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歇斯底裡,她抬著頭,安靜地淚流滿面。
蕭景姒也眼紅了,輕拍她的背,她身子顫抖的厲害。
「寶德。」
她轉過頭去看蕭景姒,紅腫著眼。
「景姒,我好像真的真的很喜歡他。」
是啊,很喜歡很喜歡,不然,不會哭得這樣揪酸人心,也不會一碗湯下肚,吐出的汙穢裡,有殷紅殷紅的血。
要多喜歡,才會讓這個堅強的女子哭出淚,吐出血。
洪寶德說:「我在他後面看了他十年,以後好多好多個十年,我怎麼辦?魏崢說靖西風光很好,可是那裏沒有秦臻。」
蕭景姒不知道如何安慰,跟著哭,任性地說:「那你就別走了。」
洪寶德搖頭,不說話,抱著膝蓋,放聲大哭。
洪寶德沒有出去,魏崢對屋外的人說她不舒服,便就此散了。還是那麼倉促地散了,沒能好好地道別,也沒有多喝幾口離別的酒。
楚彧在外面等蕭景姒,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便不放心,進去尋她,她眼睛有點紅,鼻子也紅紅的。
楚彧摸摸她涼涼的小臉:「怎麼了?眼睛怎麼紅了?」摸摸她的眼睛,有點燙,楚彧心疼地親了親她,「哭過了?」
她點頭,摟住楚彧的脖子,興許是懷孕了,又是洪寶德的事情,她再淡然的性子,也有些悵然若失的悲愁。
楚彧抱住她的身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哄她。
「楚彧。」
「嗯。」
蕭景姒嗓音悶悶的,有些沙啞,好似很無力,慢悠悠地說:「每個人這一生,要遇上一個相愛相守的人,真的很難很難。」
許多許多人終其一生不知情愛,或者愛而不得,相愛相守要很大很大的運氣,而寶德,少了那樣的幸運。
楚彧點頭:「嗯,是很難,我用了兩世,才遇見了你,才和你相愛相守。」
蕭景姒往他懷裏鑽,用力抱緊他。
「累不累?」楚彧拂了拂她耳邊的發。
蕭景姒搖頭,聲音細弱蚊蚋,有些無精打采:「不累,有些困。」
「那我們先回去。」
「好。」
才方走出茶肆,蕭景姒便讓人喚住了腳步。
「蕭景姒。」
是鳳玉卿追到了門外。
蕭景姒腳步一停,楚彧便皺眉不高興了。
「晉王殿下有何事?」
即便蕭景姒貴為女帝之後,還總是稱鳳玉卿一聲晉王殿下,禮貌,卻顯得疏離,恰如其分的距離感。
鳳玉卿看了楚彧一眼,便轉眸看蕭景姒:「我有幾句話與你說。」
不等蕭景姒回話,楚彧就沒耐心了,態度不太好:「有話快說。」
楚彧對鳳玉卿的態度一向不好,也是,他本來脾氣就暴戾,對那些個覬覦他家阿嬈的阿貓阿狗更是沒辦法客氣,不動手就算不錯了。
鳳玉卿直言道:「我想單獨和蕭景姒說。」他強調了單獨二字,很著重。
狂蜂浪蝶,楚彧簡直想拍死!
「她很忙。」
楚彧拉著蕭景姒就要走,她頓住步子,拍拍楚彧的手,安撫他:「你去馬車上等我。」
雖然楚彧很不爽,但是阿嬈的話,他得聽啊,給蕭景姒把禦寒的披風系好帶子,又用眼神警告了鳳玉卿一番,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去馬車那頭。
幼稚的一隻貓!
鳳玉卿笑了笑,又往茶肆裡走了走,到了沒風的桌旁,才開口:「我已經請旨了,去夏和當個郡王,下個月月初便會動身。」
蕭景姒想了想,說了四個字:「一路順風。」
鳳玉卿不禁失笑:「你就這一句?」
也是,她向來對他話不多,除了必要的言談,總是冷冷淡淡的,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大概是真沒有什麼說的,蕭景姒想了許久,才又道了一句:「若是想回來,隨時歡迎。」
鳳玉卿挑挑眉頭:「就不怕我回來造反嗎?前朝可還有一些成天喊著光復鳳氏江山的舊部,一直盯著我不放。」
畢竟,他是鳳家最有望登帝的親王,是正統血脈,不像蕭景姒,嗯,民間都說她是妖魔鬼怪。
她搖頭,語氣很肯定:「你不會,如果會,你早就捷足先登了。」
他若有心帝位,有很多很多的機會,可是,鳳玉卿從未趁虛而入過,一次都沒有,甚至不遺餘力地幫她。
是友,不是敵,蕭景姒也從未防備過他,雖人心莫測,只是,總有些人,不需要懷疑猜忌。
鳳玉卿只是聳聳肩,笑得無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念叨:「誰讓我贏不過你,都是命啊。」抱著手,一臉隨性,他說,「不過,敗給你,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不是贏不過,是不願與她對立吧。
心甘情願的事,即便結果不盡如人意,會失落,但不會不甘,從一開始鳳玉卿便知道,這個女子,是他觸及不到的,人這一輩子啊,總有些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人或東西,但,依舊移不開眼睛,所以,他觀望,觀望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蕭景姒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他接過去,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蕭景姒道:「祝君快意恩仇,紅塵瀟灑。」
他端起茶杯,一口飲盡。
兩相沉默了片刻,鳳玉卿說:「蕭景姒,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蕭景姒愣神了一下,還未等她開口,肩膀便被輕輕攬住,隔著一些距離,很友好的懷抱,像久別,也像分離,耳邊男子的聲音很柔軟。
蕭景姒從來不知道,這個總是玩世不恭的男子,也會這樣溫文爾雅。
他說:「景姒,願你一世安好。」
願他一世安好,也不枉他曾經情深。
以後,他會遇上一個好女子,他們會相守,他會告訴她,曾經有一個女子,教會了他有血有肉地活著,他愛過那個女子。
蕭景姒抬手,禮貌地拍了拍他的肩,隻道:「謝謝。」
謝謝,他給了她最大的善意。
鳳玉卿鬆手,對她笑笑,然後轉身,朝著巷子的另一頭,越走越遠,背影筆直。蕭景姒站在的茶肆的門口,怔怔出神,突然想起了上一世,遇見鳳玉卿時的情景。
那時候,月隱寺祈簽,她在月隱寺的藏書閣上第一次見到鳳玉卿,那個傳說中的浪蕩王爺。
看起來很浪蕩,抱著手,他笑著打量她:「你是蕭景姒?太子皇兄的帝王燕?」
她認得他,行了個禮,規規矩矩地:「文國公府景姒,見過晉王殿下。」
鳳玉卿盯著她看了許久,那時候她便看出來了,這個表面不羈的男子,必定胸有溝壑雄心勃勃。
「可惜了,淌了皇家這趟渾水。」他怎舌了一番,湊過去不大正經地瞧著她,「你這帝王燕,不如飛入尋常百姓家如何?」
他似乎在暗示。
她回:「殿下慎言。」
「本王可是認真的呢。」他大聲地笑笑,走下藏書閣,「蕭景姒,我們拭目以待。」
這是第一次見面。
上一世,她與鳳玉卿最後一面,是在她大婚的鳳棲宮,江山初定,鳳傅禮登基,晉王鳳玉卿遭新帝貶斥,她封後那日,他流放邊關。
臨別之際,他將溫平之的頭顱送給她當大婚賀禮。
「蕭皇后,我不是輸給了鳳傅禮,是敗給了你。」
「景姒,」
那是鳳玉卿第一次那樣熟稔地喊她的名字,此前,他們一直是敵人,為了大涼那把江山寶座針鋒相對。
他說:「景姒,鳳傅禮不是你的良人。」
「你不要對他毫無保留,將有一日,保重自己。」
「若是一開始,我先謀了你,會不會——」
話,終究沒有說話。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很久之後,她聽宮裏的宮人說,晉王鳳玉卿在邊關番地病逝了。
不是病逝,是他輸給了她,所以,死於鳳傅禮之手。
前塵往事,回憶起已經有一點模糊,這一世,願他安好。
蕭景姒吸了吸被凍紅的鼻子,將披風攏好,走出了茶肆,抬起頭,楚彧站在外面的路口,踢著地上的積雪,正在專註地看著她。
蕭景姒走過去:「不是讓你在馬車上等我嗎?」
楚彧牽過她的手,有點涼,他用力地捂著,有點怏怏不樂地說:「看不見你,我不放心。」
「你冷不冷?」蕭景姒問。
楚彧搖頭,很明確地表達他的不滿:「不冷,我一肚子火氣,很熱。」
蕭景姒笑。
楚彧走過去,將蕭景姒的披風解下,又解了自己的披風,將她那件扔了,穿他的,抱她上馬車:「以後不準讓別人抱你。」
蕭景姒瞧了一眼那被扔在地上的披風,上好的貂絨,想了想,還是打消了撿回來的念頭。
她說:「朋友之誼罷了。」
楚彧不以為意!朋友之誼?鳳玉卿那個混蛋看他家阿嬈時,眼睛都能化出水來。
他叮囑蕭景姒:「不要和登徒浪子做朋友。」
抹黑一切覬覦或者意圖覬覦他家阿嬈的雌性,楚彧覺得,這是很必要的。
蕭景姒忍俊不禁,替鳳玉卿說了一句公道話:「他不是登徒浪子,假面而已,容妃娘娘說他後院的女人都是擺設。」
楚彧更不爽了!那個登徒子為了他家阿嬈,還把擺設都給遣散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情深似海是吧!
他把蕭景姒放在馬車上,湊過去重重啄了一口:「不要替別的男人說話,會惹我生氣。」
蕭景姒笑而不語。
「我們回府,你若是困了,先眯了會兒。」
「好。」
馬蹄噠噠,緩緩地駛遠了,在地上的積雪上壓出兩條長長的劃痕。待馬蹄聲遠去,一個身影從巷子暗處走出來,一身黑衣,筆直的背脊,他轉身,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比月色沉冷。
他冷聲道:「出來。」
屋簷上,一道人影躍下,走到了男子跟前,地上便多了一個窈窕纖細的影子。
「是你。」
女子一身灰衣,容貌絕艷,單膝跪下:「天光見過鏡湖妖尊。」
北贏紫絨貂族,無尾妖女,天光。
天光是紫絨貂族羅什妖主的弟弟羅晉與人族所生,是一隻無尾的半妖,在紫絨貂族,尾巴越多,血統便越好,無尾的貂,又是半妖,在北贏,幾乎是妖見妖打。
五十年前,天光得鏡湖妖尊點化,才修成了人影,此後,便一直追隨於他。
鏡湖只是片刻詫異,問:「你來人族做什麼?」
「天光在北贏尋了您十多年未果,前幾日,感應到了妖尊您的熾火決,天光這才私出了北贏來尋您的下落。」
十多年前,鏡湖妖尊便無故失蹤,後來,天光聽聞,在楚彧妖王攻入大陽宮當日,鏡湖妖尊被釘了三十六道誅妖鎖,從此之後,行跡成謎。
鏡湖追著地上馬車壓出的痕跡,快步往前走,隻道了句:「你回北贏,不用跟著我,以免惹人生疑。」
天光跟在後面:「妖尊,您不回去?」
鏡湖突然回頭,神色冷峻:「不要多問。」
他對她,一向少言寡語。
天光曾經問過鏡湖妖尊,為何要點化她,畢竟北贏所有的妖都看不起她這隻無尾的半妖,鏡湖當時的回答是:我需要一隻幫我捉魚的妖,貂族速度快,剛剛好。
也確實如此,她追隨了鏡湖妖尊五十年,他除了命令她捉魚,他從來不給她下別的指令,他除了對魚感興趣,也從來沒有執著過什麼東西。
「天光失言,只是有件事,請妖尊知悉。」天光追在鏡湖身後,不敢靠得太近,隔著幾米的距離,說,「今日我同明繆妖女在街上看見了妖王楚彧,還請妖尊多加小心。」
楚彧妖王,那是鏡湖妖尊的仇人,三十六道誅妖鎖,天光一直記著。
鏡湖回頭,隻說了一句:「別跟著我。」
說完,身影一閃,瞬間消失在雪地裡,天光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離開。
次日,冬陽瀲灧,積雪消融。
南城門門口,一行人十多個,拉著幾輛馬車,馬車上捆著木箱行李,洪寶德站在馬車前,來回走了幾圈,肚子已見隆起,她穿著寬大的衣裙,難得梳了一個溫婉的髮髻。
今日左相出城去靖西,同行的是左相府幾個侍衛下人,沒人來送行,洪寶德不讓他們來,她不喜歡送君千裡終須一別的感覺,讓人心塞。
又來回走了幾圈,洪寶德有些急切,問身旁的李管家:「現在什麼時辰了。」
李管家回道:「隅中剛過了一刻。」
怎麼回事,昨日魏崢說各自從自己府裡出發,在城門口匯合的,他竟遲到了。
洪寶德擰了擰眉頭,有些疑慮:「魏崢一向守時的。」吩咐李管家道,「差人去忠平伯府看看。」
「是。」
李管家才剛轉身,就見忠平伯府的張管家匆匆趕來了,便又折回去,對洪寶德道:「相爺,伯府的管家來了。」
洪寶德轉頭就看見張管家滿頭大汗地跑來:「張管家,怎你一人來了?你家伯爺呢?」
張管家擦擦汗:「伯爺一個時辰前便已經動身了。」
洪寶德驚:「……」
愣了許久,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張管家你的意思是說,我被你家伯爺放了鴿子?」
魏崢為人刻板,十分守信,遲到已經是破天荒了,竟還將她一人扔下先走了!這不是他的作風啊。
洪寶德有種奇怪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張管家說:「伯爺走前並未交代出行的事,隻留了一封信,說是讓老奴踩著時辰給相爺您送來。」
「給我看看。」
張管家將信封遞給了洪寶德,上面有四個正楷的大字:寶德親啟。
歸歸整整端端正正的字跡,確實是魏崢的字跡,他的字很漂亮,工整得一如他的人。
洪寶德拆了蠟封的信封,打開信紙,躍然紙上的只有一句話,連稱謂都沒有,八個字:寧負天下,莫負君心。
洪寶德突然便笑了,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
寧負天下,莫負君心。
這是他給她最大限度的大度,縱容她的私心,甚至,甘願讓她負他。這個傻瓜,便沒想過他自己的君心誰來成全。
洪寶德將信紙攥在手裏:「他可還留了什麼話?」
張管家回道:「相爺,我家伯爺還有一句話帶給相爺,伯爺說,」他說,「若是無處可歸,最是靖西好風光。」
放走了她,還給她留門。
魏崢,是洪寶德見過最傻最傻的傻子。
她笑了幾聲,捂著凍得冰涼的臉,對著掌心哈了一口熱氣:「好你個魏崢,扔下我一人在這裏受凍,真冷啊,冷的眼淚都要掉下來。」
一低頭,眼淚就掉下來了,突然覺得腳下沉甸甸的,邁不開步子,有點腿軟,她蹲下,抬頭看著城樓發獃,天很冷,凍得她眼角溫熱的液體都凝成了冰子。
她抹了一把眼睛:「魏崢,現在你讓我何去何從呢。」
一雙緞面的黑色靴子,從遠處走來,洪寶德抬頭,看見了秦臻,很緩很緩地走近她。
秦臻喊道:「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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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祝正版小仙女都能遇見愛情嫁給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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