怨聲載道,黃家父女之事,只是其中一個縮影。
“這次,大夥聽說長史大人救助黃家父女的事跡後,不少人更是厭惡這些惡臭小房東們。
“其實,長史大人有所不知……奴家與同鄉們早就看不慣此事了,從年初起就一直籌款,辛苦收購舊宅,目前是準備翻新過後,重新租賣給受欺百姓們,不同於那些惡臭小房東,咱們會做到公平透明,絕不會發生那種毀約趕人之事。
“長史大人覺得如何,可否指導一二?”
裴十三娘誠懇詢問意見。
歐陽戎不語。
全場眾人初聽此事,紛紛喝彩。
不少人表情露出恍然神色,隻道這次午宴,原來是為了這事,看來裴十三娘與這位長史大人關系匪淺,正在推動某些事情,於是愈發給面子的喝彩讚同。
謝令薑皺眉看向裴十三娘,瞪了眼她。
這口齒伶俐的婦人,表面是給大師兄揚名,給他政績添光,但實際是在給自己的大肆收房鋪路。
大部分人要是聽說今日之事,還以為大師兄是在公開站台,以為裴十三娘這批揚商是背靠大師兄……
江州大堂下轄官署機構的官吏們,但凡識趣機靈,都會給這批揚商主動讓開路。
謝令薑輕抿紅唇。
雖然從當下看,大師兄、裴十三娘,還有黃家父女,都各有所得,今日算是三贏,可是請問,三贏之下,輸者何人?
首先可以確定利益受損的群體,不在眼下潯陽樓內……
另外還有一點,這批揚商以後收房途中,萬一出了什麽問題,大師兄的名譽也要連帶受損。
不過,這裡面其實有個小訣竅,倒是可以讓大師兄規避風險,比如……只要在他任期內不發生大矛盾,這就算是他的一份政績,先升官走人再說,至於以後的問題,那就是下幾任江州長史、刺史的責任了。
歐陽戎點點頭道:
“諸位善心捐贈,本官當然欣慰,不過有一些話,可能有些刺耳,這兒人多,大夥只是吃個飯,不太想打攪大夥心情,但本官又必須說,性子直,還望恕罪。所以,裴夫人確定,現在不上樓吃飯?那下官就當場講了……”
裴十三娘聞言,立馬敬酒打斷:
“黃家父女等待已久,要敬長史大人一杯酒,有話等會細聊,還望長史大人勿怪。”
她使了個眼色,綠衣丫鬟立馬上樓去喊人。
“行,不上去的話,那就直接說了。”
歐陽戎頷首坐下,夾了口菜,放入嘴中。
裴十三娘暗道不妙:“長史大人……”
就在這時,綠衣丫鬟慌張跑回,來到裴十三娘身旁,慌亂耳語,聲音有點大:
“夫人,不好了,人不見了,奴婢進去時,包廂沒了人影,至於桌上擺放一疊新裙,還有……還有一張房契,臨江的窗戶是打開的。”
“什麽……”裴十三娘驚呼,又立馬收聲,不敢去看側目的歐陽戎等人,她眼底慌張起來,低聲呵斥丫鬟:“你們怎麽看著人的?趕快去找!”
歐陽戎與謝令薑對視了一眼,臉色都有些意外。
謝令薑發現大師兄突然笑了,站起身,趁機朗聲,當眾開口:
“本官其實想說,裴夫人還有諸君可能認錯人了,那什麽黃家父女,本官一點也不認識,沒有幫過,可能是其它善心者吧,今日謝錯人了。”
他轉頭,朝謝令薑狀似隨口問:“等等,難道是十七娘幫的,打我的名號?”
謝令薑默契,在眾人面前冷臉道:“不知,忘了。”
歐陽戎點點頭,反而安慰起了面色尷尬的裴十三娘:
“不過沒事,也是善事一樁,本官原則支持……突然想起官署那邊還有要事,拖不得,吃飯還是免了吧,本官講兩句就告辭。”
眾人睜大眼睛,面面相覷,隱隱嗅到了一股火藥味,旋即,眾人看向裴十三娘的眼神變了些,其中有人幸災樂禍,甚至有人喝茶看戲起來。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副好學姿態:
“裴夫人,下官其實有一事一直不解,你說要鏟除那些惡臭小房東,沒錯,這些小房東有時候確實挺小氣,但是你們說,把星子坊的舊房子收上來,翻新過後,重新租出去或者賣出去,造福廣大百姓……
“那麽請問,您嘴裡這些能買得起新宅的老百姓們,到底是哪一批人?怎麽和本官認識、理解的老百姓有點不太一樣?”
萬眾矚目下,裴十三娘身子一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