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夏接起手機,才說了一句「喂,李……」就同時聽見「砰」的一聲巨響,同時感受到近距離的氣流衝擊。
一大清早的,有個男人從天而降。
顧清夏認識這個男的,他是她同樓的鄰居。他開一輛捷豹,他妻子開一輛寶馬越野。他看起來三十來歲,他妻子比他小不少,大約不到二十五。年輕貌美,像個小姑娘,還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日常穿戴、手錶、鞋、包,一看就是過著中產階級頂層的富裕生活。他家只有一個地下車位,給他妻子用了。另一個車位也在地上,離顧清夏的車位不遠。她和他,時時能偶遇。
顧清夏不喜歡這個男人。他的眼睛太活,一看就是想得多,卻又並不善於收斂的人。不像景藝和李盛那樣城府頗深,能把喜怒掩於微笑之下,讓人從表面上無從揣摩。
平時他妻兒都在的時候,大家就擦肩而過。就他一個人遇到顧清夏的時候,卻會含笑主動打招呼。電梯裡不動聲色的撩過她兩回。嬌妻麟兒在懷,還想在外面搞三搞四。
好在還知道進退,顧清夏給過他兩回冷臉,他也就識趣的知難而退了。
雖然顧清夏不喜歡他,但也能看得出來,這男人是活得意氣風發,張揚肆意的。雖令顧清夏不喜,卻是鮮活的,有血有肉的。
但在這天早上,他從天而降,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
他就躺在離顧清夏的腳只有兩三步的地上。算起來,如果顧清夏不因為掏手機而停下腳步的話,就正正好在那個時間走到那個位置,很可能倒霉的被這個跳樓的男人一起拉到黃泉去。
顧清夏手裡握著手機,手機還放在耳邊。她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還有血管裡汩汩的血液奔流的聲音。
她看到男人的臉孔向上,眼睛睜開,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靈動靈活,呈現出了死一般的顏色。他後腦著地,一條腿折成奇怪的扭曲角度。大灘暗紅的血液從他身下洇出,向外蔓延。
顧顧?顧顧?
李盛的聲音聽起來飄渺遙遠。
暗紅的血漫過來,眼看著就要淹到她的鞋尖。顧清夏驚恐的向後連退了幾步,呼吸粗重。她彷彿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她同時感受到了暈眩、噁心和自小腹傳來的下墜般的疼痛。
顧顧?顧顧你說句話,你怎麼了?顧顧?
李盛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強撐著最後一點意志,說:「李盛……」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已經完全的失去了生命,但她還是說:「叫救護車……」
而後,顧清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她醒來的時候,望著天花板,有片刻微微的迷惘。而後她想起來,一大早,她的一個鄰居跳樓了,差一點,就壓死她。
她的身體感到疲憊,並沒有休息過後的輕鬆感。
「醒了?」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她微微側頭,才確認這裡是醫院。
很不錯的單人病房,素雅的藍色窗簾,窗下是一組黑色的皮沙發,茶几。男人坐在床邊的一張折疊椅上。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膝蓋上,抽煙。屋裡的煙味很重。
在晴朗的冬日,陽光並不比盛夏更溫和,一樣的是刺目的。
男人背著光,臉孔都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但那坐姿是顧清夏一貫熟悉的,她看到他,就放心了許多。
「李盛?」
「……嗯?」李盛用簡單的音節應她。
「那個人……」顧清夏有點不敢問。她其實是個膽子很大的人,但近在咫尺的親眼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自天而降,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巨大的精神衝擊。
「死了。」李盛將煙灰彈在裝了水的一次性紙杯裡。
房間中就陷入了沉默。
顧清夏素來珍愛生命,在她看來,這世上真的沒有比死更大的事了。她想不通,一個人好好活著都還這麼辛苦,為什麼輕易的就能去死。
輕輕一跳,一了百了了,妻子孩子怎麼辦?孩子還年幼,妻子明顯是個不具有什麼工作能力的美貌主婦。他這一跳,讓她們怎麼活?
顧清夏再一次堅定了不依靠任何人的想法。人要想真的活得踏實,最好的就是靠自己。沒有什麼比靠自己更能給自己安全感的了。
她沒有注意到李盛的不同尋常的沉默。她正感慨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在她醒來後,李盛就按了床頭的鈴。穿著粉紅色制服的護士敲門進來:「醒了?」
她看見了一地煙頭,不由得很不高興,微微提高了聲音:「你這個男同志怎麼回事啊,二手煙對孕婦和胎兒的健康傷害很大的你知不知道。都要做爸爸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注意啊。快別抽了啊!」
可是李盛沒有理她,還在繼續抽。
躺在床上的顧清夏也沒有說話。
當她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房間裡就變得很安靜。護士敏感的察覺似乎情況不太對,她適時的閉上了嘴巴,給顧清夏做了常規檢查,抽出床尾的病歷,在上面記錄了些數據就帶上門出去了。
門關上後,房間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顧清夏又聽到了血管裡血液奔流發出的汩汩的聲音。她還感到太陽穴突突的跳動。心臟收縮得難受。
她明明……她明明吃了事後藥的!該死!該死!
她死死的盯著天花板,沒有勇氣去看李盛。
過了很久,李盛終於把那一支煙抽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碾滅。他向前傾身,將椅子往前拉。金屬的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噪音,讓顧清夏心驚肉跳,後背發涼。
李盛貼到了床邊,他伸出手,握住了顧清夏的手。她的手冰涼,也果然如他所想的,在發抖。
她在害怕。怕他傷害她?或者還有孩子?
他的內心感到非常苦澀。
她到現在都不明白,他根本,連她一根手指都不會動。
他問:「孩子是誰的?」
顧清夏沉默。
「什麼時候的事?」他又問。
顧清夏終於開口:「那天。」
她沒有給他精確的時間定位,可李盛知道她說的是哪天。這事必然是發生在她最憤怒、情緒波動最激烈的時候。只能是那天。
他強了她的那一天。
她轉頭,就給了他一頂綠帽子。
「你這是在報復我嗎?」他問。他探身,摸著她的頭髮。很久,澀聲道:「……真幼稚。」
他沒有爆發。顧清夏以為,這是暴風雨來前的寧靜。
她並不能理解李盛的平靜。她在將將要對他敞開心懷的時候,就因發現了他的隱秘而及時剎車。因此她不能理解當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付出全部的真心之後,他容忍的底線有多麼的低,他的包容又有多麼的寬廣。
她同樣也不能理解,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付出全部真心卻被背叛之後的痛苦與憤怒。
李盛當然是憤怒的。
在他最憤怒的時候,他恨不得要掐死顧清夏。但當他的憤怒達到了鳳凰的時候,他反而恢復了冷靜。他清楚的意識到這是他自己種下的苦果。
人們常說,強扭的瓜不甜,這瓜非但不甜,還非常苦澀。
他無視了顧清夏的意志,強硬的留下了她,才鑄造了這樣苦澀的結果。
他慣有的冷靜和理智讓他明白,再這樣下去,他和她就只有兩敗俱傷。而他,不惜強留下她,絕不是為了看她和他互相傷害彼此。
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誰都,傷不起。
李盛握著顧清夏的手,趴下去,額頭抵著她的手背。
「顧顧,別鬧了……」他說,「咱倆好好的……行嗎?」
他的聲音中有些鼻音。
顧清夏的手背感覺到熱熱的濕意。她從沒想過,會有一天看到李盛這樣。或者,她從沒想過,李盛,還會這樣。
她想說「行」,卻覺得難以啟齒。就在今天早晨,她還打算晚上和李盛好好的談一談。可當初情緒憤懣之下的一念之差,卻讓形勢急轉直下。
人生有時候,真的是不能踏錯一步,動錯一念。因為一切的因,都會結出不同的果。
顧清夏感到說不出的苦澀。
李盛沒有聽到顧清夏的回答,他很快站起轉過身,搓了搓臉。顧清夏閉上眼睛沒有去看。等他再轉回身的時候,已經一切如常。
他做了兩個深呼吸,問:「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直到他這麼問,顧清夏的注意力才從李盛的身上轉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孩子……
她和南思文的孩子。
第三個!
顧清夏再次感受到了世間因果的深深的諷刺。
她曾經親手殺死過兩個她自己的孩子。在那種境況下,她別無選擇。但現在……她理智上明明知道,最明智的舉動是打掉這個孩子,但……她動動嘴唇,就是無法把「打掉」兩個字說出口!
顧清夏其實從小就是一個,走在路上看到別人家白白胖胖的小孩兒,嘴角就會忍不住勾出微笑的人。
她空著的另一隻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回憶起了那疼痛。一陣一陣的,很疼。熱乎乎的血水順著褲襠往下流,還有一些熱乎乎的軟軟的生理組織跟著流出身體。疼得她身體抽搐。
她想起她很早之前做過的一個夢。兩團灰色的影子,一直圍繞著她旋轉飛行。他們總是想衝進她的肚子裡,卻總是被彈出來。他們哭泣,哀嚎。在夢中,她知道那是被她親手殺死的她自己的孩子們。他們回來了。
是的,他們真的回來了。重新回到了她的肚子裡,成為了新的生命。
這一次,她還要再次殺死他們嗎?
在她痛苦糾結的時候,男人炙熱的大手覆住她的手,緊緊包裹。
「生下來吧。」李盛替她做了決定。
他說:「你要是願意,我給他當爹。」
李盛,在結紮他自己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絕了生孩子的念想。
顧清夏兩隻手都被他握著,感受著他手心傳遞過來的熱力。她嘴唇抖動,眼淚滑落耳邊。
「李盛……」她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你瘋了……」
李盛「呵……」了一聲,道:「我沒瘋。」
「顧顧啊……」他騰出一隻手來摸著她的頭髮,看著她緊閉不敢睜開的雙眼。他心中遺憾。他懂她的每一個想法,可她……
「你什麼時候……才能……懂我呢?」他喃喃的道。
可是顧清夏不懂。
因為不懂,所以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