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夏下班回家,遇到幾個大媽。這個時間,本是她們晚間廣場舞的時間,可今天她們沒去,她們紮成一堆,在聊天。
聊那個跳樓的男人。
「聽說幾套房子都押出去了,借的還是高利貸!」
「這不是作死嗎?為什麼啊?」
「聽說了有內幕消息,所以想玩把大的,哪知道跌成那樣。」
「哎喲,這股票喲,真不能碰!」
「那倒不是,我兒子也炒股,但他就是幾萬塊錢,炒著玩玩,就是賠了也不傷筋動骨。這人啊,我跟你說,還是貪!要是我兒子,就算知道了內幕消息也肯定就是拿那幾萬塊錢去買,決不會把好幾套房子都押給高利貸,想賺把大的!」
「那高利貸怎麼還啊?」
「那誰知道啊,高利貸高利貸,利可高啊!還不出錢,那就收房子唄!」
「那老婆孩子可怎麼活啊!你看他小孩才幾歲啊,跟我孫子一個幼兒園呢!」
「還有他媳婦兒,一看就是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人啊,房子都沒啦,這以後怎麼活啊?
大媽們唏噓不已。
顧清夏聽了一會兒,沉默的走了過去。
她恢復上班的那天早上,還在電梯裡遇到了那個妻子。她沒帶孩子,獨自一人,大清早的剛從外面回來。曾經嬌美的容顏素著臉,眼窩深陷,目光呆滯無神。
她曾經過得很幸福,什麼都有。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這就是因為,她其實從來不曾真的擁有。她曾經有過的那些,從來也沒有真的把握在自己的手裡過。
靠山山倒,靠水水乾。一個把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都寄托在對男人的倚靠上的女人,當那男人倒了的時候,她就失去了一切。
顧清夏當時漠然的走出電梯,這樣想著。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自己」更可靠的。可惜,很多人不懂。
她回到家,稍作洗漱,換了衣服,縮在沙發裡打開電視。
連著換了幾個頻道,都在說股市,全線飄綠。跳樓的,她的鄰居不是唯一一個。
李盛打電話過來,她關上電視,接起來。
「到家了嗎?」他問。
「到了。」
「我今天約了人,就不過去了。你記得吃藥啊。」
「嗯。」
「明天能不能空出時間來?我陪你再去做個檢查。」
「之前不是做過了嗎?」
「不是,換家醫院,做個全面點的。」
「下午能騰出時間來。」
「下午不行,得空腹。」
「那中午就不吃。」
「……唉,好吧。那我中午去接你,早點查完早點吃飯。」
「嗯。」
李盛昨天在這兒過的夜。他把抽屜裡的煙和煙灰缸都扔了。
「在做好決定之前,不許再抽了。」他說。然後他也不抽了,他要實在憋不住,就去樓道裡抽,抽完再進來。
他沒逼她做決定。
「到生出來,還有六個多月的時間呢。足夠你好好想想的了,別著急,慢慢想。」他說。
晚上睡下了,他熱乎乎的手心摸著她還依然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的,彷彿那裡面有個易碎的寶貝。
「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要像你的話,肯定是個漂亮孩子。」他說著,忽然歎氣,「要能像我就好了,一定帥翻天。」
可這孩子像誰也不可能像他。
他因此忽而惆悵,長呼短歎。
顧清夏閉著眼睛,不去理會他的瘋言瘋語。但她其實有點心酸。
李盛這樣的一個男人,如果在一段感情中表現得如此卑微,那就只有一個解釋。
他是真的愛她。
可他的愛,她承受不起。
他甚至還給她買好了防輻射服。
「就知道你自個不會想著,真是一孕傻三年。」他說。
他心思細膩,猜到了她在真正做出決定之前,肯定不願意讓公司的人知道。因此他給她買的是吊帶背心式的,可以貼身穿在裡面,不會被別人看見。粉紫藍紅好幾個顏色。
她今天其實就穿上了。
就如李盛所說的,在她真正下定決心之前,先好好養著,別讓自己後悔。
她是知道後悔是什麼滋味的。
她掛了電話,從沙發裡起身去了書房。
她打開電腦,查了查她的股票。她用在股票上的錢不多,就是賠了,也不傷筋動骨。但是在大盤一片飄綠的形勢下,李盛告訴她的那幾支,都在逆市上揚。
她又從保險箱裡取出一個本子。她的每一項資產,每一筆理財和投資,都記錄在上面。她整理了一下,把有變動的地方重新記錄。她想了想,五月份她會有兩筆理財回到賬上,然後同時她的保險費也該交了。她給爸媽和自己買了大病險,給自己買了高額的壽險。
她的壽險受益人是爸爸媽媽。她要是有個意外,賠償金也足夠他們養老。
哪怕有一天她死了,也絕不會讓他們像她鄰居的老婆那樣失了依靠,一無所有。
她合上那個本子,輕輕拍了拍,心中特別的踏實。
人,就是得靠自己。
她給媽媽打電話,閒聊了兩句,問她:「還記得我的保險箱密碼嗎?」
任老師……不,現在已經是任教授,笑:「怎麼可能不記得,你用的我的生日啊。」
她就笑了。
然後她突然很有傾訴的慾望,她很想把懷孕的事告訴媽媽,她很想把李盛溜冰的事也告訴媽媽,她很想在媽媽懷裡哭一場。
荷爾蒙真是可怕!她趕緊掛了電話,讓自己冷靜冷靜。
第二天早上,她下了樓。往年三月份的時候,天氣轉暖,別人換了薄外套,她會把厚羽絨服換成薄羽絨服。總之她會比別人穿得厚些。
可今年,奇異的,她不覺得冷。她把羽絨服也換下來了。而且她也發現最近她的手腳沒那麼涼,時常熱乎乎的。
孕婦的火力壯,這是孩子給她帶來的熱力。她甚至隱隱能感到,在她的身體裡,有些奇妙的反應在發生。有什麼被填補了,有什麼被修復了。
真奇妙。
可她依然沒有想好。
如果留下這個孩子,她的工作勢必要受很多影響,她的生活更是全盤改變。她想不出為什麼要留下這孩子。
她還在努力想。
走近了自己的車,她忽而站住,蹙眉。
「你來幹什麼?」她問。
南思文把煙頭扔在地上,看著她。
「你還好嗎?」他問。
顧清夏面無表情:「我好不好不需要你管。」
南思文抿抿嘴唇沒說話。
顧清夏就要繞開他。
南思文忽然開口:「李盛他溜冰,你知道嗎?」
顧清夏的腳步驟然頓住。
南思文又補充道:「你知道冰是什麼嗎?冰就是……」
顧清夏遽然轉身,目光鋒利:「你是怎麼知道的?」
南思文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盯著她,半晌,道:「你知道?」
他發怒:「你知道,你還跟著他!」
顧清夏盯著他透出怒意的眼睛,沉默一會兒,哂道:「那是我的事,干你什麼事!」
南思文咬牙。
干他什麼事?是的,干他什麼事?他有什麼立場來管?
這就是他的悲哀之處。在他的心裡,總是無意識的把她還當成他的媳婦,總覺得她哪怕是離開了他,他跟她之間也有著切不斷的神秘的牽連。
可那其實只是他的錯覺。於顧清夏,南思文實實在在是一個與她的生活不相干的人。
南思文深深的吸口氣,咬牙道:「你別叫他給你帶下去,你要是沾了,誰都救不了你!」
他見過溜冰的女人是什麼狀態。她們已經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平常的人,哪怕是當坐台小姐的,都多少還會有羞恥心。溜了冰的女人,已經沒了廉恥,沒了人類最基本的尊嚴。
他深恐顧清夏會落到那一步。
然而顧清夏並不領他的情,她冷冷的看著他說:「我沒那麼蠢。也不勞你操心。你以後別再來找我,我就謝謝你了。」
她對他的排斥溢於言表,語言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割著他的皮膚,生疼。
他因此沒注意到,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隻手下意識的放在了小腹。
顧清夏繞開南思文,上了自己的車,打著火。她沒立刻就起步,反而放下了玻璃窗。
「南思文……」她看著他的眼神很冷漠,他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無關的人。
「我就是不和李盛在一起,」她冷酷無情的戳穿南思文不願意去想的真相,「也絕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她說完,就掛上檔,離開了。
南思文站在那兒,臉色發白。
與他相反,在去公司的路上,顧清夏卻覺得她彷彿撥開了這些天纏繞著她的迷障,她的腦子,忽然清晰無比。
她被男人們繞進去了。她顧慮得太多了。而她其實,根本不必在乎他們。
李盛也好,南思文也好,她其實根本不用顧慮。
因為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她誰也不靠!她靠自己!
她之前一直在思考的都是「為什麼要留下這個孩子」,在見到南思文之後,她忽然開始逆向思維。
她開始思考,為什麼不留下這個孩子?
這是她的孩子。
這是與她血脈相連,在她的身體中孕育的孩子。
從前,她是被形勢所迫,不能讓那兩個孩子出生。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一個人,一樣能養活這孩子!
她能給這孩子撐起一個家!
她能!
中午李盛來接她。顧清夏坐進李盛的車裡,眼神清明。
她平靜的告訴李盛:「我想好了,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李盛的眼中就有了笑意,他的開心發自內心。
但是顧清夏隨即就又無情的給他以打擊。
「但是我不會跟你結婚。」她說,「我的孩子,不需要爸爸。」
「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